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晦拿走那些毛巾,丢进回收清理的轨道,一并丢进去的还有本来的丝绸衣物,换成了套足够保暖的棉质睡衣。
容晦伸手,拍了拍这张雪白的、了无生气的完美脸孔:“宋汝瓷。”
睫毛微微颤了下。
慢慢张开,露出仿佛冻结的雾蓝。
人影终于有了些反应,仰起头,银白色短发随着这个动作滑落,像一场微型银色瀑布。
山庄里有这样一个微型瀑布——少年魔鬼这么叫它。一段地势落差,春天融雪化成的水会在那里坠落、摔得粉身碎骨,飞溅成奇异的景观。
因为气温变化很大,有些碎裂的水珠甚至就那么被冻成冰,凝固在那里。
容晦曾经被握着手腕,穿过杂乱碎石,领去欣赏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那时的魔鬼步子迈得很轻快,有灵动少年气,蓝眼睛弯着,清亮,蛊惑人心。
容晦不想再回忆,他无数次尝试忘掉那些愚蠢的过往,那些事是他的耻辱、他最不堪的记忆。因为身份的原因,登顶影帝后,容晦甚至机缘巧合,在一些晚宴上冷眼旁观了虞妄设下新的圈套捕获新情人,调情,甜蜜,如胶似漆。
他早就不再会被这个魔鬼牵动心神。
容晦问:“怎么了,发什么呆?”
他扫了一眼宋汝瓷耳后,光痕果然熄灭,暗青色纹路蔓延进纤细白皙的脖颈,被廉价的衬衫衣领松松遮住。
劣等商品,只有外包装是精美的。
容晦忍不住嘲讽:“没有提词器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宋汝瓷被突然叫醒,轻轻“嗯”了一声。
蓝眼睛眨了下,仿佛没太听懂他的话,又慢慢眨了眨,睫毛敛着,歉意地轻轻弯了弯:“对不起……”
“我不小心睡着了。”宋汝瓷向他道歉,揉了揉眼睛,“有点累,我太困了。”
穿越世界要耗费庞大精力,还会造成剧烈的眩晕,绝大部分宿主会昏迷几个小时,醒来后还可能天旋地转浑身发软头疼想吐,要缓上好几天。
宋汝瓷之所以没有直接昏过去,恰恰是因为他病得太久,已经习惯这种眩晕,有了一定抵抗力。
宋汝瓷的印象里,自己在家里睡着,接着就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还一口气都没停下来喘过,没来得及写日记,更没来得及给家里寄明信片和冰箱贴。
容晦盯着苍白眉眼里无意识透出的柔和温暖。
……扔下那张不知为什么变弯了的、和宋汝瓷一样劣质的卡片密钥。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放浪形骸、纵欲成瘾的荒唐魔鬼,现在露出这种表情,是想起了几号情人。
一点也不想。
他也不信宋汝瓷说的鬼话,他不明白一个关在箱子里醒了睡、睡了醒的商品有什么可累的。
容晦攥着那套棉质睡衣,甩在宋汝瓷身上,自己也去洗手间换衣服,对着镜子看垂落额发下自己的眼睛。
他选了相当严实的睡衣款式,他是来复仇、不是来再续什么可笑前缘的,竞拍的其他人也一样。
最后那几轮竞价激烈到白热化。
他们早就不缺人气,为了报复这个魔鬼,花多少贡献点都无所谓,负责拍卖场的江歧渡是个敲骨吸髓精明到离谱的商人,抓住了这一点,把价格炒得高到荒谬。
容晦换好睡衣,回到套房的客厅。宋汝瓷换了衣服,但没换完,还在系扣子的途中就睡着,歪倒在沙发扶手上,头颈软坠,领口压皱了,灯光在锁骨的凹陷里蓄了一小潭。
一只手虚虚捏着扣子,另一只手垂落在沙发下,垂落的指尖微蜷,轻轻蹭着绛紫色的厚绒地毯。
太缺乏血色了,手指是这样,脸颊和侧颈也是,在灯下白得透明,折落的纤秀脖颈能隐约分辨血管的痕迹。
像融雪化成瀑布坠落碎裂又冻结的标本。
灯光下的人就这样睡着,胸口几乎没有起伏,苍白安静,容晦盯着这个影子,莫名听见吵个不停的沉闷撞击声,听了很久发现是自己的心跳,他慢慢走过去,把手探在宋汝瓷的鼻端。
摸了很久。
也可能没多久——时间看上去只过了几秒,只是体感上实在太久了,仿佛几个世纪。
容晦一动不动地半跪着,盯着寂静的睫毛,完全屏住呼吸,终于。
一点雏鸟破壳似的微弱气流淌过他掌心。
容晦松了口气,起身时甚至有些陡然松弛的头晕,他俯身抱起累到睡着的宋汝瓷,走进卧室,把人轻轻放在床上,抖开被子要给这个魔鬼盖的时候,蓝眼睛又睁开。
睫毛雀跃着、甚至是活泼地掀起,露出纯净到不可思议的澄澈明蓝,这个世界的污染严重,绝大部分人甚至终生没在自然环境里见过这种蓝色。
……一闪即逝。
像是幻觉。
宋汝瓷躺在床上,似乎慢慢地怔了一会儿,清醒过来,眼睛里恢复成温和的暖雾,微微弯起:“谢谢你。”
“你也早点休息。”宋汝瓷轻声说,停顿了一会儿,又一点点撑着手臂坐起,靠在床头,额间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还有。”
容晦沉默盯着他。
宋汝瓷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
淡白过头的韶秀眉眼又透出那种不掺假的认真。
“我为我过去做的一切道歉。”宋汝瓷说,“你当初的演技很好,现在也很好,我已经被你远远甩在了看不见的地方。你一直都非常努力,配得上你获得的一切,我不该——”
“这些事怎么都无所谓。”容晦忽然打断。
正在激情帮忙一起写稿的系统:「????」
容晦的神色很阴郁,甚至有点暴躁,攥着宋汝瓷的手腕:“你刚才以为你在看谁?”
