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陈寄竟然还耿耿于怀。
雨夜,窗外视线更不佳,林思弦掏出烟盒,发现还剩最后一支。
陈寄讨厌他,陈寄还在针对他,是两件斩钉截铁的事情。林思弦在烟雾中想,事到如今,也只能将计就计,只要自己死不承认,撑过最后这段时间便好。
想法是美好的,可惜林思弦还是低估了陈寄的记仇之心。
翌日林思弦没有拍摄行程,刚吃完午饭,便接到了李主任的微信电话:“小林,昨天你载陈编回酒店,跟他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特别的,”林思弦说,“就聊了几句闲话。”
“是吗?陈编说跟你特别聊得来,”李主任语气轻快,“别害羞,陈编都告诉我们了,说你们之前也是能聊到一块去的朋友,所以你把他忘了他有点伤心,现在觉得人生在世,别计较太多,能再相遇也是缘分。”
林思弦愣了:“他真这么说的?”
“对啊,中午吃饭时亲口说的,还说你车开得好,以后如果你没拍摄的话,他想去哪就让你载他去,你俩还能多说几句话。”
林思弦现在明白陈寄为什么这么说了。一时之间挑不出词回答。
李主任误会了:“我知道当司机听起来不体面,你也不要觉得委屈,陈编拿奖之后跟几位大导演轮番吃了好几顿饭,你也知道在这个行业除了钱就是话语权,等你俩熟了之后,以后你的路不就好走了吗?”
林思弦问:“哪条路?机场高速还是江滨路?开网约车的话这两条路走得多。”
“......小林啊。你说说你。”
“我开玩笑的,”林思弦说,“您放心好了,我肯定听安排。”
工作需求,林思弦看过很多复仇的剧本,这些会被归类为“爽文”,观众喜欢代入到复仇者身上,看着曾经瞧不起自己的人后悔莫及、痛哭流涕。
但林思弦作为曾经的“加害者”,只能在每次见面前揣测今天对方又会干什么。
陈寄还不至于为林思弦打破自己的生活节奏,他没有太多出门的需求,更多时候都在房间里琢磨剧本。未来几天一共叫过林思弦两次,一次送他去片场,一次让他开车到最近的超市。
林思弦在大脑中构思一些无厘头的片段,譬如陈寄让他把车停到超市,让他徒步五公里去买个肉松面包回来;或者看到街边玉米地说“下去帮我偷几个上来”......
当然这些事情都没发生。
事实上,这两次司机当得非常平凡,陈寄甚至没有再言语试探,一路上两人交流甚少,跟李主任所说的“特别聊得来”大相径庭。
FM唯一搜得到信号的电台播放着无聊的交通新闻,林思弦守规矩地开着车,来回几十公里,陈寄只在下车时说了声“谢谢”,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一个称职的司机——如果不是林思弦两次忘拉手刹,调个头得倒五次方向盘。
林思弦事后总结,这件事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陈寄年近三十突然爱上了坐碰碰车,二是陈寄就是单纯享受使唤和命令自己的报复感。
两日后的早晨,林思弦被楼下的摩托声吵醒,打开手机一看还不到七点。手机屏幕异常热闹,不是别人发的消息,而是不同APP的推送,争先恐后地提醒林思弦今天是情人节。
一个跟林思弦完全无关的日子。
吃了点饼干当早饭,半小时后林思弦得去片场。今天组里拍一场很重要的戏份,男一女一在犯罪现场的首次对峙,没有林思弦的任务,但这一幕是前期剧情的一个小高潮,多机拍摄,布景壮观,因此组里闲着的人都打算去围观学习。
林思弦到得不早不晚,跟他相熟的几个人已经在场了,前期准备工作比以往都复杂,拍摄还没开始。
一直跟着扶满的小胖子今天要友情出演一具尸体,他脸上画着异常骇人的妆,然而在脂粉之下却是腼腆幸福的笑容,硬是把两片血迹活生生笑成了腮红。
而两米外的苏红桃以一种相当复杂的眼神注视着他,口中喃喃重复着:“这不应该啊。”
“她怎么了?”林思弦递了瓶水给扶满。
“你问的哪个他?”扶满反问,左手指着小胖子,右手指着苏红桃,“左边这位男宾正因为暧昧对象给他说了情人节快乐而如沐春风,右边这位女宾正因为没有暧昧对象而如芒在背。”
“休得胡言,”苏红桃立即否认,“我觉得煎熬的不是我没有对象,而是胖子对象竟然叫他小宝,大宝也就算了,凭什么是小宝?他哪里小了?”
