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驰野尚没有太大反应,山贼群中先一阵哗然。
凡大齐子民,谁没听过几个“燕将军”的故事?将门世家,百姓未必知道如今的燕将军是哪位,但一定知道,这个称呼属于他们的保护神。
山贼们都有一个从军的梦想,而“燕将军”是梦想最高处的仰望。尚且不敢奢望能成为燕将军第二,只要能见他一面,便也死而无憾。
庆尧眼中也惊疑不定,他小心翼翼地问:“恩人,你是王爷吗?”
他记得刚刚燕驰野喊他“沈明烛”。
“沈”是国姓,听闻当今陛下正值壮年,应当不会有这么大的儿子。
沈明烛一本正经:“不是,我只是个庶人。”
庆尧觉得沈明烛是在开玩笑,他没忍住弯了弯嘴角,“恩人,我不会说出去的。”
虽然这姓不是皇室专用,但燕小将军的表弟,怎么可能是平民?
燕驰野嗤笑一声:“装模作样。”
“不啊,我认真的。”沈明烛语气轻快:“我五年前谋反失败,被剥夺皇室身份,贬为庶人啦。”
燕驰野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许久未见的表弟一身贵气,翩翩如玉,但他确实不是昔年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了。
燕驰野嗤笑的神情变得僵硬,吊儿郎当的姿势也维持不住,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放,不自觉就站成了军姿。
……真奇怪,他心虚个什么劲,本来就是事实。
贺时序也一阵慌张,低着头眼神闪躲,不敢去看沈明烛。
庆尧不知缘由,诧异地重复:“失败?”
他无所谓沈明烛是否谋反,只疑惑这句“失败”。
从来打仗最终胜负都将归于军力的比拼,在军备、武器水平都相差无几的情况下,往往起决定作用的就成了兵力数量。
“以弱胜强”四个字看起来简单,但纵观史书,能做到的无一不是当世名将。
沈明烛能在他人的地盘、陌生的地势、指挥着从未受过训练的三百山贼拿下百越,在庆尧看来,说是战神谋圣也不为过了。
这样的人谋反居然会失败?
是五年前沈明烛的能力不足,还是这个世界就是变得这样离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涌现了一群盖世奇才,以至于连恩人这样的人物都排不上号?
庆尧:“……”
他宁愿相信是前者。
但庆尧对皇家事知之甚少,贺时序却勉强算个亲历者,庆尧这么一说,他也反应过来不对劲了。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殿下,莫非当年是有人陷害你?”
他越来越不相信沈明烛会是大奸大恶、大愚大猖之徒。
一个声色犬马、靡费无度的人,怎么可能五年时间就变成一个闻融敦厚的仁义君子?
即使性子能够改变,难道这些才华是一朝一夕能够培养起来的吗?
如今他能三天时间轻易拿下百越,能轻描淡写分化原有部落培养起新的大祭司,如此手段,当年他是太子,又有镇北大将军做后盾,难道就拿不下一个大齐?
贺时序不信。
他想,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燕驰野听得莫名其妙:“你们在说什么?”
怎么就扯到当年谋反了?
再说了,当年事已经盖棺定论,人证物证俱全,沈明烛自己都认罪了,哪来“陷害”一说?
“没什么。”沈明烛慢吞吞:“表兄怎么来了?”
燕驰野挠了挠头,没好气道:“不是你给父亲写信,说你要出使百越?父亲能不让我来帮你吗?”
沈明烛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多谢表兄,表兄来得及时。”
燕驰野抱胸,高傲道:“怎么?恰好有事儿需要拜托我?”
“这倒不是,是表兄来得再晚一点,我们就要走了。”
燕驰野:“……”
这是不是阴阳怪气、正话反说、冷讥热嘲?
