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吼得大声,眼眶微红,沈明烛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沈明烛唯唯诺诺:“我错了我错了,我又错了,我保证我不说了。”
燕驰野狠狠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别过脸去,“沈明烛,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包厢在二楼,楼梯被脚步声踏响,小二轻快雀跃的声音传来:“客官久等,菜来……”
他进了包厢才发觉这份怪异的气氛,尤其贺时序和燕驰野还一左一右站在沈明烛身边,脸色一片死了人般的沉重。
小二声音都放低了,小心翼翼补上最后一个字:“……了。”
沈明烛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还是开口道:“劳烦了,你放在桌上吧。”
“诶好。”小二眼神也不敢乱看,迫不及待放下两道菜就赶紧出了包厢,甚至没发现地上残留的血迹。
小二走后,包厢里沉默了许久。
沈明烛实在受不了这个气氛,试探地提议:“菜快凉了,要不我们……先吃?表兄,这可是我们分别前的践行宴,你别光看着啊。”
燕驰野坐回位子上,“不是践行宴。”
沈明烛礼貌地发出疑问:“啊?”
燕驰野仍不看他,语气闷闷:“我不回北境了,我跟着你,去长安。”
沈明烛中毒,要他怎么放心离开?
*
齐朝多了一块土地,这已经不能再瞒着臣子了。
上早朝的时候,沈永和让百官举荐一人治理百越。
他说的轻描淡写,只说百越归降,半点没提过程。
百官一阵哗然。
前一天他们还在为如何与百越建交而忧愁,今天就说百越是他们的了?究竟是他们昏迷了数十年,还是昨天晚上有天神下凡?
这当然是件大好事,可这事儿来得太过离奇,实在不能不让他们警惕。
颜慎叹了口气。
他出列:“陛下,沈明烛一人灭百越,解朝中燃眉之急,臣请旨,请陛下重赏。”
窃窃私语声骤停。
——原来是沈明烛。
一时间好似连开疆扩土的喜悦都降下去许多,都是比猴精的人物,在场的人谁猜不到,一开始让沈明烛去,本就是让他去送死的。
放在以前,沈明烛的生死他们毫不在意,可自宫门那场异变之后,也许是因为救命之恩,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但他们确实再难以平常心对待关于这人的一切消息。
事情终究往他最不愿意的方向发展。
沈永和语气不变:“依右相之见,朕该如何赏他?”
颜慎踟蹰,一时未有言语。
“陛下。”萧予辞道:“百越虽是弹丸小弟,可其土地肥沃,粮食一年三熟。沈明烛未费我朝一兵一卒拿下百越,此等功勋,臣请陛下封侯。”
沈永和脸色稍霁,不等百官商议便盖棺定论,“准,着礼部拟个封号。”
侯爵之位而已,空有地位没有权力,无非是付出一些金银,便是给这人一个闲散王爷的职位又如何?
而最令他满意的是,萧予辞是为庶民沈明烛请旨,而非废太子。他与沈明烛之间,早就只有君臣尊卑,再无兄弟情谊。
“陛下,臣有一问。”一言官出列,躬身行礼,神色端正肃穆。
依沈永和的经验,这通常代表对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言官道:“道遇虎,遣一稚童开路,此为杀人乎?”
——路上遇到了猛虎,让一个幼小稚嫩的孩子上前打虎开路,这算不算杀人?
言官又问:“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派遣沈明烛出使百越,为何不曾朝议决断?为何不曾明文下旨?臣忝为朝廷命官,竟分毫不知,臣失职。”
哪里是“臣失职”,这话里话外,全都在说“陛下无礼”。
沈永和含怒:“朕要派个人做事,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言官毫不退让:“此为滥用私刑,恕臣难以从命。”
他不是为了维护沈明烛,是在坚持自己的原则。
今日沈永和能为了杀沈明烛故意给他一个送死的任务,他日这种手段就会被用在别的同僚身上。
巍巍皇权,予取予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不该变得这样卑劣,这是不对的。
他知道这话注定引得陛下不喜,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言官啊,忠臣之事君者,莫先于谏。顺道而行,纵死何惧?
