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整个天衍宗都忙了起来,四处搜寻缉捕凶星,却都只是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没一个确信。
白发师伯闭关测算了一日一夜,算出方位前来缉拿,已见了那血色凶光,为免凶星又狡猾逃脱,故而径直扣下了番天印。
……却不想竟是这样一番场景。
白发师伯语气严厉,心中其实也有些打鼓。
裴照口中那“宋氏家主”柔弱单薄,在这月下几乎像是一捧雪,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凶星。
剩下的那两个……一个捕快,一个幼童,哪个像是?
捕快看着的确凶狠些,可这也未免太荒唐了,难道会有凶星临世不祸害作乱,不翻覆朝纲,去当捕快的?
至于那小的,身上没半点血光,脸上倒全是泪痕,拽着袖子梦里又是叫爹又是叫娘的……
白发师伯重重咳嗽了两声,老脸上几乎有些挂不住,收了番天印,对商云深随口说:“师弟,老夫见那小儿根骨不错,只是气血乱得很,你有工夫去教教他。”
于仙家而言,对凡人这般态度,就已经算是服软。
或许的确是测算有误,又或是凶星来过又走了……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再浪费时间。
大不了回去用最后一招,直接祭炼星大阵,彻底毁了那凶星根基了事,一劳永逸。
白发师伯正要驾云离开,倒是听见身后一声“且慢”。
声量不高,音色很柔。
却意外的很是清冽,只是在那人间小院里出声,便直达九天之上。
裴照的脸色微微变了,望向云下想要开口,白发师伯却挑了挑眉毛,按住裴照:“宋家主——”他饶有兴致,故意这么叫,“有何指教?”
仙人能知因果,能观过去未来,青霄子一眼就已看出宋氏是为何落难,宋雪襟又缘何流落至此。
还不是凶星,一个“荧惑守心”的谶语害得举族获罪,世俗王朝拿星象混进党争,稍有悖逆就是“心怀不轨”、“意图谋逆”,谁管真相是怎么回事。
一个落败的观星世家,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不敢。”
宋雪襟垂眸:“这里是在下宅院,仙长问也不问,上来便动手,未免失仪。”
商云深:“对。”
“……”白发师伯咬牙切齿,压低声音狠狠瞪了这个纯粹添乱的师弟一眼:“闭嘴!”
青霄子沉了脸色,把添乱的师弟用力扯到身后,低头审视这么个凡间家主:“老夫动错手了,向你赔个不是,行了么?”
宋雪襟微微摇头,他立在院内月色下,白衣外披了件素色捕快袍,很清瘦单薄,袍袖在风里微扬又落。
好风姿!可惜到底一身病骨,是个凡人,百年后不过一抔黄土。
青霄子嗤了一声,拂袖便要回去炼化血阵祭杀凶星,脚下莫名沉重古怪,低头看时,心头却是倏地一震。
——他们立在云端,那触手可及的星光月色竟尽数融成了银亮枷锁,坠在手脚之上,竟是重逾千斤。
而那小院里一身病骨的柔弱凡人,眼瞳覆过银霜,眉心那点本已暗淡的碎金,此刻流转得光华璀璨。
“宋家主!”青霄子震怒,“你宋氏习得些窥天秘术,竟敢如此盗用星力!老夫不过是替天行道,诛灭凶星,你这又是何意?”
“潮汐涨落,人间分合,吉凶本来轮转。”
宋雪襟的声音很柔和:“还望仙长少插手天道人寰。”
他说话的时候,星光也奇异震荡,仿佛生出某种极为悠远的嗡鸣。青霄子的神情既惊且怒,本来要厉声呵斥,却错愕察觉这星霜锁链锁得竟是元神,连张口都异常吃力。
纯净星霜之力冲入三花聚顶,竟像是冰寒天水灌入七窍。
心神中的那些斑驳杂念,什么“以防万一还是灭口了那捕快”、“往那小儿身上种个天雷咒”……全像是数不清的寒霜冰刺,扎得剧痛难当。
怪!怪极了。
怎么会有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多病凡人,恰恰有办法克制仙家?
“不奇怪,师兄。”商云深也被捆着,“他引动的是星霜之力,对地上的人没什么用,我们离星星太近了……”
“闭嘴!”青霄子崩溃,“今晚就给我回你的流云山去!”
