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达脖子硬, 就是不从。
可自古都是民不与官斗, 富商也是民,因为权势大过天,斗不过。
张家受到重创,张达心一横,将私产变卖转移,带着全家上山投奔附近的莲云寨落草为寇,很受老寨主器重,过世时将独生的女儿和寨子都托付给了他。
后来莲云寨确实在张达夫妻的打理下发展得很好,要钱有钱,有粮有粮,要人有人,难得还不为难普通百姓,只针对恶霸酷吏,将“义”字做到极致,十里八乡的年轻人即便不是走投无路的也对之有些向往好感。
莲云寨发展最鼎盛之时,已经和一个独立的小国差别不大了。而秦青就是在这个时候递送拜帖要与他见面一谈。
当时白龙义军起势不久,但张达听过一点名声事迹,想了想,也好奇对方究竟想怎样,就答应了对方上山来谈。
秦青和宋淮安仅仅两人前来,没带兵器,两手空空和张达谈莲云寨收编并入白龙义军的事。
张达夫妇起初以为他们说笑呢!可谈了三天三夜,夫妇二人动摇了。
原本他二人乃至于寨子里很多老人,或自己或祖辈,都曾深受昏聩朝廷的迫害才走上这条离经叛道之路,秦青和宋淮安为他们展望了回归正轨的蓝图。
不止如此,秦青和宋淮安的野心不止是改朝换代,而是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这是令张达等人下定决心的关键。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一个很崇高的理想。
秦青说,有能力者而不心怀天下,便如猛兽,空有威严却只懂横冲直撞,虽有享受,到底一生空度。到老时回首几十年,不怅然吗?
张达想了想,确实是挺怅然的。
后来,他就成了秦青的副将。
……
“放信号。”秦青说。
张达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信号箭放入云中。
城墙上的顾裕骐看着紫色的烟雾伴随着嗖——的尖锐声响在天空四散弥漫,心知对方大概是闻到了火油的气味,也忌惮投石车和弓箭手,到底不敢以区区三千人强硬攻城,而是要从城内下手,发信号给城内的暗桩。
他已经下令全城戒严,若有擅自出现在街上者格杀勿论!
然而……
京军营已叛变一部分,剩下的很难说会怎样。
其他京中武装力量的关系盘根错杂,皇帝又被谢善淩挟持着,听说那个国师都在一边帮腔说都是天意,文武百官越发动摇。
谢善淩当众说破了秦青就是大皇子顾裕帧这个秘密。
他历数当年,皇帝因猜忌蔺家功高盖主,不愿立大皇子为太子、害怕危及皇位,因而默许菅贵妃趁皇后虚弱之时下杀手,而后以借口将大皇子送去佛寺,再度默许菅贵妃对皇嗣屡次刺杀。
国师已然倒戈,不顾皇帝虚弱的叱骂,说出了当年为大皇子批出强龙之命而皇帝因而对亲子起杀心的事。
舆论越发哗然。虎毒尚且不食子,若是四皇子那样造反的逆子都能理解,可当年的大皇子只是襁褓中的婴儿啊!
后来大皇子遭遇了种种磋磨长大,他现如今造反……越想越能理解。
再者说,这样一来,大家投降白龙义军在为臣道义上无可指摘,不必担心被说贪生怕死投二主……甚至相当正义。
……如此以来,顾裕骐唯一能信得过的只有东厂和锦衣卫。然而若其他人都反了,这俩的力量便是以卵击石。
可是如今也只能以卵击石了。
他已经看到了败势,然而即便是一败,他也不甘心投降。即便是一败,直到最后一刻将血流尽而亡,也不甘心就让顾裕帧顺利得意……
反正,如顾裕帧所言,自己这短又漫长的一生从无支撑,所有人都会厌恶、离弃、背叛自己。也许将这作为这荒唐的一世的结束很好。
这一刻,他心中如同黑夜里冰封的雪原,再无希望。
“王爷。”
这道声音不大,顾裕骐一怔,过了下才反应过来,以为是错觉,但还是回过头循声去看。看到的一瞬间,仍然错愕地以为是眼花。
直到谢婉柔来到身前,顾裕骐差点忘记呼吸,愣愣地看着她,许久才声音嘶哑地问:“你……你不是回谢府……”
他有点结巴,不知如何面对她。
她手上还提着剑,他垂眸飞快地看了一眼,剑上有点血迹,但不多,刚刚报信的人说一开始大家不信她会真砍,仍然挡着她的去路,发现她来真的才受惊让开,可那时她只是警告表决心,没砍太重,那人无大碍。
他没有伸手夺走她的剑,也不打算责怪她。她与他不一样,她的家人对她很好,而他这样不好,她弃他而选家人是理所应当。何况以如今局势,就算她没那么做,他其实也会让人保护她直到谢府接她回去。
他贪恋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声说:“我让人送你回谢府。”
说着就要叫人,却被她拉住了手。他又是一愣,讶然看她。
“大势已去,何必徒增牺牲?”她问他。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他硬起心肠将她的手拉开,“来人,护送王妃去谢府。”
她却再度拉住他的手,这次用了力,明明她的力气再如何使对他而言也是微小,他却感觉这是自己所承受过最大的力度。
“其他人也都有妻子,你想护我周全,想过其他人吗?他们还有父母、孩子……”谢婉柔含泪看着她,哽咽道,“已经赢不了了,你为何还要带着那么多的人白白送死?”
