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他的幕客,一是为了还他那时候帮扶我的恩情,二来也是在他身上有利可图。他选了我,自然也是因为我在东都毫无根基、背景干净、交游简淡,用起来趁手罢了。”
薛鸷听见他那句“不好”,后边的话就都听不下去了。
“怪我……”他抓着扶手的指节紧了紧。
“怪你什么?”沈琅轻描淡写地,“你若没有劫下我的车,让我畅通无阻地去了上京,或许我真会毫无防备地死在卢启翰手上。”
“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了,说那么多其实都没有意义。”沈琅偏头往后,“我说了这么多,你有脑子的话以后就不要再给我找麻烦了。行不行?”
“……知道了。”
片刻后。
薛鸷将沈琅连人带木辇一块扛上了楼,原本在堂内擦抹花瓶摆件的画烟见状呆了呆,小声同旁边的金凤儿说:“我刚还想问他要不要搭把手,他这什么力气……”
那木辇两人都抬过,若只在平路上,倒不算很吃力,上楼的话,那就很麻烦了。寻常他们都是一人背着沈琅,一人扛着木辇,才好带他上楼。
金凤儿却只是盯着薛鸷的背影,没说话。
说实话,虽然邵妈妈同他说薛鸷的不好时,他也总帮腔骂这个人,可金凤儿其实看得出来,哥儿心里有他。
从前沈琅和这个人待在一起,虽然两个人时常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好像总没个安宁时候,但金凤儿打小陪着沈琅一道长大。他看得出来,他家哥儿只有和薛鸷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才更有生气,面上的情绪也更生动。
上了楼,薛鸷先带他去了茶厅。
他方才随手搁在几案上的茶籯还在那里,薛鸷把茶厅内的灯烛全都点亮,一边去开那茶籯,一边道:“这会儿只剩烛光了,其实白日里拿到日光下,才更好看。”
沈琅接过他递过来的琉璃杯盏,的确是琉璃,几乎没有杂色,淡淡的蓝颜色与烛光的黄交融在一起,亦有种别样的漂亮。
“你又把银子花光了?”沈琅问他。
薛鸷被他一句话就戳穿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还剩一点。”
“多少?”
“一两三钱……”
薛鸷见他还拿着茶碗把玩:“你觉得这套茶具好不好?”
“还可以。”
薛鸷心想,那就是喜欢了。
沈琅放下茶碗,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他:“如果绥德被攻破,鞑靼一路南下,到了东都,你打算怎么办?”
薛鸷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前线有消息了?”
“我问如果,”沈琅说,“眼下倒是还不到城破的地步,但再过些日子,就未必了。”
薛鸷其实有想过,倘若鞑靼打进来了,天武寨该怎么办?他们的土地在那里、屋舍在那里,根也在那里。怎么跑,又该跑到哪里去?若离了故土,他们又要怎么活?
“皇帝和朝廷他们不管么?”他问沈琅,“不是还有兵吗?”
“我只问你,如若他们不管,只顾自己逃命呢?”
沈琅必然不会平白这样问他,薛鸷觉察到了什么,于是忽然就有一点愤慨:“他们凭什么不管百姓?我们的土地,又凭什么白白让给那些异族?”
“你难道想死守?”
“整个寨子都是我和弟兄们用血汗建起来的,”薛鸷说,“当然不能走,根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不可理喻,”沈琅道,“命都没了,还顾这些做什么?”
“你不懂。”
“好,我不懂。”沈琅摔下那琉璃茶碗,旋即又恢复了那副冷淡模样,“你要死便死,我不拦着你。”
第64章
八月廿九。
今日晨起, 金凤儿照例端着热水走到沈琅卧房前,才刚住脚,就听见里边的两个人又不知因什么而争呛了起来。
开门前, 他听见薛鸷咬牙切齿的声音:“是, 我不得好死。反正我死了你就高兴了!”
