“不准说死不死的。”蒋图南正色起来。
两个人对视上了,林沚的眼珠是琥珀色的,透亮得像玻璃珠。他的眼角温柔地提起,郑重地说:“好。”
好演员的眼睛都多情,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蒋图南的喉结滚了滚,他不太自在地别开脸,摸着后颈说:“今天好热。”
林沚点点头,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回家吗?”蒋图南仰起脸看他。
“对呀。”林沚又笑,他自然地拉住蒋图南的胳膊,把他扯起来,“回家前先去趟超市,你今天想吃什么?”
等他们走远了,灌木丛里藏着的猫才慢吞吞走出来,它抖了抖耳朵,轻快地往住院楼跑去,那里有它的固定饭盆,有几个穿白衣服的姐姐总来喂它。
猫没碰到眼熟的姐姐,它刚走上台阶,大门里就走出来了三个人,其中有一个人个子特别高,猫的视角里就是座大山。
大山说起话来:“阿姨,你和小杨先去吃个饭吧,惊洲这里我会照顾。”
谢兰有些疑惑,但没表现出来,等张裕舒回去了,她才抓着杨逢安问:“刚刚说他是许来的老板?一个老板干嘛要这么亲力亲为?”
杨逢安毫不在意地讲:“张总人可好了,他一直很照顾他的。”
谢兰还是不放心,在附近吃完饭,又急匆匆赶回医院。
她敲了门,但没人应,就直接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很安静,张裕舒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这个椅子高度不合适,这样睡会很不舒服。他的姿势很规矩,仿佛一个午睡的高中男生。
谢兰看了很久,又退了出去。她对杨逢安说:“医生说他没多大事,我先回去了,有事随时联系。”
在空中当监控摄像头的林惊昼很苦恼,因为张裕舒睡觉压着他的胳膊,都压麻了。
但他依旧没有找到方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好像怎么也连不上的蓝牙。
张裕舒是被电话吵醒的,他有些不耐烦地皱眉,但接电话的语气很平静,他“嗯”了几声,最后说:“我让司机去接你。”
来电人是顾秋存,他今天来北京,问张裕舒现在在哪里。
张裕舒不打算离开林惊昼,干脆直接让他来医院。
这也是林惊昼第一次见张裕舒的父亲,顾秋存穿了一身黑西装,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看了眼病床上的林惊昼,说:“听人说,你这几天都没去公司。”
“我有事,这几天都是线上办公。”张裕舒说。
顾秋存又看林惊昼一眼:“因为他?”
张裕舒很坦荡:“可以这么说。”
顾秋存表情有点无奈:“你们俩什么关系?”
“他是我男朋友。”张裕舒说。
顾秋存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他是个男的。”
“对啊,不然怎么是男朋友?”张裕舒觉得莫名其妙,要不是对面是顾秋存,他肯定要骂一句白痴。
顾秋存眉头紧皱:“本来今天我还想带你去见个姑娘呢。”
“见个屁,我是同性恋。”张裕舒直白地说,“哪怕现在我没有男朋友,我也不会去见。”
张裕舒还烦着呢,又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你真要当同性恋?”顾秋存看起来相当不满意。
张裕舒很无语:“我不是要当同性恋,我是天生的。顾总,就算我跟他结婚了,上的都不是你顾家的户口本,你别操心了。”
林惊昼听了简直要笑死,张裕舒这张嘴,真的,不管是谁,都不放过。
顾秋存又跟他聊了一会儿,但张裕舒油盐不进,顾秋存最后撂下两张名片,不太高兴地走了。
张裕舒看都没看,随手就扔进了垃圾桶。他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伸手摘掉了眼镜,很疲惫地把脸埋进手掌中。
林惊昼听到他沉重的呼吸,这让他的心脏也跟着抽疼起来。
张裕舒仰起脸,手掌慢慢往下滑,摩挲过整张脸。
他没有把眼镜戴上,他看着林惊昼,突然开口:“你不知道,这些年,我爬过,也看过好多雪山,但唯独梅里雪山,我没再去过。”
“我很讨厌故地重游,它只会提醒你,往事不可追。”
“我应该是个挺执着的人,没做到的事情就是个疙瘩。我再也没去过德钦,没看到日照金山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我后来去了很多不同的雪山,也看了好几次日照金山,甚至在别的雪山顶上看过日出。”
“但那都不一样。”张裕舒叹了口气,“我以为我可以舍弃,梅里雪山或是你。但有些事情就是无法替代的。”
“你死了的第三年,我去川西爬金银山,运气不好,碰到了雪崩,向导和团队的人把我从雪里挖出来了。”
张裕舒被救援队带下山,回到大本营,醒了之后人很迷糊,下意识就想要找林惊昼。后来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是休假出来爬金银山,他早就不是那个大学生,也不是《过关》的主持人,他是蜚声唱片的老板,这是一个没有林惊昼的世界。
雪崩和高反的影响还在持续,那一瞬间张裕舒的情绪相当低落,他很消极地想,为什么他没有干脆死在这场雪崩里?