林思弦喝了口水:“也许是铁甲小宝。”
铁甲小宝战损版身在爱情中,并不在意对自己的言语攻击,轻轻一语就反击到这群孤寡人士最薄弱的地方:“与其诋毁他人,不如反思自己,上一次过节是多久之前了?当时新中国成立了吗?”
苏红桃把矛头指向扶满:“说你呢。兄弟混这么好,你干嘛去了?前两天不还跟人网聊,还说要改情侣微信名来着?”
“嗯,她网名叫哆啦a梦,”扶满说,“建议我改成少说b话。”
苏红桃嘲笑得毫不留情:“我就说你话太多了吧。”
“哎,这不应该啊,我前女友还说喜欢我的开朗呢,”扶满反思,“感觉还是得像思弦一样,有点神秘感才有市场。”
化妆师、扶满甚至于胡小路都默认林思弦桃花不断。
林思弦对此类看法早已习以为常。或许是长相,或许是说话轻快的语调,或许是那些似是而非的眼神,总之林思弦在成年之前便听到太多类似的评价,那时候跟他关系不错的男同学总会旁敲侧击他有没有过“刺激”的经历,笃定他是最早经历情事的那一批;成年后,他去商K酒吧之类的场所不算频繁,但同行人总认为他是常客,每次去也都会收到大量“玩玩”的邀请,而每次林思弦的回答都很一致:“抱歉,今天有约了,下次趁早喔。”
远处传来一阵喧嚷,今天的拍摄开始了。这种多机位、复杂布景且聚焦无数视线的情景越发考验演员的心理素质。
女一号是位演技广受认可的实力派演员,今天发挥一如既往,短短两句台词就表现出了人物的隐忍与坚决。相比之下,谢洛维鲜少经历过这种场合,一直难以进入状态。
宁沛向来对他很有耐心,没有过多批评,只是尽可能清晰地指点:“你现在表现得太过凶戾,李鸿这个人物是多面的,除了他作为杀手的人格,你还要考虑他作为普通电工的一面。他是自卑的,发火也是恼羞成怒,你现在只是在暴怒,再酝酿一下。”
场外的三个人已经站累了,找了三把椅子坐。
苏红桃吐槽:“让谢洛维自卑,他可能这辈子没体会过这种情绪。”
扶满回她:“表演嘛,本来就要演出不同人生啊。”
苏红桃想到什么,转向林思弦这一侧,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艺考培训的时候,也演过类似一段?”
“姐姐,”林思弦笑了,“我连前天晚上吃了什么都记不太清了,何况这些猴年马月的事儿。”
他当然记得。
培训老师让他们演一个多重人格,是一节很有挑战性的课。而那时候的林思弦,被老师单独拎出来作为范例,在一群学生围起来的圆圈里单独演了三次。
年少之人都怯场,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但林思弦应对得很好。他把这一圈目光想象成摄像机——他迟早会在这么多台摄像机面前的,所以不能慌张,不能局促。
现在的林思弦的确没有这种情绪,因为摄像机在他面前。
谢洛维的紧张并没有缓解,又重来了三条、四条,还是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
他毕竟年轻,性格又直,什么事都表现在脸上,NG多次以后整个人气场明显低了下去,蔫蔫的有些可怜。
宁沛叫了暂停,让他先休息十分钟,找找状态。
“早知道今天还不如去过节。”扶满活动了下双肩,玩笑道。
“又来了,”苏红桃说,“这荒郊野岭的,你去东边那池塘看能不能找只青蛙陪你。”
“要不我打望打望,看看四周有没有跟我相同想法的女演员。”
毕竟太闲,扶满还真环视起来。
电信发了条短信,推送最新的优惠套餐,林思弦正逐字逐句读着,突然听见扶满说:“嗯?陈编怎么来这儿了?”
林思弦手一顿,顺着声线抬头,果然发现陈寄正站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
“他不是不来盯戏吗?”
“我倒是听说......”
扶满欲言又止,还是没止住:“我倒是听说一个八卦。”
“八卦?”
“嗯,”扶满说,“我听说陈编跟咱们男一号之间好像有点什么,但我一直没信。”
这句话仿佛有声控效果,林思弦看见谢洛维朝陈寄的方向跑去,他也比陈寄矮上十厘米,仰头跟陈寄说着什么。陈寄背朝他们,无法得见其表情,但谢洛维的情绪有目共睹地随着对话上涨。半分钟之后,谢洛维上前短暂地拥抱了陈寄,没等陈寄有任何动作便转身跑回片场。
“我靠,”扶满不用细思也极恐,“不会是真的吧?”
林思弦笑着反问他:“你听说的时候怎么没信?”
