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什么例外?他有什么特别?
难道是因为升龙台那一闹?不不,他倒不至于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升龙台之事能传到内门不过是因为有些新奇,但要让宗主放在心上却还远远没这资格。
唯一几率大些的可能、他活至今日最庆幸的事情——他认识沈明烛。
谢望尘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半晌道:“方青阳,你检举外门长老荣硕有功,可有想要的?”
方青阳谨慎道:“弟子也是为了自己,不敢求赏。”
“别紧张。”邢岫烟温声含笑,她是除谢望尘外玄清仙宗最强者,也是符峰峰主,九品符篆师。
她问:“外门大比报名那日,不少弟子看见你借助一枚符咒离开,你能告诉我们,那是什么符咒,又是谁给你的吗?”
要知道玄清仙宗内部是笼罩着阵法的,任何空间符咒、术法都不会起作用,否则,谁都能划破虚空来他们宗里走一遭,他们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邢岫烟并不严厉,语气也平易近人,可方青阳反倒更加戒备了。
他愈发警惕:“偶然得之,弟子对其也知之甚少,还是机缘巧合才发现它是一种空间传送符咒。”
谢望尘等人一看就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
“这么说你运气还挺好,一个小小筑基弟子,能从荣硕手底下逃生,这也是运气?”器峰峰主闻岳森似笑非笑。
阵峰峰主盛琼英翻了个白眼:“受不了你们跟弟子说话都还玩心眼子,能不能像我干脆一点?”
她看向方青阳,“喂,小孩儿,你就说是不是沈明烛救了你?那符咒也是沈明烛给你的?”
方青阳油盐不进:“弟子不知道峰主的意思。”
“这小子,非要受点罪才肯听话吗?”御峰峰主梅松冷哼一声,经过收敛后的气势便猛地朝方青阳压下。
他是渡劫期,使上一成力也不是方青阳可以抵挡的,方青阳连挣扎都没有就被压倒在地。
在对战中磨砺出来的本能与对危险的直觉叫嚣着要他逃跑,死亡的威胁下,他心跳飞快,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可他却一动不能动,只能被迫承受着威压。
可以说,但凡梅松走了个神多用了几分力,方青阳顷刻间就会化为齑粉,别说性命了,连尸体都保不下。
没有人注意到,他手指上戴着的储物戒微不可查地闪了闪。
遥远的无岸崖,沈明烛似有所悟般脸色微沉。
*
无岸崖为玄清仙宗惩戒弟子的禁闭之所,里面不见天日,阴风缭绕,如同磨得尖锐的利刃,毫不留情割过皮肤。
被关进来的弟子都会戴上限制灵力的镣铐,没有灵力护体,刺骨的风也成了一种刑罚。
不过这些对沈明烛来说都影响不大。
他本来就是个瞎子,天色是暗是明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他筋脉俱废也没有灵力,那镣铐就是个不太好看的装饰。
司度把他带到无岸崖就离开了,他无所事事,在四周游荡参观了一遍,而后寻了一个小山洞,打算先布置一个住处。
正收拾着,忽然察觉到他在方青阳储物戒上留下的那一道魂力被催动。
荣硕虽不在了,可他的家族盘根错节,内门不少他的族人或是与他有旧的人。
再加上方青阳入内门程序与旁人不同,也不知道三位长老是否会耿耿于怀怀恨在心,沈明烛放心不下,在方青阳将升龙台冠军奖品的储物戒递给他的时候,他做了些手脚又递了回去。
这魂力只有在方青阳遇到足以威胁生命的危险的时候才会触发。
来不及多想,沈明烛并指为剑,于虚空中自上而下划过。
空气如同水纹涟漪般往左右荡开,眼前开了一跳通道,往里望去,尽是紫色雷电交织。
沈明烛毫不犹豫地迈步走了进去。
虚空通道定位方青阳所在,沈明烛一只脚刚迈出,魂力已经蔓延开查探四周状况。
趴倒在地上的方青阳、空有威势而无杀气的威压、极度震惊的谢望尘、满脸诧异的六位峰主……
方青阳倒在地上还不安分,一脸不服气,挣扎起身的动作刚摆出架势就顿住,瞪大了眼睛看突然出现的沈明烛。
沈明烛:“……”
他终于发觉自己似乎是误会了,并且在八人十六只眼睛的注视下,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尴尬。
他半边身子还在通道里,拱了拱手轻咳一声:“我走错地方了,多有打扰,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然后他紧急转身顺着虚空通道回无岸崖。
邢岫烟豁然向前一步:“慢着,沈明烛!”