他不信邪,拼命挣脱这古怪锁链,却越挣越紧,越是动用仙力,就越受那天河水般的星霜月华克制。
直到他彻底不堪忍受,冒着冷汗在心底起誓,绝不伤那捕快与小儿、再不招惹这破院子,那种彻骨的冰寒才猝然消灭。
锁链也崩解,化为点点星光,洒下云端,融成一场奇异的薄雾。
青霄子神色晦气万分,扫了他一眼,重重拂袖,笼罩在院子上方雷声滚滚的劫云也随之消散。
月明风清。
……
覆了银霜的双瞳也缓缓眨了下。
人间星官垂眸,静了片刻,才温声对褚宴说:“褚大人,请抱宋厌回房去。”
他的语调、咬字都与平时不同。
虽然仍是寻常布衣打扮,周身却有星光流转,衣袂随着夜风流动,青丝披散,垂落的雪色指尖有点点星光萦绕。
那双会微笑、害羞、好奇与欢喜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某种无悲无喜的悲悯。
真像是尊玉观音。
褚宴立在原地看着他。
星官微微偏头。
褚宴答应,用法力将宋厌送回了卧房。他仍旧站在院子里,护卫小院的金色律法条文隐去,听得见蛐蛐鸣叫,察觉得到夜雾里的淡淡昙花香。
“我给你种了昙花。”褚宴去握他的手,引着他,走到院墙边,“闻得见吗?”
他握着那只素白柔软的手,触摸薄如蝉翼的花瓣,慢慢讲这花瓣洁白,光润,一瓣叠着一瓣,漂亮得像瓷,讲金色的花蕊,稍微引过来一点带着冷香的薄雾。
褚宴像是用最温柔的语调哄着一尊玉人,星官被他牵着,目不能视物,眼睛里是万千世界斗转星移。
“我还是破了戒,沟通了星霜之力。”宋汝瓷说,“我不该用的,对不起,我很想保护我的家。”
“不是你的错。”褚宴轻轻摸他的头发,“你是察觉到我想杀了那个仙人,那个仙人也想杀了我。”
褚宴说:“怪我让你担心了。”
那双银色的眼睛轻轻弯了下,摇头,这个动作已经变得有些缓慢,僵硬得像个偶人。
褚宴帮他暖着关节,无济于事,这不是寒冷的缘故。
这具身体已经不会觉得冷。
沟通天地动用星辰之力的结果,就是更靠近“那个世界”,在宋氏获罪被流放时,为了守护家族,宋雪襟就已经强行动用过一次力量……只可惜星辰的力量对凡人效用反而不大。
越是接近天道,踏入天轨,越会被这种力量所束缚。
天道恒常。
手指抚摸脆弱的花瓣,动作也慢慢变得不那么流畅,星官成为星霜之力的容器,指尖已经隐隐透出玉色。
“……厌儿。”星官轻声说,“你不要总是打他,轻轻的,打一下。”
“他疼了就别打了。”
“改了就别打了。”
星官说:“你哄一哄他,像……”
褚宴替他把话说下去:“像哄你一样。”
星官轻轻抿唇,模仿一个笑容,星霜之力会洗涤去凡俗人性,只留下最洁净、最无暇的部分。
像是落入俗世的神。
垂眸悲悯,触碰时却冰凉。
白皙指尖抚摸褚宴的脸,很缓慢,很柔和:“你长得很好,靖之,等我做了星偶,请你来看我,帮我擦一擦灰。”
星偶是供奉给星辰的祭品,可能是人,也可能是什么动物,被最纯净的力量完全填满躯壳,净化成玉雕瓷偶,永远跪坐着拜望星辰,不染尘埃。
“我要走了。”星官说,“褚大人,靖之,再会。”
褚宴握住他的手腕。
掌心的力道并不能称之为固执——那依旧是人性的部分,月下的雪影更像是在被什么召唤,无知无觉、无喜无悲地,往最靠近星辰的地方走过去。
被扯得无法离开,就暂时停下,那双银色的瞳孔微微转动,望向跟上来的人影。
肩上明明还披着鸦青色的捕快袍。
褚宴摸了摸他的头发,是种很奇妙的手感,柔顺异常,冰凉,像是触摸到星光织成的绸缎。
睫毛也是玉色,肌肤是泛着光泽的瓷白。
修长漂亮的手指固定在微蜷的姿势,摸上去变得硬而光滑,覆着月光,却像是有些凝定了。
一尊洁白而美丽的瓷偶站在院子里。
只剩下最细微的地方,还能微微地动,肋骨下还隐约触摸得到心跳。
褚宴绕到他面前,发现这双眼睛似乎在微微转动,不想看自己、不想直视,因为已经无法给出任何回应,所以在有意地躲避他。
褚宴轻轻摸着柔软顺滑的长发。
“你不想卖糖葫芦了?”褚宴柔声说,“只卖了一天,生意那么好,你说好了要教你的厌儿的。”
他伸出手,隔着衣料、肌肤和肋骨,摸着玉雪躯壳下跳动的心脏,力道很柔和。
“他练不好字,摔了书和竹枝,朝自己发脾气,还咬自己。”褚宴说,“我不会教孩子,只会揍他。”
似乎有瞳光动了动。
褚宴看着那双微张的眼睛。
玉色的、一不小心几乎能碰断的睫毛,下面同样是玉色琉璃似的眼睛,那一颗朱砂痣原本鲜红,此刻已经变得很不起眼,几乎失去本色。
褚宴:“他肯定要咬我,我只好松手,我们两个谁也不理谁。”
褚宴覆着这具身体的心跳,明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掌心之下,柔软的心脏跳得还是急了几分。
“还得要靠你教。”
褚宴问:“你不想握着他的手教他习字?”