张裕舒的腿拉伤了,领队叫了车,送他去最近的医院,张裕舒在病床上躺了好几天,百无聊赖。
那个医院里有个挺年轻的医生,皮肤很白,是过来援助的,叫沈应时。他见张裕舒是一个人住院,有空的时候会过来看看他。
张裕舒跟他借电脑用,一来二去两人也熟了,沈应时问他:“每年总有几个人,会死在雪山上,我有点好奇,为什么热衷于这么危险的事情?”
张裕舒想了想,说:“我和他们应该不太一样,我想找个答案。七八年前,我在德钦的飞来寺呆了一个礼拜,就为了等梅里雪山的日照金山。”
“那你看到了吗?”沈应时问。
张裕舒摇了摇头:“没有,其实最后一天本来可以看到的,但我睡着了。”
沈应时忍不住笑:“不像你的做派啊,你这住院还要准时上线办公,居然会睡过头?”
“发生了一点意外。”张裕舒说。他想到那一天,他和林惊昼拥抱在一起,他睁开眼睛,就是那个人烦人的笑脸。
“其实那时候我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张裕舒缓缓吐出一口气,又说:“不过我也没再去过德钦。我以为对人也是这样的,舍弃就可以永远舍弃,就像我没看到梅里雪山日照金山的遗憾可以放下。但这些年,我陆陆续续看了很多雪山,有好几座都登顶了。但我没看到全貌的梅里雪山还是不可替代。”
“就像我没法忘记………”
说到这里张裕舒明显犹豫了,沈应时看着他,问:“忘记什么?”
张裕舒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他看向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像一片倒悬的海。
沈应时抱着胳膊看他,突然问:“你有对象吗?”
张裕舒愣了愣,他又听到沈应时说:
“我们应该是同类,但现在你是我的病人,有些话我不能说。不过明年我就回北京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逛逛,吃个饭什么的。”
沈应时的意思很明显,张裕舒感到诧异,但他立马拒绝了。
“不用了,沈医生,我………”
张裕舒叹了口气,认命一样地讲:“我根本忘不掉他,他都死了,我却没法忘记。”
沈应时看着他,眼神有点悲伤。
“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凭什么?”张裕舒表情惨淡,笑得像哭。
他突然回忆起雪崩的那个瞬间,白色的如同云团那样的雪倾倒下来,似乎能掩埋一切。
沈应时叹息一声:“这话我是从朋友的角度讲的,你总会忘记的。”
张裕舒跟沈应时讲了林惊昼,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详细地跟另外一个人,讲他的爱情故事。
“以前我恨他,觉得他不把我对他的用心当回事。后来我恨他,因为他够狠心,我说分手就跟我分手,连挽留都没有。”张裕舒烦躁地抹了把脸,“现在我依旧恨他,恨他那么早就死了,只剩我的独角戏。”
沈应时很耐心地听着,时间太久,他拖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风从窗户缝隙中钻进来,轻轻吹动他的发丝。
最后,沈应时替张裕舒下了结论:“其实你根本不想忘记他。”
张裕舒怔了一会儿,如梦初醒,他无力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轻声说:“是啊,我怎么还在爱他?”
