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时宜的好意只会变成负担。
于是,他把保温箱里的菜拿出来,全部摆在岛台上,扫视了一圈,觉得没什么胃口,便一一倒进垃圾桶,然后将垃圾袋清理好,拿到了集中处理的区域。
将垃圾袋抛出时,林余不无遗憾地想,一口没动的菜全部丢掉,是有一些浪费。
不过周令大概也不会在意。
收拾完厨房,又进浴室收拾出了一身汗的自己,总算躺到床上,林余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困了。
完全睡着前,他迷迷糊糊地想,等周令回来,要记得提醒他小心房间里没找到的碎片。
第76章 咒语
周令刚打开卧室门,林余就醒了。
其实他的动作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让林余忍不住怀疑,自己其实一直都没睡着。
但好像刚刚做了梦,甚至连这一刻,也仍然还在梦中。
梦中的时间是混乱的,空间可以任意切割。
他看见了被夜色遮掩的初雪,先是撒盐点点,然后鹅毛扑面,他抬头去看,却见大雪并非从空中落下,而是由一台巨大空调一样的黑色机器,张开大口不断喷吐。
这是羽毛假扮的雪。
胸口的玫瑰花掉落,被慌乱的脚步碾得粉碎。
白色汁液好像泪珠,滴入无声的、闪着光斑的湖水。
穿过湖面,却是森林上空,他向下坠落,失重的感觉让他血液倒流,耳边嘈杂的声音乘风而至。
“林余哥,我托住你了。”
“林余,你也叫我一声哥吧。”
“小周总,这位是您弟弟?”
“我喜欢你,我是认真的……”
“认识你真好。”
“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吧……”
“决定吧。”
他还在下落,倒错的湖水从头顶压过来,他拼命蜷缩,湖水只是像被褥一样温柔地包裹。
他侧身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指在屏幕上笨拙的敲击。
“见个面吧。”
聊天框里的字迹模糊,只有这一句能看清。
见个面吧。
冒着大雪,系上约定好的红蓝围巾,闯入热汽凝成水珠的咖啡馆,在贴着圣诞树和槲寄生叶的玻璃后,喝一杯甜得发涩的咖啡。
“你是林余哥吧?我是周令。”
温暖的蓝色,耀眼的金色,空茫的白色……
身后的床垫微微塌陷,周令的呼吸声靠近了。
林余下意识闭上眼,同时意识到,他并非在做梦,而是在回忆。
像往常一样,周令轻柔地摸着他脑后的头发,停留,然后无声地离去——本该是这样的。
但今天不一样。
周令的手在抖。
不,他全身都在颤抖。
柔软的布料被牵动着,在寂静的黑暗里窸窣地呻吟。
呼吸靠得更近了,很冷,不仅是皮肤表面未散的寒意,就连从身体里呼出的气体,也像是被冻透了。
在这样的衬托下,雨滴一样落到他耳根后的水珠,反而带着体温了。
这个时候,能够下雨的,只有可能是周令的眼睛。
林余睁开眼,想转身看看,刚要挪动身体,就被忽然伏下身的周令拥住了。
“别动,”冰凉的唇瓣贴着他颈侧,声音像是先渗入皮肤,再钻进耳朵:“就一小会儿,求你了。”
林余只好重新放松身体,感受着深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抽噎在与他的皮肤共振。
周令哭得太久了,久到某一个短暂的片刻,林余又开始走神,好像贴在他身后的人,慢慢缩小,骨骼和头发都变得柔软,完完全全变成了委屈的小孩。
安慰哭泣的小孩,是善良的本能。
林余忍不住转过了身,将手从被子里伸出,覆在周令仍带着凉意的手背上。
“怎么了?”林余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然而,对委屈的小孩温柔,有时会变成伤痛的催化剂。
“对不起……”
周令拼命压抑着哭腔,胸口的起伏渐渐不受控制,埋在林余的胸前,不停地重复着。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这道歉好沉重。
以至于周令每重复一遍,林余便感觉到,捆住他身体的无形锁链,轻轻地断掉了一截。
最后,他伸出手,揽住了周令的后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没事了,”他也重复着:“没事了。”
时间停滞,拉长,又在某一刻恢复运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令冷静下来,林余也不再出声,两人只是沉默地抱着。
这个时候,怀里的小孩又变回原样了。
林余开始有些不自在,也担心周令一直弯着腰会累,想要抽手调整姿势。
“别开灯。”