“他练会一个很难的字,就会抬头朝你笑,很高兴的,肯定满脸通红,像小猴屁股。”
这话好像牵着掌下的心脏跳了跳,瓷白的胸腔里,有很轻的一点笑声。
……
“你变成这样,明天早上起来,孩子闹着要你,我只好骗他说你出门了。”
褚宴继续向下说:“然后把你藏起来,裹上十层布、十层绢、垫上厚棉花,藏在马车里,去杀神仙,闹京城。”
抢来任何能救回宋汝瓷的东西,至于付出什么代价、酿成什么恶果,要是天道降罪,到时候再说。
青霄子肯定是要陨落的。商云深来得晚,又帮忙拦了,罪过不大,但谁叫他们都是天衍宗的,真打起来也顾不上。到时候闹得不死不休,天衍宗大乱,很可能就影响了下一个季度的招生。
“你看。”
褚宴说:“孩子的学习就这么耽误了。”
火急火燎忙着叫醒被修仙代码淹没的宋汝瓷的系统:「……」
说得好。
褚宴也觉得这句说得不错。
不过他虚心学习,其实有句话说得更好,那云端仙人说的,当众亲吻原来是僭越天轨。
原来天轨这么脆弱,那就简单了。
褚宴抬起手,解下鸦青色捕快袍,轻轻拢住冰凉光滑的脊背,他用嘴唇小心到极点地碰那些玉蕊似的睫毛,轻轻磨蹭,呵气,指腹抚过瓷白耳廓。
他拢住天地间静默站立的玉色瓷偶。
他咬破嘴唇淌出鲜血,染红那一点小小的朱砂痣,向下移,趁瓷之危,覆住无法抵抗的嘴唇。
第98章 我不舒服
系统作证。
这次的宋汝瓷可要比过去敏感很多——毕竟是宋氏家主, 在宋家主的视角,他们毕竟还没成亲,就算有了婚约, 这样亲密也难免失仪, 有悖礼法纲常。
所以,只是轻轻碰了一下。
那双漂亮的眼睛就有了微弱的反应。
洁白的瓷器打了颤, 眉梢, 眼尾,覆满星霜的眼瞳极为吃力地微微转动。
……不可放肆。
成何体统。
继承了司天监的年轻星官肯定要这么说。
是要这么说的, 宋雪襟从懂事起就被这么教诲,行得正坐得直, 不可跑跳嬉闹, 不可喜怒形于色, 晨昏定省、用膳着衣, 数不完的体统规矩。
此刻被这样捧着亲吻, 不避天地, 明月朗朗, 能看见交叠的影子。
玉色睫毛下的眼瞳透出微惊的薄怒。
偏偏已然介于瓷器与玉质之间的身体, 冰冷僵硬无比,不能动, 不能躲, 甚至不能抿唇和转开头颈。
“没有人看到。”褚宴轻声说,“等你变回来, 要怎么生气、怎么罚我,都好。”
找不到更稳妥的办法,褚宴不是不能闹京城、杀仙人,但那样就势必难免要有不少冲突, 一尊脆弱到极点的瓷偶,如何确保不会碰碎?若是放在箱子里珍藏,不见天日,与将人活埋又有何异?
褚宴拾起掉落的鸦青捕快袍,拢在瓷像的发顶,这种感觉的确奇异,他像是在哄他一个人的古板上神。
瓷器无法动弹,没有温度,冰凉的唇微张着。
褚宴也并不打算深入,只是拢着宋汝瓷的后脑,静静贴着,让血液一点一滴悄然渗进去。
他把体温、气息和心跳都分给宋汝瓷,嘴唇贴着那一片光滑冰凉,慢慢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有些是闲聊,有些是有关糖葫芦摊子、怎么教宋厌写字的琐事。
也有些是叫好斯文规矩的宋家主面红耳赤的情话。
褚宴望着他,过了一会儿,眼睛里笑了笑,又把嘴唇轻轻碰在冰凉瓷白的清秀眉间,重复了一遍那些话。
瓷器也会脸红了。
红霞浸过眼角眉梢,层层漫开胭脂色,那些本来凝定的睫毛,也像是活了过来,睫尖微微颤抖,在如水的月色下,像是雨中不停摇曳细嫩的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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