第31章 是不是你?
有几秒钟。
有那么几秒, 容晦想把这句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话吃回去,他不想知道答案,完全不。
尤其是脱口问出后, 宋汝瓷下意识的微表情——影帝该死的基本功让他完全无法忽略这个。
宋汝瓷在那一瞬间露出的, 是曾经被不知晓的某人珍惜、尊重、精心呵护着,想方设法一点点养好曾经深可见骨的惨烈伤痕后, 才会有的本能反应。
宋汝瓷在思念那个人。
容晦不想问了, 他松开手,褐瞳变得更深, 盯着落在被子上细瘦的苍白手腕:“算了,当我没问。”
虽然嘴上这么说, 但容晦依旧没走, 停在床边, 居高临下, 身影投落。
他问宋汝瓷别的:“膝盖怎么回事?”
霜色睫毛轻眨了下, 蓝眼睛抬起来, 那种海潮一样的思念已经褪去, 只在沙滩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不小心。”宋汝瓷还是这句话, 单手覆在膝上,“摔了一跤。”
说完, 这双变得雾蓝的眼睛又望向他, 露出温和的、不掺假的认真郑重。
他听见宋汝瓷说:“我还是要向你说对不起。”
容晦发现,宋汝瓷说话确实和过去有了微妙区别, 过去山庄里那个少年恶魔也寡言,但不像现在,字斟句酌,吐字比常人稍缓, 像在试图含化那些刻薄言辞里的冰霜。
容晦忍不住去看他耳后,暗青色的碎痕没亮,提词器居然没在工作。
宋汝瓷的眼睛也很蓝,说明虹膜投影也是熄灭状态。
……难道宋汝瓷真有这个本事,能演得连他都看不出端倪?
“当时不该那么对你。”
宋汝瓷还在继续说,望着他,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我向你道歉。”
宋汝瓷说:“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
容晦张了张嘴,觉得实在嘲讽,笑了一声,不以为然摇头:“有这种演技,你随便挑个剧组进去,都能挣大把的贡献点。”
可惜容晦不吃这一套,按照这个世界的运转方式,当初虞妄对容晦的打击,让容晦根基全毁、险些就因此被定为“回收品”拉去当耗材。
说是故意杀人也不为过。
“省省吧。”容晦起身,宋汝瓷实在太不识相,他彻底失去聊天的兴致,“杀人犯就别假惺惺,除非有天你死了,葬礼上看见你的棺材,我再考虑要不要接受你诚挚的‘道歉’。”
反正虞妄这人祸害遗千年。
容晦起身,发现身影还静坐着,懒得多做理会,他是直接从一个剧组赶来拍卖会的,凌晨就要赶回去。
还有剧本要读。
容晦本以为自己会很期待折磨虞妄,但真到了这一步,这种念头却也古怪熄灭——很没意思,况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能有今天这个地位,还真是全拜虞妄所赐。
他是吞噬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恨意作为养料,才在最后一刻突破桎梏。
直到今天,演某些戏码的时候,他还会把对面的那张脸想象成虞妄,譬如杀人,譬如复仇,譬如凌虐折磨。
譬如另外一些限制级。
容晦的视线转深,这是容天王容影帝至今仍然深藏的、决不能令任何人知晓的最难以启齿的秘密。
虽然只在山庄里待了两年,虽然那两年他们最近的接触也不过是少年恶魔握住他的手腕,又或者半夜看电影困到睡着靠在他肩膀……但他拍一切亲密接触戏,闭眼睁眼,看见的都是虞妄的脸。
容晦不想再在这个房间里多留。
他回到客厅翻出剧本,研读、揣摩,精心准备。
这些习惯同样也是因为虞妄而养成,他当初也年少轻狂过——爆火那三个月,容晦是真的一度有些飘飘然,可那种幻光似的泡泡却被狠狠戳破踩碎。
从那以后,容晦再没轻慢过任何一次工作。
翻到第七页,再因为半个字都看不下去,用力翻回第二页,眼前的字依旧连不出含义,手指用力到险些把纸攥破时,容晦听见脚踩在地板上的细微声音。
立刻抬头。
人影出现在门口。
宋汝瓷下了床,离开了卧室,来客厅找他。
经过休息,金属膝关节也可以正常使用,宋汝瓷走得很小心,一只手扶着门框,睡衣的领口勉强卡在锁骨处,尺码大了。
容晦有些烦躁,盯着人影,他明明给出了九年前的尺码,小数点后两位都不差。
宋汝瓷难道消瘦到比少年时的身量还不如?
