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弦没有出声。
“你也真是厉害,是我算错了,我就不该让魏易平组那个局。你是吕如清的儿子,你怎么会低头呢?你跟她一样,都活成那样了,魏易平告诉你只要道个歉就能苦尽甘来,你电话里同意的时候我以为我这辈子终于能看见你们服软一次。”
她终于淌下一行泪:“是我算错了。我不该信的。你跟她一样,到死都不会低头。”
林思弦看着她悔恨的表情,突然释然一笑:“所以在工地,是魏易平推的我?”
“他没有推你,”如果她还理智的话应该意识到接下来这番话不该说,但丈夫被捕、儿子住院,她已然自暴自弃,“庞术发了很大的火,我们开车从地下车库出来的时候看见了你,是我让他跟着你的,我就是想看看你话说得这么傲到底还能去哪。你站上工地四楼的时候我都以为你想跳下去,魏易平下车去看你什么情况,谁知道你抽了几根烟又下来了。”
“魏易平怕你看见他,转身就跑,那工地本身搭建有问题,跑两步就这么塌了。他没有推你。”
闻言林思弦在原地思忖良久,语气轻松对她道:“他还不如推我。”
姨母凝视着他:“你说什么?”
林思弦耸耸肩:“我说他还不如推我,这样我还能看得起你们一点儿。”
他毫无所谓的模样彻底让对方崩溃。也许她不管不顾提着饭盒扑上来时也不知道伤害林思弦能够换回什么,但她就是看不得林思弦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对此林思弦始料未及,好在对方是个中年妇女,就算歇斯底里动作也不快,他往后退两步便能躲过。然而他身后却突然冒出一个娄殊为。娄殊为嘴里叫嚷着“干嘛这是在医院为什么要动手”同时毅然决然地冲了进来——
林思弦头撞到衣柜上的时候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被哪股力推的。
他想用手把自己支撑起来,但一夜未睡实在没什么力气,头脑昏昏沉沉,被太多东西压住。最后一点混沌的意识听到有人叫他名字,又实在无法回应。
总觉得在一片虚无之地游离了很久,再睁眼是一个吊瓶,药水流进他身体。他还是动弹不得,听到有陌生的声音评价他:“……冲击不算大……主要是长期作息紊乱,很久没正常进食和睡眠……”
话太长,没听完林思弦又落回荒地。
这次躺得更久。周围异常安静,安静到好像已被人遗忘。
不甘长眠于此,林思弦挣扎着再睁眼,吊瓶消失了,药水消失了,面前是三年前出租屋的白墙。
第46章 十二个字
欺骗别人需要借口、谎言和虚假的表演,而欺骗自己只需要隐瞒、忽略和漫长的逃避。如果躲藏的愿望过于强烈,连记忆都会帮着自我矫饰。
比如林思弦一直以为他遗忘的只是无关轻重的几天,但看到这间出租屋时才知道,被藏起来的不止那几个日夜,他忘掉的是一个更为潮湿的雨季,包括这个在床上听雨的人。
林思弦知道那是三年前的自己,但又不想承认他是三年前的自己。
他看起来不太好,当然也绝没有到浑浑噩噩的程度。出租屋很窄,他不喜欢收拾东西,但也会记得洗衣服,只是晾完又随便堆在角落,跟很多张打印的废弃剧本一起。他头发有点长了,一直没有去剪,但又记得梳好,将它们扎起成一个小球,不让自己看起来很邋遢落魄。唯一一张木桌角落放着几个空烟盒,他这段时间烟抽得有点多了,但他又在网上买了一个几块钱的粉红小熊烟灰缸,虽然小熊的头被烟屑弄得脏兮兮的。
总而言之屋子里还有很多他精心生活的细节。只是他本人现在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可能是雨声听着让人困倦,他盘腿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手中夹着的烟烧得指尖有些烫,于是他将很长一截抖落在小熊烟灰缸里,然后低头用力吸尽最后一口。
他讨厌雨,所以在雨停后才准备出门。穿上被穿成拖鞋的帆布鞋,低头查了导航,去了一公里外一个菜市场。菜市场实在是他无法佯装轻松的场合,他走进去就有些茫然,最后绕了一圈又回到入口要了半块豆腐。卖豆腐的人薄刀切下一块,一边装一边问他:“我看你不像是会做饭的人啊?”