谁慢谁是傻子。
沈明烛装作没听见,通道也在他离开后关闭消失,徒留八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好半天,纪长蘅才惊叫了一声:“明烛已经渡劫期了?”
虚空通道是渡劫期才能领悟的空间术法,看沈明烛那驾轻就熟、轻描淡写的动作,便知其已然掌握得很是彻底。
别的不说,就连纪长蘅都没办法在受护宗阵法保护的玄清仙宗内部如此轻而易举地划破虚空。
十年前他亲眼看着沈明烛受的刑,亲眼看见他被废了修为,也是他为沈明烛诊治,以免他伤重不治。
他确认那时沈明烛身上没有半点灵力,也确认他浑身筋脉俱断。
满打满算不过十年,他怎么突然成了天底下顶尖高手?
邢岫烟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明烛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还戴着镣铐?”
她看向谢望尘,一脸不赞同,还有着隐隐的气愤:“宗主,你做的?”
当年她是最疼沈明烛的人,后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她也是对沈明烛最失望的人。
于是在保住沈明烛的性命之后,她就没再过问这人的任何消息,只当做从未认识,故而她不知道沈明烛在受刑时伤了眼睛。
第52章
“按照门规, 明烛灵力被废筋脉俱断,当时错误便已经一笔勾销。我们不是说好的让他在外门自生自灭也就罢了,你怎么还伤了他的眼睛, 令他戴上镣铐?”
邢岫烟越说越气:“到底师徒一场,宗主,你未免对明烛也太无情了!”
莫名背锅的谢望尘欲言又止。
见邢岫烟还要再骂,他连忙将纪长蘅往前一推:“你弟子闹出来的事,你来解释。”
“司度?”纪长蘅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这兔崽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还趴在地上的方青阳支着脑袋看戏, 见状认同地连连点头。
性子越好的人生气起来越可怕,这说的就是邢岫烟, 谢望尘唯恐波及到自己,也连忙表态:“是极是极, 这孩子确实过分。”
邢岫烟瞪了他一眼:“宗主早就知道这些事, 也任由司度胡闹?”
谢望尘一僵,目光飘移,不敢做声。
闻岳森转移话题:“话说你们不觉得明烛修为很奇怪吗?他是这十年里重修成了渡劫, 还是一开始就有这个修为, 只是没表现出来?”
虽然相比起来, 二十六岁修炼至渡劫也没好接受到哪里去。
“更奇怪的难道不是,他有这样的修为,居然还呆在玄清仙宗不走吗?”梅松插话:“要是换了你们,一个元婴小修士要给你们戴上镣铐,你们会愿意?”
他甚至可以开山立宗,可以就十年前受到的伤害找他们报仇。
假如他还想杀江令舟,凭他这来去自如的手段,谢望尘都阻止不了。
闻岳森挠了挠头, 看向思索着的盛琼英:“盛师妹,你怎么不说话?你聪明,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吗?”
盛琼英迟疑地摇了摇头,“我想不通。”
他们几人师出同门,关系好,沈明烛虽是谢望尘的弟子,但也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与他们的弟子也没差了。
自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满意,那时他们觉得沈明烛是这天底下最出色的少年,天赋好、心性也好,足够接替他们成为下一代正道的领军人物。
后来莫名其妙的,沈明烛忽然就展现了阴暗扭曲的一面,一开始他们只以为是少年的叛逆,罚也罚过、教也教过,始终无济于事。
直到沈明烛对同门师弟下了杀手,他们才终于肯相信他们似乎一直以来都对沈明烛的形象存了误解,或许他根本就不是腼腆正义的少侠,而是戴上龙角伪装成真龙的毒蛇。
十年来,他们对此失望遗憾,却也深信不疑。
但时至今日,他们忽然不确定了。
沈明烛是这样的人吗?
假使他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为何有着这样的实力却偏偏沉默得如同一粒尘埃,不曾闹事,不曾寻仇?
假使他心狠手辣暴戾刻薄,为何任由司度对他颐指气使几多羞辱,不曾气愤,不曾反抗?
谢望尘默了片刻,将趴在地上看戏的方青阳拉起来,“你和沈明烛是什么关系?”
方青阳随口道:“我们不熟。”
“他划破虚空来救你,这是不熟?”
“因为明烛善良,换成别人,他也一样会救。”
方青阳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斩钉截铁,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正直正义的少年,往后大概也很难遇到第二个。
谢望尘忽而冷笑一声,“他善良?”