“出来干什么?”他听见自己问,声音称不上冰冷,甚至压得有些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回去睡觉。”
宋汝瓷摇了摇头。
宋汝瓷朝他慢慢走过来。
虽然比少年时更瘦,但宋汝瓷的腰身比倒是变得更出色,睡裤有些短了,裤管末端看得见一小截雪白的脚踝,那双脚踩过木质地板。
容晦垂着视线,他攥着那一片可怜的剧本,现在它应当是彻底扯碎了。
“没必要。”容晦这么说,人已经扔下剧本,径直大步走过去直接抱起宋汝瓷回到沙发,“我用不着你陪着。”
在山庄里,容晦是偶尔会装作看不进剧本,要少年魔鬼帮忙——但那只是愚蠢猎物自作聪明的可笑计俩。
容晦每次想象当时那双蓝眼睛里藏着怎样的嘲讽,就羞耻到不堪忍受。
但当他迎上这双眼睛,还是怔了怔。
雾蓝色的眼睛宁静,带有一点没休息好的疲倦,但依旧柔和,眼眶被揉得轻微泛红,宋汝瓷蜷着膝盖坐在沙发里,拿过被他扯烂的剧本,还有碎纸片。
服务用轨道相当狗腿地延伸过来,送上剪子、胶带。
宋汝瓷修补剧本,把碎裂褶皱抚平,粘上透明胶带按实,来回检查了几次,仰头递还给他。
容晦鬼使神差伸手接过。
还有更鬼使神差的,他居然说了“谢谢”——见鬼的“谢谢”!
他是来干什么的??
容晦险些又把剧本攥烂,仅剩的一点理智提醒他“把补好的剧本弄坏再让宋汝瓷补一次”这种剧情可能会显得他有点太荒谬,这才堪堪松了手。
容晦沉默半晌,坐进沙发,这些年来他想过无数种复仇的办法,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坐在宋汝瓷身边,他们在一个双人沙发里。
近到他仿佛能感觉到宋汝瓷身上的凉意,仿佛那个站在冰湖中心的少年,这些年里从未离开过那个地方。
容晦问:“你很想讨好我?”
他声音很低,情绪调动不足,没能让语气透出恰到好处的轻蔑,掀开裤管的动作力度也不够,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盖着宋汝瓷的膝盖。
宋汝瓷撑着手臂,稳住身形,望着他轻轻摇头:“我想和你再说些话。”
宋汝瓷轻声问:“打扰吗?”
容晦意识到自己摇了头。
“我看了你这些年的电影。”宋汝瓷说,“你做得很好,很打动人,细节处理非常精妙,引人入胜。”
电影是刚和系统一起在卧室看的——系统这次还升级了意识倍速播放功能,一口气看完几个小时的电影片段集锦,外面也只过了十几分钟。
在外人看来,宋汝瓷也只不过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十几分钟。
……容晦的瞳孔收缩了下。
他几乎无法控制这种应激反应,听见宋汝瓷的话,脑海里就已经回想起那些刻薄讥诮的风凉话,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又一次上这个恶魔的当:“你还要再来一次?”
“羞辱我很好玩,是不是?”容晦按住他颈间的电子颈环,把人扼进松软的沙发靠背,“你还想说什——”
话说到半道。
容晦的瞳孔凝定。
电子颈环漆黑的显示屏上不再是“E”,而是变化的倒计时,一秒一跳,还剩下九百秒。
销毁倒计时。
容晦探向口袋,那张用来支配的卡片密钥果然不翼而飞,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宋汝瓷,眼底渗出冰碴。
他怎么不知道这个养尊处优的魔鬼什么时候学会了偷东西!
宋汝瓷是疯了吗!
偷了支配卡,为什么不解开颈环逃走,为什么要启动销毁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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