以前没发现,他这表弟这么牙尖嘴利。
庆尧忍俊不禁。
贺时序也想笑,然而他艰难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五年后,他自认为对沈明烛的了解多了一些。
这人进退有据,说话温声有礼,待人处事无不妥帖。
这人极有礼貌,极守分寸,永远能设身处地,因此从不让旁人为难。
可是原来,沈明烛不全是这样的。
他也会开玩笑,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会故意让人下不来台,逗得人恼羞成怒,而后摆出无辜的神色,眼神漾着狡黠的光。
即使做了坏事,旁人也不忍心怪他。
但是……
但是他跟在沈明烛身边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样亲昵的一面。
仰头日上三竿,阳光炽热,他却忽而浑身发冷。
贺时序突然意识到,沈明烛看似柔软,其实坚定理智得可怕。
这人心中自有一套亲疏远近的标准,可没有人知道评分细则。
让他即使想要往前都找不到方向,只能原地徘徊,祈求这人一次垂青。
燕驰野如同炸毛的猫,大声嚷嚷:“我收到信就来了,马不停蹄!你凭什么嫌我来得晚!换成谁这都是最快的速度!”
“不敢不敢。”沈明烛连连摆手,故作惶恐:“不是你来得晚。”
燕驰野脸色刚缓和一点,沈明烛慢悠悠补充:“是我动作太快了。”
燕驰野:“……”
不还是他来得晚的意思吗!
“不对啊。”燕驰野狐疑:“你这么快就和百越谈好了?”
沈明烛痛快点头:“嗯。”
“百越同意了?”
“对。”
“没有提出别的条件?没有为难你们?”
“没有。”
燕驰野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做到的?”
沈明烛认认真真:“以理服人。”
燕驰野脸色一黑。
庆尧险些笑出声来,他轻咳一声,忍住笑意,拉着燕驰野到一旁小声解释。
毕竟作为有一定军事能力,又亲自参与了这场战役的人,大概除了沈明烛,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情况。
他们两人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燕驰野时不时转头看沈明烛一眼,眼神因震惊而呆滞,显得有些傻气。
“表弟……沈明烛。”燕驰野神情恍惚:“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沈明烛一本正经:“这五年里,我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夜深了还不就寝,便是梦中也在默念兵法,就是不敢堕了表兄的声名。”
“真的假的?”燕驰野有些感动,沈明烛明面上对他们不冷不热,难道心里这么惦记他们吗?
沈明烛毫不犹豫:“当然是假的。”
燕驰野:“……”
他咬牙切齿:“沈明烛,我要是再信你的鬼话,我就是狗!”
未曾料到自己白跑一趟,燕驰野颇有些沮丧:“既然你们这边结束了,那我也回去了。”
沈明烛挽留:“多年不见,表兄,一起吃顿饭吧?”
庆尧介绍:“我知道有家店味道很不错,就在前面那座城,进了城门右转就是。”
燕驰野想了想,提起精神:“也好。”
他感叹:“确实好久没见了,上一次见面时兵荒马乱,也没机会说上话,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沈明烛微笑:“你才比我大两个月,表兄。”
“大两个月也是大!”自觉扳回一城,燕驰野神清气爽:“走吧,去吃饭。”
沈明烛虚心请教:“表兄应该带够钱了吧?”
沈永和对他还算大方,盘缠给得足,但他在江南时把钱几乎全给了顾央,已经没钱下馆子了。
燕驰野刚要答,忽而往前走的脚步顿住,他难以置信地转头问:“你专程喊我吃饭,该不会只是为了让我付钱吧?”
不是说好久不见吗?难道就没几分想念?
沈明烛赞叹:“你真聪明。”
燕驰野:“……”
燕驰野面无表情。
沈明烛热情招呼:“大家一起吃顿饭再上路吧?我表兄请客。”
像是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是燕驰野请客。
……也知道燕驰野是他表兄。
沈明烛这话说的怪不吉利的,贺时序觉得自己应该附和地笑一笑,然而他心底一阵阵泛着苦涩,只能勉强扯出几分摇摇欲坠的苍白弧度,“殿下和小将军感情真好。”
啊?感情好吗?
燕驰野回想起见面以来两人的对话,愤愤地想要不是有这表兄弟的名头撑着,他早就动手了!
然而他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有多得意,连脊背都不自觉挺直了许多。
燕驰野轻哼一声:“要是钱不够,我把我自己押在那,断不会让表弟你吃白食。”
沈明烛欣然应允:“那就太好了。”
极其没有良心。
沈明烛看向庆尧,“一起去?”