“此事毋需再议。”沈永和目光冰冷,却也奈这人不何。
是他自己决定要当仁君的,是他自己决定要治下宽仁、从谏如流,留千古美名。倘若因言语冒犯怪责臣子,那无疑成了一场笑话。
萧予辞轻咳一声,打圆场道:“沈明烛身无官职,陛下不过寻人办点私事,曲大人言重了。”
朝堂上从未因大齐多了一块地盘而如此气氛怪异过,分明是件足以大醉三日的喜事,偏偏却难以轻松地快乐起来,心中莫名沉重。
就连被推举出来的治理百越的大臣都神情尴尬,好似抢了别人的功劳般无所适从。
如果沈明烛是个单纯的臣子,他会因为这一个功劳青云直上,而不是只一个空有其名的侯位敷衍了事。
偏偏他姓沈,偏偏他所犯是谋逆大罪,偏偏他是废太子。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发生转圜。
*
又是一月,沈明烛完成任务归长安。
这回不像他走时的悄无声息,满朝文武都做好了相迎的准备,沈永和为此专门延长了早朝。沈明烛的功勋已无法遮掩,他心中固然不愿,却也只能顾全大局。
沈永和有贺时序这个内应,对这趟多出来的燕驰野、庆尧等也不多诧异,他端坐高台之上,面色如常,含笑道:“诸位此去辛苦了。”
“陛下!”贺时序忽然跪倒,刹那红了眼眶,“臣请陛下彻查殿下昔日谋反一事,殿下是冤枉的!”
所有人猛然抬头。
第11章
隔着九级硙硙丹陛,沈永和居高临下俯视着大殿中心超尘拔俗、风尘物表的矫矫青年,神情晦涩难明。
他眼神中忽有凛然杀意,然而快速闪过,不为人所见。
文武百官俱都忘了礼数,近乎失礼地抬起头,怔愣地望着沈明烛。
一个月前,他们还在遗憾沈明烛偏偏犯下了谋逆大罪,成了废太子,与皇位无缘,永远戴罪之身。
可是如今,有人说当年事是有人陷害,沈明烛比谁都无辜。
这要怎么办呢?
替他洗清这莫须有的罪名,将他的名字重新载入皇室族谱,然后呢?要把从前的太子之位、如今的天子皇位一并还给他吗?
不,当今陛下也是个好皇帝,且皇朝不宜动荡。
那就视而不见将错就错,任由沈明烛背着这罪名继续被囚于含章宫,让一切重回正轨?
看起来似乎不错,可这对沈明烛不公平。
不能这么对他的。
这个人在生死关头挺身而出救了他们所有人,又任劳任怨冒着生命危险去了百越,让大齐百姓免受饥荒之苦。
凭他的才华、他的品性、他对他们的恩情……
沈明烛不该困宥深宫,不该藏巧于拙,不该身负骂名。
虽然还未调查,但他们似乎已经认定沈明烛是无辜的了。
沈明烛眼神茫然。
“你在说什么?”他疑惑地看向贺时序:“我不觉得冤枉。”
贺时序没理会,他深深叩首:“陛下,殿下从未谋反,是由小人陷害,请陛下明察。”
这是他的私心。
他知道已经盖棺定论的罪名难以推翻,他知道陛下不会愿意为沈明烛正名,所以他没在密信里写。
他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才能为他的殿下挣来几分离开含章宫的机会。
贺时序不是蠢人,他知道如果替沈明烛翻案定然会牵扯到当年指认这人、如今已经是定远大将军的江铖。而如若沈明烛无罪,或许还会危及陛下的地位。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
他没想背叛沈永和,他仍旧忠于他的君主,可是……
——可是啊,在朝堂的短暂动荡和沈明烛的后半生之间,他希望这位命运多舛的殿下可以过得好一点。
——惟愿殿下平安康泰,事事顺遂,得偿所愿。
沈明烛眉头微蹙,他纠正:“没有人陷害,就是我干的,我谋反了,只是失败了而已。”
沈永和也没有理会,他只看着跪伏在地的贺时序,语气冷淡:“你是要朕,以人子的身份,指责先帝断案有误?”
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沈明烛的罪名是先帝在位时亲自审判处置的,那就绝对不能有错。
皇帝的脸面,比一件事的对错、一个人的清白都要重要许多。
更何况大齐以孝治国,祖宗之法尚不可变,他身为人子,断断没有推翻先帝所下判决的理由,就连大臣们都不能以此指摘他。
这是他最好的挡箭牌,先帝已经死了,成就了沈明烛永远都难以越过的名不正言不顺。
“先帝听说殿下谋逆时,曾痛心疾首涕泪而下,若知道殿下并无此心,还不知该有多欣悦。”贺时序坚定道:“陛下,先帝是被歹人蒙蔽的,还请陛下勿要一错再错啊。”
“你放肆!”这话有些大不敬了,沈永和愤怒地一拍桌案,“翻案可不是你空口无凭就能翻的,你可有证据?”