“……送王妃——”
“奕明!”
顾裕骐脸色变换不定,一时再没说话,只是呆呆看着她。
“奕明,放过其他人吧。”她流着泪哀求他,很软弱的样子,却是为了其他人,除了他。
她最终也是选了所有的人,除了他……
他正要硬起心肠抬手朝她后脖颈劈去,突的她扔掉剑扑入他怀中,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在他耳边低声说:“现在你还能逃得掉,逃吧,我和你一起,天涯海角我都和你去,只要我们安分不想不好的事,堂兄不会为难我们的。”
“……”
他想笑她天真,却笑不出来。
他知道,顾裕帧和谢善淩不会放过他的,他们一定会斩草除根,追杀他到天涯海角。即便不杀,也会将他永远地关在天牢深处,若这样,还不如一死痛快。
可是……
……
“怎么没动静了?”张达有点忍不住了,一直盯着城墙上,偶尔看看秦青他岳母的身影,嘀咕道,“你岳母没事儿吧?从刚刚开始就没动了啊,吓晕了?”
顾望笙怎能不早料想到危急时刻顾裕帧会把谢家人带城墙上来威胁自己?他早有所布置,因而并不担心那边。
只是一时半刻他也不知道城墙上发生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墙头一个小兵,对方与他目光相接,握住旗杆的手幅度极小地做了几个手势,示意情况有变,让他先不要动作。
“不要急躁,继续整军待战。”顾望笙对身旁的张达说。
*
谢善鸣竭力隐下心中担忧,叮嘱信得过的人继续盯紧现场,他假装无事,走上玉阶来到谢善淩身边,嫌恶地看了眼已经昏死过去的昏君,低声问:“怎么大……秦……他迟迟没有动静?家里都被楚王挟制住,把郡主带去了城墙上,要杀她祭旗。我想还是不要瞒你,你自己斟酌。”
谢善淩平静道:“事到如今能斟酌什么?”
“你!”谢善鸣的眉头紧紧皱起,却也不知能说什么。
好在谢善淩很快就对他说:“大哥不必担忧,我有分寸。”
你最好真有……谢善鸣无声地叹了口气,眉头依旧没有松下来。
也许谢善淩和那个大皇子秦青顾裕帧随便叫什么都行吧的家伙真的会赢,可楚王又怎会甘心?想必会负隅抵抗、背水一战。
到时不止谢家,京中人人都可能会因这场战乱而生死别离。
谢善淩很快地看了他一眼,看向台下不远处的谢善丰,做好了之后被他们揍的准备。这回长辈们应该不会阻拦,能不出手一起揍已经不错……几率不大。
到时候再说吧……若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去看,谢善淩觉得自己确实该揍。
第114章
太庙前, 正当所有人都在为不明的未来焦虑不已时,突的听到一阵齐整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并不算急,却很沉重地踏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众人齐刷刷望向入口。
谢善淩也看向那里, 他也有些紧张, 只是不显。他只是一个人, 不是神,没有人可以算无遗策, 人心可以算计,但不一定能算计成功。
忽的, 他侧脸看了眼不远处的国师。他的余光注意到国师与旁人不同,从刚刚起就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见他看过来, 四目相对时,国师朝他微微一笑。
谢善淩迟疑了一下,收回目光继续看入口方向。
自从谢善淩挟持昏君、谢善鸣等人控制现场事态, 这个国师一直没有异动。但谢善淩还是让人将他围住看守,他也没有反对。
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待事了,也不知如何安置这个人。
心思流转间, 高头大马出现在了入口。
马蹄稳重地一步步沿着红毯走来, 载着身穿白色铠甲的男人。此刻天已完全放晴,热烈的阳光照在冷冽的银光上,红缨长枪横卧,锋芒毕露。
再靠近些,众人看清男人没有面具覆盖的面容,虽然刚刚已经知道秦青的真实身份, 已经震惊过一次, 此刻再度哗然。
顾望笙的目光如同寒星一般锐利而坚定, 看着玉阶上的人。肩上披风被吹在身后飞扬,猎猎作响。
谢善淩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赢了。赌赢了。
马停在阶下,顾望笙勒马转过身来朝向众人,左右环顾一周,议论的声音渐渐消失。
顾望笙大声道:“我乃白龙义军秦青!楚王顾裕骐已弃城叛逃,京城四门尽在我手,兵将皆已归顺。尔等旧臣若识时务,我依旧以臣礼待之,若有不臣之心,妄图负隅顽抗,便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我绝不姑息!”