周令误会了他的意思,连忙捉住他的手腕,说话时鼻音仍然很重:“让我,再待一会儿吧……”
“求你。”
可林余还没开口,他又松开了手,起身时踉跄了下,撑着床沿站稳了。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吵醒你了。”
“没关系。”林余说。
“你继续睡吧,我不打扰你了。”
林余“嗯”了一声,以为周令要离开去休息了。
但周令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
林余忍不住回想周令留在他手腕处雪片似的凉意。
“你——”“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推让。
“你先——”“你先——”
林余想说的,是问周令要不要躺到被子里来,这样能暖和一点。
可这么一打岔,他又觉得这话说不出口了。
周令同样在沉默。
僵持几秒后,最终周令先出声:“今晚,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林余既感到意外,又觉得预料之中。
不管怎样,回答要比邀请轻松得多。
更何况,这个家里的一切,原本就是属于周令的,他鸠占鹊巢,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点了点头,耳廓刮过枕头布料,听见一阵窸窣,才意识到黑暗中看不清,只好“嗯”了一声,往床的另一侧挪了挪。
可周令只是站着。
林余以为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又问:“不上来吗?”
周令显得很错愕:“可以……吗?”
林余觉得再拖延下去,天就要亮了,他不确定周令是不是还要像之前那样,一大早出门,于是催促道:“很晚了,快休息吧。”
“好,”周令的声音又一次颤抖着,“好。”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并肩躺在这张床上。
有一段日子,他们相互依偎,入眠时拥抱得很紧。
但现在,两人都只能在黑暗中睁着眼,一动不动地装睡。
许久之后,林余翻了个身,背对着周令,将自己蜷缩起来。
很快,像是得到某种许可,周令也慢慢地变换姿势,小心翼翼地将额头抵在了林余拱起的后背。
他们都听得到彼此不自然的呼吸,知道对方并没有睡着。
拂晓的光线开始从窗帘的缝隙渗入时,林余做了先戳破伪装的人。
“你想说点什么吗?”
“没事,”犹豫片刻后,周令说,“我只是有点累,没什么事的,别担心。”
沉默。
林余觉得,现在不说出口的话,以后也不会再有勇气说出口。一番心理斗争后,他对着虚空问道:“你现在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呢?”
这次,周令回答得很快。
“我爱你。”他轻扯着林余睡衣布料的手攥得更紧:“林余,我爱你。”
其实林余仍感到茫然。
但刨根问底并不是他此刻的目标。
“可是你知道的,我的脑子不正常,现在,也许以后一直都,没办法建立起健康的感情关系,没办法给你回应,也没办法回报你做的一切。”
“没关系,”周令的语气有些慌乱:“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也不需要回报,我……”
“但是,”林余打断他:“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到。”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比预想中更轻松自然。这让林余明白,他也许已经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了。
“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试着努力一下,至少,等到我能够做出选择的时候,重新给你一次答案。至于过去的事,我不想再回忆,你也不用一直这么小心翼翼。只是,看在我是个病人的份上,别让我玩第二个游戏了,你觉得怎样呢?”
周令没有出声。
但很快,林余感到后背的布料被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一片。
紧接着,周令的呢喃开始像咒语一样重复着。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第77章 现实如梦
六月末,S市第一轮高温天气如期而至。
热浪将地面烤得绵软,空气中涌动着树叶被灼伤的气味。
“同学们,准备看镜头,三,二,一,微笑!”