贺时序抬头,满脸义无反顾的决绝:“臣无证据,可臣愿以性命做担保,若谋逆一事并无蹊跷,臣愿领一死!”
沈明烛缓缓张大了嘴巴:“啊?”
他怎么也没想到回来路上沉默寡言的贺时序一到长安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不是,你是听不到我说话吗?我说我不无辜!我认罪!”
站在他旁边的燕驰野忽然往前一步,撩开衣摆一同跪在贺时序身边。
他字字铿锵:“臣也愿意,若不能证明殿下之清白,臣与贺太医同死。”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已经认定了沈明烛无罪,如果不能找到证据还沈明烛清白,他宁可死。
沈明烛:“……”
沈明烛面无表情:“我不清白。”
“陛下,他们俩喝多了,我带他们下去醒酒。”没等沈永和同意,沈明烛上前一手抓住一人的后领,转身拖着就走。
他好像从来都没守过所谓的君臣尊卑,对待沈永和永远从容不迫、不卑不亢,连礼节都不正式。
偏偏这几次见面要么是他帮了沈永和,要么是沈永和有求于他,让沈永和连责怪都没有理由。
应该感谢沈明烛的退让吗?
沈永和没有阻拦,任由他们走出大殿。宽大的龙袍下,手掌早已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嵌入掌心。
不,有什么好感谢的呢?
他若死在百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
沈明烛拉着两人回到含章宫。
他离开了两月,与他走前相比,宫内的变化不小。那些荒凉破败一扫而空,慢慢也有了点人气。
而最让他惊喜的是,他清理出来还未来得及种植的那块地居然已经一片嫩绿。
沈明烛不大能分辨出这是什么菜,但绿油油的颜色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两个看家的小太监察觉到动静出来。
他们不知道沈明烛已经回来,听到声音心里还有些惶恐,及至看到人才欢喜起来:“见过公子。”
自被沈永和说过之后,他们便改口不称“殿下”了。
“你们好厉害。”沈明烛赞叹,他自然地伸手在燕驰野兜里掏了掏,拿出两锭银子塞到他们手里,“你们好会种地,以后这块地就拜托你们啦。”
他目光澄澈,语气恳切,字字都真诚。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没犹豫太久就收了下来,“谢公子赏。”
“不是赏。”沈明烛认真道:“这是你们应得的,会种地的人都了不起。”
他眉眼弯弯:“我还不会,可以教教我吗?”
他好像全然忘记了早朝时的事,气势汹汹把贺时序、燕驰野两人拉了出来,而今却不曾有表示。
贺时序喃喃地唤他:“殿下……”
这是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三日覆灭百越的天骄啊,怎么可以和太监学种菜?他不该沾染烟土,他就该永立云端。
沈明烛皱了皱眉,“别叫我殿下了,我不是。”
他在这之前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称呼他,是“大少爷”抑或是“公子”,或者是“殿下”全都无所谓。
但他如果知道这两人今日会在朝议上试图将“殿下”这个称呼按在他头上,他一定会早点阻止!
“明烛。”燕驰野委屈巴巴:“你为什么不让我们替你翻案?”
沈明烛无奈:“还说我呢?你们做这个决定前,怎么没事先和我说?我差点没被你们吓死。”
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他情绪一直都浅淡,极少有大起伏,但这次确实有出乎意料的惊讶。
燕驰野固执地追问:“你还没说为什么,你就甘心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
沈明烛叹了口气。
他侧过头,看向大门处,再添三分无奈:“想听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听,萧丞相。”
燕驰野猛然抬眼,神色因警惕而紧绷。
他身为武将,耳聪目明,然而竟然还比沈明烛后一步察觉到来人。
大门处多了一角衣袍,萧予辞从侧边走了出来。
他孤身一人来此皇宫偏僻角落,如同赴一场难以诉诸于人的约。
昨晚下了一场雨,沾了水汽的风带着微微的萧瑟寒意,吹动他宽大的衣袍,隔着几片萧萧落下的叶,萧予辞遥遥望向沈明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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