众臣面面相觑,依旧没有言语。
顾望笙略停了停,再度环顾众人神色,然后继续道:“顾景胜身为天子却昏庸无道,宠信奸妃,任用权宦,不辨忠奸,杀妻害子,夺子之妻,更是勾结异族出卖大好河山,骄奢淫逸致使民不聊生,种种罪状,罄竹难书。我举兵起义,非为私仇,而是奉天行道,正道伐邪!”
皇帝本已幽幽转醒,听到这些话,虽看不清台下的人,但听得出这声音,顿时怒火涌上心头,正欲破口大骂,却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又昏死过去。
谢善淩原本听得正高兴,被老不死这一打岔,有些不悦,啪地一巴掌扇他脸上,没把他扇醒也无妨,发了气,继续看下面的顾望笙。
果然,秦青就是很冷峻,别有一番风味。谢善淩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顾望笙的一番话说完,太庙内外寂静无声了片刻,突的,人群中陈贤直先朝他跪下高声呼喊:“昏君无道,将军威德服人,义解京师,天命所归!臣愿归顺新朝,扶正社稷,没有二心!”
有了一个牵头的,原本就已动摇的群臣下意识跟着跪下,讪讪道:“臣等也愿归顺新朝,扶正社稷,没有二心……”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不及得了,欠着欠着[爆哭]
第115章
顾望笙一时没说话, 他依旧跨坐马上,目光沉静而威严,缓慢地逡巡四周,几乎将每一个角落都扫到。这视线犹如实质, 沉甸甸压在众人头顶肩上。
许久之后, 顾望笙收回视线, 翻身下马,提着长枪一步一步走上白玉阶梯。
谢善淩与他对视, 看着他一步一步来到自己的面前。
比起刚刚,顾望笙的眼中多了几分柔情, 却只能暂且按捺,对身后跟上来的副将张达道:“将这个亡国之君带下去, 严加看守。”
再怎么想一枪攮死这个王八蛋,也不能真就当众弑父。眼下局势初定,谨慎为好。
张达领命, 从谢善淩手中接过昏君,五花大绑地捆好押下。
顾望笙接着看向一旁的国师。
就是这个人令自己自幼被送去圣林禅寺受尽磋磨。
……不,罪魁祸首是顾景胜, 这人不过是推波助澜的一环。若没有他, 即算留在宫中长大,后宫多年由奸妃把持,自己也落不着好。
谢善淩凤命一事亦是顾裕泽揭发的,这个所谓的国师应昏君要求批算,若不是作假,那就是算出来确有其事, 倒也怪不上他。
而且刚刚他还挺识时务, 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 总之帮忙拖延了一点时间。
为此顾望笙并非很痛恨他,心中盘算着事了将这神棍软禁起来调查清楚,依照事实再论惩罚。
他便将视线移回了谢善淩的身上,再走近一步,伸出手来。
谢善淩垂眸看着他的手,迟迟没有牵上。顾望笙眼中的笑意淡了下来,审视着谢善淩的神情。
台下的人放松了一些,此时纷纷往上张望,相互使着眼神。
大皇子和谢善淩……先前是假成亲吧?为了造反勾结掩人耳目!他们很难不这么想。可是此刻大皇子的动作稍嫌暧昧了。
皇子断袖也就罢了,新君断袖这就……
终于,谢善淩开口了。他整了整衣衫,端端正正地朝顾望笙拜下,声音清楚地传开——
“旧朝已覆,臣幸不辱命,今后定当竭尽忠心辅佐新朝,匡扶社稷。”
众人听清,心中暗道果然如此!就说先前怎么那样荒诞!
顾望笙的眼色沉了下来,忍住不悦,伸手扶谢善淩起身。谢善淩并未推拒,就此起身,可突的下一瞬天色又是一变,平地狂风骤起,脚下地面猛地一动。
顾望笙本能地将谢善淩拉到怀中护住,可比起之前此刻只有短短瞬间,天色就恢复刚刚,甚至日头有些反常的更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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