第94章
从川西回来之后,张裕舒先找了蒋图南,他的腿还没全好,但坚持去了杭州,找柏春。
柏春的小院在半山腰,张裕舒拄着拐爬山,一步一步,拐杖在石板上敲出脆响。
那时候他不知道柏春是林惊昼的好友,他只是想找个答案,不管是玄学,传说,什么都行。
柏春很抱歉,他说他也没办法。他看出张裕舒状态不佳,建议他好好休息,不要再执着于过去。
张裕舒顺路回了趟家,张道蓉倒也不问他为什么回来,只是叫阿姨多做一份饭。
张裕舒在苏州住了两周,期间尝试了填满盐的半个鸡蛋,据说吃了它,可以在夜晚见到想见的人。这个方法来自于张道蓉书架上的某本他已经忘记名字的书。
半个鸡蛋也没起效果,林惊昼的灵魂没有出现,他始终不肯来张裕舒的梦里。
张裕舒没什么精神,每天就在院子里办公,叶子飘落,掉到他的肩膀上。张道蓉走过来,拿走这片叶子,又伸出手,替他抚平肩上的褶皱。
她倒了两杯茶,放在张裕舒面前,茶水很烫,熏出两团白汽。
张道蓉在雾气后坐下,她挽了个发髻,画了眉,表情沉静,如同画中人。
张裕舒合上了电脑,目光转向一旁的玉兰树。玉兰树一长叶子,就失去特征,叶片随风摇曳,在地上拖出星星点点的光斑来。
“工作怎么样?”张道蓉问。
张道蓉极少过问张裕舒的事,她对这个孩子的感情一直很矛盾,所以从小到大,都不自觉保持距离。
张裕舒“嗯”了一声,说:“还可以。”
“那就不是在苦恼工作上的事了。”张道蓉和他一样不爱笑,讲关心的话时也像在客套。
张裕舒不知道如何回应母亲突然的关心,想了半天,突然来了一句:“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选顾秋存吗?”
张道蓉伸手抚了一下掉落的发丝,把它们别到耳后,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傻孩子,命运哪能回头看呢?”
张裕舒在苏州养好了腿,他回到北京。正巧沈应时回北京探亲,两个人抽空见了一面。
沈应时穿了件修身的黑t,脖子里戴一条金属项链,牛仔裤上还有好几个洞。张裕舒看到他有点惊讶,很直白地讲:“你不穿白大褂,就不像个医生了。”
沈应时很爽朗地笑:“这是在夸我啊。我大学还玩过乐队呢。”
张裕舒问他:“你们乐队是什么风格?”
“没有创作能力,主要靠翻唱别人的歌。”沈应时一边说一边笑,“其实没玩多久啦,就几个朋友闹着玩,连个贝斯手都没找到。”
沈应时打量着张裕舒,又说:“现在看感觉你状态好多了。”
张裕舒客气地冲他笑笑。
“之前在川西,你那样子,我都怕你想不开。”沈应时说。
“所以你天天来找我说话啊。”张裕舒表情挺放松的。
沈应时点点头:“对啊,不过也是因为你长得帅,特别合我口味。”
“你还真是很直接。”
沈应时坦荡,张裕舒也没负担。
“不过咱俩也不太合适。”沈应时耸肩,“你看起来就比较认真执着,谈上了应该不会轻易放弃。我呢,喜欢及时行乐。”
沈应时眉眼弯弯,他很讨喜,有几个瞬间甚至有故人的影子。张裕舒“嗯”了一声,又说:“我们做朋友就好了。”
沈应时又笑了:“行啊,好朋友。”
他们一起吃了顿饭,沈应时说,明天他就要飞香格里拉。
张裕舒问他是不是要去旅游?
沈应时点头:“是啊,谁让你跟我讲了这么多关于梅里雪山的事情,搞得我也很想去看看。好不容易放假,我也当散散心,没准能有艳遇呢。”
沈应时说着说着又开始不着调起来,最后他和张裕舒道别,他跟他要了地址,说会给他寄明信片的。
张裕舒看着沈应时离开,他想起前几天,他和魏之洋吃饭。魏之洋劝他赶紧谈个新恋爱,省得老想着前男友,跟有个贞洁牌坊似的。
张裕舒摇了摇头。没办法,除却巫山不是云。
两周后,张裕舒收到了沈应时寄来的一封信,字写得相当潦草,需要连蒙带猜。
「好朋友:
看来我的运气比你好,我看到了日照金山,真奇怪,我明明是没有信仰的人,看到神山被金色笼罩时,居然很想哭。
大概是在矗立千万年的神山面前,一切痛苦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吧。
我住的这间民宿,老板是个藏族人,他说他即将启程去转山。他的孩子死了,他要带着孩子的照片去神山脚下。他告诉我,他要为他的孩子祈求更好的来世。
我拍了一些照片,一起寄给你。」
沈应时寄来的都是风景照,张裕舒当年没看到的日照金山,晚上辽阔的银河,还有大大小小的玛尼堆,它们承载着无数人的祈愿,无声地站立在广阔的天地之间。
这一刻,记忆如潮水般袭来,当年他们离开飞来寺,林惊昼在路边堆了一个玛尼堆。
张裕舒很想知道,它的近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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