他朝对方一笑:“人不可貌相啊。”
他还真是执着啊。林思弦想。跟六十岁阿姨都要乱讲,换个人不就能问一句,这豆腐有什么最简单的做法。
他确实不知道豆腐能有什么做法。回去在网上查了攻略,切的时候又不会切,刀也没拿正确的刀,切一块,散了,又切一块,又散了。
就这么一次次重蹈覆辙,他叹了口气,不切了。他想把豆腐装回原袋子,用手去抓,豆腐直接被抓个稀烂。按道理他早该不耐烦了,以前解个耳机线都起码暴怒两次,但他今天还算有耐心,又不声不响用手把残渣扫进水池里。
林思弦知道,他这半年的日子就跟这豆腐一样,不是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已经失败了,而是什么都做了还是无可救药地溃烂了。他不想有人知道这些事,所以换了手机号、删掉了微信所有联系人,手机成了他接收试镜通知的工具,虽然它今天一次都没响过。他成功变成了一个没有观众的人,不管在台上还是台下。
前几天这手机倒响过几次,都来自他的姨父,问他考虑好没有。
他不知道魏易平是怎么弄到他号码的,或许是找到了自己投出去的简历,或许是别的什么渠道。魏易平给他的第一通电话长达一小时,先叙旧,再关心他日子过得如何,有没有经济上的困难,绕完一个大圈才绕回主题,提到一场未来的饭局。
从庞术这个名字出来的瞬间他开始憋不住笑,也不是某种挑衅或者猖狂的大笑,就好像看到网上一些低俗的搞笑短视频,明明不该觉得有意思,但没能控制住本能,笑两下收住,多思考一下又笑出来。笑得他姨父善人装不下去,直截了当问他什么意思。
“没有,”他半笑着回答,“您讲您的,我刷短视频呢。”
挂完电话那一刻,他的笑终于停了。在这通来电之前,他的人生是片来历不明的沼泽——他不知道自己具体走错哪一步就深陷下去了,无数次,他想站起来,想爬上岸,但就是踩不到一个着力点。他不明白自己平生明明没有轻松懈怠过,每个选择都深思熟虑过,为什么就活成了这样。
这通电话把他拉上悬崖,让他看清这沼泽从何而来,他有选择了,只是选项也只有两个,跳下去或者再陷落回去。
沼泽跟悬崖哪个更仁慈,他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来。
天黑了。烟抽完了。豆腐也全部进下水道了。他躺回床上,左手抚摸着一个有点旧的、丑丑的玩偶,右手开始在网页上浏览演员招募的信息。
在他翻到第二页的时候,沉静一天的手机响了,竟然是一个QQ语音——真神奇,这软件他原本都卸载了,之前有个试镜的剧组要求在QQ群里通知又给下了回来。来点人的头像是一朵粉色的花,他给这朵花存的备注是蕊姐。
他愣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接了。蕊姐也很诧异,她先咳嗽了两声才开口:“我没想到你还用QQ。你是不是换手机号了?我打过去是其他的人。”
“对,不久前才换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怎么了蕊姐,有什么事吗?”
他这么说着,但两个人都知道彼此有很多年没见了,果然蕊姐也说:“抱歉啊思弦。我之前......一直都挺忙的,早年说你考上大学带你去看展,但又一直没时间。一算算你都毕业了。”
“没关系啊,”他很习惯回答这种话,“咱们各自过得开心就行,有缘再聚呗。”
“就后天吧,怎么样?”蕊姐却一反常态,说了个很近的时间,“你有空吗?我们见见面,我给你介绍我老公,我一直告诉他我有个特别好看、要当明星的邻居弟弟,他一直都想见你。我们见一面吧。”
林思弦突然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但林思弦什么都不能做。
林思弦只能看着他再度扬头,看向什么都没有的天花板,他脸上表情很平淡,没关严的窗户缝隙送过来一点风,头发在飘扬,他还是一动不动,只有脖颈上凸起的喉结一点微小的伸缩,暴露了他一个微弱的吞咽。
“下次吧蕊姐,”他在黑暗里说,“我这两天可能要进组,没什么时间。”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蕊姐。蕊姐好像也没有料到。她沉默了片刻才说:“哇你要进组了,真好啊,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有认识的人在拍戏。好神秘哦。那你安心去。”
“等我第一次正式杀青再来找你,”他承诺,“我多给你偷拍点真正的明星。”
“那你就多拍点自拍。”蕊姐跟他开玩笑。但下一秒,她好像又敛了一些笑意,“思弦,以前我老是失约,真的不好意思啊。你小时候很容易生病,在外面要多照顾自己。”
“那些事儿我都快忘了。我现在很会过日子,”他也笑,“你别不信,真的。等我们见面你就知道了。”
很会过日子这个事是真是假有待商榷,他确实也没机会再为自己证明。
他是在七天后听到蕊姐的死讯。很巧,也是在这个QQ里。蕊姐的家人做事细致,给她近期联系过的人都发了讣告。
按蕊姐生前的愿望,她想要一个西方电影里那样的、在草坪上的告别。