这下可真是刺到方青阳心头了,他瞬间跳脚,再没了刚才满口谎言一脸敷衍的模样,“难道不是吗?明烛在外门十年,他们欺负他没了修为、没了靠山,不说每月的补给,连他的储物戒都抢走了。”
方青阳说着说着语气就复杂起来,鲁聪、胡富奎的嘴脸浮上脑海,让他既酸楚,又杀意凛然。
方青阳攥紧拳头,不甘道:“就这,明烛也只是让他们把灵石还回来,甚至没动他们一根手指。要不是明烛阻止,我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在场六人同时震惊:“你说什么?”
五位峰主震惊的原因在于——
那是沈明烛啊。
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说话都不舍得太过严厉的孩子,怎么就被外人欺负到这份上了?
他曾是玄清仙宗的骄傲,不到二十结丹,谁都认定他未来非同凡响,世人赞他为天骄,由得他目空一切,睥睨天下英雄。
可最后却被一群外门弟子霸凌侮辱。
……外门弟子,从前连见沈明烛的资格都没有。
而谢望尘震惊的原因在于——
方青阳口中的沈明烛,与他记忆里前世那个人族的败类未免太不相同。
他认定了沈明烛自私、偏执、阴暗、恶毒,故而恨极了他,将他扔在外门,对他所受苦楚不闻不问。
可假如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呢?假如他所认为的前世并非已经落定的事实呢?
“你此言当真?”
“我有什么必要说谎?明烛在外门的事情,你们随便找个人问一下都知道。”
方青阳一脸愤慨:“我倒是希望明烛能不要这么善良,那样,在司度来找他的时候就不会束手就擒进了无岸崖。以明烛的本事,如果不是在玄清仙宗,他不用受苦的,他可以过得很好。”
方青阳为沈明烛不值,他至今都不明白沈明烛怎么就这么逆来顺受。
修为、筋脉对修仙者多么重要,可这人竟是连这样的折辱都生受了,只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于是就心甘情愿。
任凭样样不如他的人对他嘲笑谩骂,任凭铁链加身。
善良不是受苦的理由,凭什么这么对明烛?
盛琼英喃喃:“为什么……”
梅松说得对,她代入自己想一想,如果是她被冤枉,她连修为被废的刑罚都不可能忍受,沈明烛是怎么可以接受自己被打入尘埃,罪名加身,心甘情愿不做反抗?
方青阳没忍住,嘲讽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们究竟对明烛说了什么,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盛琼英目光一凝,拧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方青阳张了张嘴,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唯恐给沈明烛惹上麻烦。
他低下头,闷闷道:“弟子妄言,请峰主恕罪。”
方青阳说得语焉不详支支吾吾,让听的人着急得很。
邢岫烟凌空而起消失在原地,“我亲自去问明烛。”
就凭沈明烛还肯乖乖戴着镣铐,她猜这人还在无岸崖。
纪长蘅跟上:“师姐,等等我,我也去。”
他姑且算个有点本事的炼丹师,沈明烛的眼睛……或许他能起到一点作用。
*
沈明烛确实回了无岸崖。
他正为自己方才气势汹汹地出现而颇觉尴尬,缩在小山洞里不肯出来见花花草草。
心想要是还有下次,他一定不把场面弄得这么大了,先在附近打探清楚情况再出现。
忽然他察觉到了有人进入无岸崖,气息很熟悉,是他刚刚才见过的邢岫烟与纪长蘅。
沈明烛犹豫。
这该不会是来找他的吧?那他要不要出去呢?
凭邢岫烟与纪长蘅的身份,这玄清仙宗无处不可去,但无岸崖还是头一遭进来。
他们从前还是个弟子的时候是师尊的得意门生,师尊人好,从来不这么罚他们。后来他们成了别人的师尊,也不会这么罚自己的弟子。
上下两代师徒,沈明烛居然是唯一一个进无岸崖的人。
虽然知道作为刑罚之所,无岸崖定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真看到的时候,往日单薄的形容才变得具象。
来不及思忖太多,邢岫烟神识漫开,寻找沈明烛的身影。
“师姐,你有找到吗?”纪长蘅身为炼丹师,神识强度要比同境界的修士强上许多,然而他转了一圈居然都没发现沈明烛。
“明烛会不会早就离开,不在这里了?”
离开也好,无岸崖这个地方,本就不适合他待。
邢岫烟也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然本能察觉到危险,“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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