相机定格两排汗津津的脸,快门的“咔嚓”声还未完全消散,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已匆匆四散。
周令将闷热的长袍脱下,挂在手臂上,快步走向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冰汽水灌下,昏沉的大脑才清醒了一些。
他看了眼时间,距离典礼开始还有将近一小时,开始后悔听从林余的建议,来参加这纯属折磨人的毕业典礼。
不过,即便重新选择一次,他也还是会点头。
这些他觉得无所谓或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对林余来说,却是一场触不可及的美梦,不论现实是否如此,只要林余想,哪怕是假象,他也愿意尽全力去维护。
只要想一想向林余讲起今天种种时,那双带着盼望和期待的眼睛,不论是高温和汗水,还是无聊冗长的等待,都将成为珍贵的分享素材。
还在烈日下活动的,鲜少有独自一人,要么约着恋人好友,要么有父母亲人陪伴,在各个平常多看一眼都觉得烦的角落合影留念。
周令站在庇荫处看了一会儿,接到李家阅的电话。
即便四周嘈杂,李家阅大着嗓门的声音依然让周令蹙眉。
“没想到,你小子还真能顺利混到毕业啊!”
“有事快说,别找抽。”
“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家阅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我就是听说咱们周大少爷毕业大事,竟然是孤零零一个人去,连个伴儿也没有,特意打来问候一下,怎么样,是不是正看着周围众星捧月的同学,委屈流泪暗自神伤呢?”
“去你的吧。”
“别嘴硬了,我——”
没等李家阅说完,周令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倒不是他嘴硬,他是真没什么感觉。
如果林余能和他一起来,那当然很好,但林余上午有个线上的绘本签售,抽不出时间。况且今天气温这么高,他倒宁愿林余在家吹空调。
至于家人,周鹰在国外出差,财大气粗地给他来了辆新车,毫不走心地提前很多天说了恭喜。而宋明月和周海驰要是到场,光是想想就觉得一身鸡皮疙瘩了。
不过,宋明月和周海驰一起准备了礼物,倒是让周令受宠若惊。
当然,他们的礼物和周令的喜好毫不沾边,但周令收下了,并且像模像样地回复了感谢。
这种变化,大概是从去年年底开始的。
起初是周海驰和宋明月之间的氛围发生变化。周海驰出院后,两人成双入对出入别墅的时间,说不定比过去几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针对青葵基金的事正式行动前最后一次家庭会议上,宋明月化了带着强烈攻击性的精致妆容,扶着周海驰进入会场。在那之前,她大部分时间都陪周海驰住在医院,鲜少地展露着温和的素颜。就连周鹰都受她影响,在公司和医院来回奔波的路途中,放弃了累脚的高跟鞋。
一一看向会场的小辈时,她还握着周海驰的手。
“得叫他们看看,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她宣战一般,拉开了自即位以来最大的一次清洗行动的帷幕。
与此同时,与会成员之间最大的一次合作也开始了。
宋明月以前所未有的冷酷态度,清理了从上一辈就潜藏在周氏暗处的陈污,新一代的势力中,对周鹰和周令来说棘手的部分,则由经验更丰富的大哥宋海昱,以及表哥宋麒、宋麟接手。
那之后,周令肩上的担子,反而轻松了。
他在周氏还没什么根基,能做的很少,大部分时候,只是通过周鹰了解一下行动进展。
也就是这个过程中,他渐渐变得有一点理解了家庭会议存在的意义。
他曾厌恶和逃避的那些教条般的规定,在淡化了血缘之间本该有的亲密时,也让这种亲密最容易带来的不理智保持了严格的公正。
他们相互监视,相互竞争,彼此关注着一举一动,同时也达成了相互理解,相互牵连,保持警惕又配合默契的微妙平衡。
最终,青葵心理健康疗养院的事以集团丑闻的形式曝光,所有涉事者,除了一名无关紧要的失踪者,全部得到了应有的处理。
在外界眼中,这桩尘封的旧事被翻出来,是对周氏的一场巨大打击。却没人知道,本该阴云密布的周家别墅中,正久违地举办家宴,庆祝一次成功的断尾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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