他去之前在菜市场旁边的花店挑了很久,挑了白色菊花和紫色鸢尾花,这一束花是他这个月来最大的一笔消费。
他还是见到了蕊姐的丈夫,对方还以为他真的是千里迢迢从剧组赶来,很感激地招待了他。
蕊姐丈夫给他讲述了两个人的故事:“她从很多年前开始治病,好一阵坏一阵,好的时候就有力气画点画,跟我一起出去旅游,回来又开始住院。原本她怎么都不肯跟我结婚的,还一直想让我跟她分手,到最后我跪下来求她,我说你不了解我吗,我从小学起就只会跟在你后面跑,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这辈子只可能爱你一个人,你要不跟我结婚,那我到死都不能办一次自己的婚礼,你忍心剥夺我这辈子结婚的权利吗?她听我这么说才同意了。”
那天太阳有些晃眼睛,他把那束花放在草地上,给失去配偶的丈夫说:“她真的辛苦了。你也真的辛苦了。”
他是在放花的瞬间有了放弃的想法。不是因为旧识的离世,不是因为毫无转机的未来,而是因为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很好,风也很好,绿草茵茵,于蕊很好地躺在其中,虽然看不见面容,他知道她睡得很安详。
他意识到他明明也可以这样安详。甚至他都不会惹来周围那些隐忍的哭声。
一个念头诞生后,就会反复次被想起。对他来说离开实在太简单了,没有遗产、没有没尽到的责任、没有要完成的任务,甚至连遗书都显得有些多余。他有尝试过,觉得活了一遭总要留点什么,但就像学生写作文一般,写了个标题就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就这样废掉了很多张纸,他还是没琢磨出几句有水平的话来,只能反反复复撑着脑袋对着遗书两个字发呆。有一天下午看得久了,突然把书字给划掉,补了个愿字上去。
林思弦知道,他又又又要违背承诺去找陈寄了。
大概很多人都认为人消失的话所有罪行也能消弭,他也不例外。降低的道德感让他开始考虑他想要什么,一开始只想再要一个拥抱,后来变成一个长一点的吻,再想多一点就更过分一些,想要一个更亲密的夜晚。
他好没创意,遗愿照抄这几年的梦。
与他们上次见面已经间隔几年,但找到陈寄不是什么难事。这几年他偶尔、偶尔,在一些实在没有忍住的夜晚,会在社交平台上找到一个帐号——大概是陈寄的本科室友,本地人,卷了两年存了两万巨款,再加上家里添的一百万在郊区开了家民宿清吧。留在同一个城市工作的几个同学似乎隔三岔五便在那里聚会,店主偶尔会上传一两张合影,让他在自暴自弃的夜里看上几眼。
他很少有这么冲动的时刻。大概是对离开的向往让他决定什么都速战速决。他就这样去了人家的店里,拿着图片问调酒师这个人通常什么时候来。他问得有些冒昧,但调酒师也不意外,跟旁边的人笑言:“小陈这长相体格真是男女通吃。”说完又转头回答他:“小陈来得不多,月底的周五基本会来照顾生意,喝点无酒精饮料。不过可能会让你失望,小陈不怎么回应搭讪,要为了这个目的别白跑一趟。”
旁边的人闲着没事也参与聊天:“但你长得好看,说不定有意外出现。”
“你别乱跟人讲话,”调酒师骂他,“又不是没有好看的问过,小陈无视得一视同仁,老板不是说他从大一开始就有喜欢的人。”
“你真没个生意头脑,我这不是邀请这兄台再来消费一笔,”那人说话真是直截了当毫不避讳,“喜欢什么人这么难追,这么多年都没成。”
“谁知道。难不成性取向不一致,要不然就是异地。”
异地,谁是异地。回家后他突发奇想,第一次在社媒上搜袁寻名字,很快泰晤士河九张大图就映入眼帘。真稀奇,他曾推测过陈寄这几年的情感状态,谈过几次恋爱,现在是否还单身,甚至已经做好了接受良心受损的准备——反正也愧疚不了几天,很多人都喜欢在嘴上说死之前要把谁谁带走,到这一步连杀人都无所谓,还怕什么道德谴责。
然而他想岔了。陈寄当年说着不谈恋爱的妄言,背地里竟然是个痴情种,守一段感情单身到现在。这应该是好事,意味着他想干什么都少一道道德枷锁,只是不知为何他反而犹豫了。
不过现在也由不得他踌躇了。他已经做完了仓促又完整的计划,也给这场戏写好了台词。很简单,故技重施,再威胁几句,最后一次了,这次可以骗个大的,反正陈寄也不知道他家里发生过什么。他姨父还给他提供了几句现成的词,把仗势欺人说得很有人生哲学。总而言之就是箭在弦上,只等这个时机——
然而陈寄没来。
然而这个说好的月底周五,陈寄,特么的,没来。
这是他半年来收拾得最亮堂的一次,打理了头发,穿了一件最贵的衬衣,喷了一点点香水,而这也是他这半年来最茫然的一刻。他知道有万千种解释,谁也没向谁担保过陈寄会来,但他就是不能接受。
他坐在最角落的圆桌,不想看起来像个被遗弃的人,所以点了一杯又一杯酒。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人谈笑,有人伤悲,有人向他搭讪,没得到回应后又转向下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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