庆尧迟疑地摇了摇头,笑道:“恩人你们先去吧,我有些话有大家交代一下。”
这些人从前当山贼时怎么随心所欲他管不着,但是既然决定要以军人的身份回长安,他就绝不允许他们丢沈明烛的脸。
沈明烛能看出他的用意,他也没阻止,笑着指了指燕驰野,“那你们一会儿跟上哦,自己点吃的,钱记燕小将军账上。”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会是“庆将军”的第一批拥趸。
这支军队的地基将在此刻成型,有什么样的规矩,什么样的坚持,什么样的军纪——就看庆尧等一下会对他们说什么话。
第10章
最后只有沈明烛、贺时序、燕驰野三个人去吃饭。
他们到了庆尧推荐的酒楼,要了一间包厢,沈明烛毫不客气地拿起菜单开始点菜,半点没有被请客的含蓄。
小二为他们摆好碗筷,“得咧,三位客官稍坐,好菜马上就来。”
——沈明烛虽然点的数量不多,但都是贵菜,无怪小二这么热情。
燕驰野翻了个白眼:“你倒是一点儿不客气。”
沈明烛故作恳切:“我吃什么都无所谓,但不能亏待了表兄。”
一看就是在装模作样。
他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水,刚递到唇边正要喝,忽然侧过头呕出一口血来。
然而他的手没有半点抖动,茶杯被稳稳地放在桌上,一滴水都不曾洒出。
“殿下!”
“沈明烛!”
贺时序与燕驰野吃了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便猛然起身,快步走到沈明烛身边。
贺时序的手按上了沈明烛的脉搏。
沈明烛反而最不当回事,他神色不见慌张、不见惊恐,仿佛只是一件寻常小事。
他随意地擦了擦唇角的血渍,满口血腥味让他有些难受。
沈明烛继续他吐血前做了一半的事——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
正想着要吐到哪里好漱漱口,便见前方递来一只空壶。
沈明烛含着茶水抬眼,目光撞入燕驰野满是担忧的眼神,他弯了弯眼睛,才低头将掺着血的茶水吐了出来。
“你怎么了?”燕驰野紧张地问。
“我很好啊。”沈明烛随意道:“可能是水土不服吧,我觉得这口血吐出来我舒服多了。”
燕驰野脸一黑:“什么水土不服还会吐血?沈明烛,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
“点心?什么点……”沈明烛随口配合想要开个玩笑,然而看见燕驰野铁青的脸色,最终还是讪讪闭嘴。
他难得乖巧:“我错了,我不说了。”
燕驰野险些没崩住神色,他怕自己心软,别过脸不去看不靠谱的沈明烛,问正在把脉的贺时序:“什么原因?”
贺时序低垂着头,看不清脸色,唯有带颤的声音泄露了心里的不平静:“是毒。”
“什么?你中毒了?什么时候中的毒?谁干的?”燕驰野震怒,仿佛沈明烛此刻只要说出一个名字,他就将不惜一切代价提着剑杀了那人。
沈明烛想了想:“应该是瘴气吧。”
“你是说百越密林的瘴气?可为什么只有你有事?”
燕驰野现在知道了沈明烛曾带了三百人马在密林里打出了一场极为漂亮的战役,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因此而震撼,而与有荣焉。
可他现在宁愿沈明烛没有这份斐然功勋。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贺时序,他的头垂地愈发低了,语气也带上了哽咽:“是我无能,对不起,殿下。”
在还没发现草药之前,沈明烛进入密林,靠的是他准备的解毒丸。
可解毒丸解不了瘴气毒,只能暂时压制,毒素便全都堆积在体内。
他和沈明烛都中毒了,可他此行不过是个拖累,比不得殿下操劳,又是指挥又是亲身作战,毒素早已流转全身。
他手忙脚乱从药箱里拿出解毒丹,颤抖地取出两粒让沈明烛服下,“殿下,您再坚持一段时间,我采了很多草药,等回到长安,所有同僚一同钻研,一定能找到解毒之法的。”
“问题不大。”沈明烛就着茶水服药,而后安慰道:“实在不行,你多给我一些你的这种解毒丸,我毒发的时候就吃一颗,只要一直压制毒素,那和没中毒有什么区别?”
“能一样吗?”燕驰野好似气极,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吼道:“万一解毒丸没有作用了怎么办?而且,一辈子吃药,你觉得是什么好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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