“我以为陈编铁直呢,”扶满说,“不该啊,怎么看他都是这个圈子里咱们异性恋的好兄弟。”
扶满的“兄弟我懂你”从来没对过。
林思弦在心里无声道。陈寄这个人还真是固执而守旧,这么多年来拒吃甜食的口味没变过,冷漠寡言的性格没变过,心上人的类型没变过,讨厌的人也没变过。
第7章 类似的话
“可我爱你。”
“可我是真的很爱你。”
这两句台词听得耳朵生厌。
林思弦在看原著时便记得这几句对白,当时还觉得文字太过简短,不像一些带有暗喻的情话那般让人回味,此刻结合布景和演绎骤然领悟,言语只是情景的修饰,在如此激烈交融的情感中,越利落的表达越能深入人心。
显然谢洛维在跟陈寄交谈之后积极性提升很多,虽然还是重来了很多条,但每条都微有调整,跟女演员对视的眼神逐渐按照剧本描写那般变化,几句被情绪裹挟的嘶吼也不再生硬。
反复的失败终于换来一个成功的CUT。此时早已过了饭点,得到宁沛肯定的答复后,谢洛维的助理赶紧去送水和毛巾,在地上躺了一上午的小胖子缓缓诈尸。
林思弦视线若无其事重扫过去,发现陈寄不知何时已经离场。
苏红桃半个钟头前突发腹痛提前回了酒店,而扶满依旧还没从他世界观破碎的冲击中出来:“假如陈编跟男一号在一起的话……这算潜规则吗?”
林思弦听乐了:“谁潜谁?肉体换金钱,他俩谁缺钱?”
扶满:“我缺。”
“潜规则我是提供不了了,”林思弦安慰道,“请你吃顿本土豪华猪肉馄饨吧。”
“思弦,你真好,”扶满很感动,“穷人自有真情在。”
片场附近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面馆,提供最常见的几种面食,味道平平无奇,换在繁华城市或许无人理睬,但在这里便成为了最具性价比的选择。
可惜两人还没出发这顿情人节午宴就提前告吹。林思弦手机响了,上面是一串没有存进通讯录的号码。
林思弦知道这是谁,因此迟迟没有按下接听,等到电话快要挂断时才拿到耳边:“喂?”
陈寄说的话比他写的台词还言简意赅:“来停车场,最左边的辉腾。”
陈寄要到林思弦的号码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前两次让林思弦替他开车,也是直接来电,等待接通时间十秒以上,通话时间不会超过三秒。
林思弦很想建议他直接发短信,效果是相同的——反正自己也无权拒绝。
不愧是陈寄。情人节来片场看望不明关系的对象,还要林思弦开车送他回去。上车之前林思弦甚至考虑过车上会不会有两个人,不过转念一想男一号又不像他跟扶满那般清闲,正戏拍完还有若干采访和花絮,没办法在下午抽出时间过节。
说不定晚上陈寄还要再召唤他一次?
林思弦回忆起自己当群演时,曾在一部霸总偶像剧里演过司机,情节是霸总在后座与女主卿卿我我,意外被仇家的越野车撞翻,霸总像只蚯蚓一般往女主方向蠕动,脸却是冷峻与绝美,引得女主火烧到身上都忘了疼,要跟他深情一吻,一吻就吻了半首歌,而林思弦就安心睡在旁边当唯一的牺牲者。
犹记得当时也拍了蛮久,林思弦维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腿躺麻了,导演喊完cut却无力蹬开盖在小腿上的铁板,右脚就在空中徒劳地一踩一踩……
“不拉手刹就踩油门?”
一句话震裂了唯美爱情。林思弦回神,发现自己已然坐在驾驶座上,旁边陈寄斜视过来,质疑着他的举止。
“抱歉,”林思弦一秒之内调整了过来,“刚才在想别的事儿。”
“从前像倒带飞过,转折交错;
演唱会重播,遗留下从来未点的火。”
大概是因为情人节的关系,本地交通电台都在播放情歌,林思弦觉得它将氛围渲染得略显诡异,但其他频道又无信号,最终选择不动声色将电台关掉。
不经意的,林思弦又回想起陈寄的文字。
他的小说篇幅都不长,因此环境描写也总是寥寥几笔——小镇,落后,尘埃,乡音。林思弦曾思考过为何选址会在脚下,这座叫昔关的小县,它不是最贴合原著描写的选择,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林思弦又开上那条回去的必经之路时,刹那间有些理解了。昔关没有什么活力,用乏态来形容建筑也许不太合适,但这里大至常年在修建中的工地,小到从早到晚都只亮黄色的信号灯,在数字基建的时代它像一卷停滞不前的旧磁带,辉腾正穿梭在它的磁道上,让车上的人恍惚间以为还在十几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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