金凤儿抬手轻轻一敲门, 里头便兀地沉寂了下来。
这日薛鸷总算不再黏着沈琅, 一整日金凤儿都见他一个人蹲在庭院里逗狗玩, 把阿憨折磨得不胜其烦, 连叫声都比以往更虚弱了些。
吃过晚饭后,沈琅便和金凤儿出了门。
仲秋时节, 天色暗得极快,只是倏尔的功夫,薛鸷便发现楼内已挂好了灯, 天也变成了暗蓝色。
薛鸷见他大晚上的出门, 心里始终放心不下,犹豫片刻后, 便也遥遥跟了上去。
沈琅身后的金凤儿注意到他的身影, 忙小声对木辇上那人道:“哥儿, 大爷在后头跟着呢。”
沈琅猜他也要跟着, 心里并不意外, 于是只淡声道:“随便他。”
他们要去的那家铺子离抱月楼并不远, 因此沈琅也没让他们去备马车, 金凤儿推着他走了约莫一二刻钟的路,便到了洛河边上的一家质库铺前。
这家铺面是沈琅私人的生意, 质库不像其他生意,短时间内其实并不好转让出去,好容易寻着了一个愿意接手的, 谈妥了各自的条件后,还需向府衙报备。
好在沈琅借着豫王的势力,要办下这些文书手续,倒比别人要容易得多。
沈琅进铺子之前,回头看了眼薛鸷,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洛河边的那座浮桥边上,弯着身子,不知在往底下张望着什么。
这间质库共有两层,一楼典物,二楼则用来存放客人们所典当的贵重物品。
沈琅被金凤儿背上楼,与那位打算接手质库的男人一道当面核查账面上的典当物。
正叫人开箱验货时,却听外边洛河上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声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水的声音。
沈琅下意识回头,从二楼那扇小窗处望出去,却见那浮桥上已然空空如也。
薛鸷消失了。
沈琅久久不能回神。
他忽然想起今日晨起,自己因做了一些不好的梦,于是对身侧的那个人便有了几分迁怒。
两人争吵起来,他就忍不住说了一些很不中听的话。
仔细想来,他这些日子,对待薛鸷,似乎只有冷脸沉默与不耐烦的责骂,尤其晨起那些话,倒像是充满着恨意的诅咒。
几乎只在一瞬间,沈琅蓦地又想起中秋那夜,薛鸷莫名其妙和他说起那些“死呀”“活呀”的话。
金凤儿见他始终怔怔然地盯着窗外,有些不解地问:“哥儿?”
“下楼。”沈琅突然说,“我要下楼。”
金凤儿听出他的声调有一点颤抖,沈琅轻易不会这样失措,于是他也不敢耽搁,背着沈琅便下了楼。
身后质库朝奉与接手人忙上来追问道:“什么要紧事?”
见沈琅抿着唇不说话,金凤儿只好替他说:“没事,你二人先清点着,若有对不上的,只管等主家回来再商议。”
下了楼,沈琅便催促金凤儿追到桥边,入了夜,这周边只零星几个路人来去,四处并不见薛鸷的影子。
再望向桥底下的洛河,更是漆黑一片,沈琅隐约听见底下停在河岸边上的行船上有人在说:“大晚上的……这要怎么捞?”
“这会儿府衙也闭门了,就是报官也无人应……”
“……”
今夜河面上的风很大。
沈琅伏在金凤儿背上,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突然地,他朝那桥下喊了一声:“薛鸷。”
“薛鸷!”
金凤儿不明所以,但也只能跟着他喊:“大爷!”
两人的叫喊声招来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沿街铺面做生意的,有位好事的翁叟闻声便小跑着过来张望道:“又有人跳河了?”
“中秋节那会儿才刚从这儿跳下去一个青年娘子,一声没吭就脱了鞋袜去了,拦都拦不住。”
那翁叟顿了顿,又道:“那么年轻,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他上来就说了这个,逼得沈琅脸色更差了,他恨恨地盯了那老翁一眼:“你闭嘴!”
那翁叟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我也是好心,你这小人家火气那么大干什么?”
“怪不得……”说着他忽然看了眼沈琅的腿脚,至于究竟怪不得什么,他却也没明说。
“真就是这会子跳下去的,天又黑,十有八九就是没了,喊什么都没用,上回那娘子一家来这儿一连哭了好几日,听说那尸首还是三日后才从下游飘起来的。”
沈琅并没有搭理他,只是催促金凤儿:“去桥下,使银子叫那些行船的艄公帮忙。”
“快!”
他话音刚落,抬眼便看见薛鸷手里不知捏着个什么东西,急匆匆地便往他们这边来了。
“怎么了?”这人开口就问,“我才刚好像听见你叫我。”
“你刚才去哪儿了?”沈琅的眼眶很红,但在夜色的遮掩下,其实并没有那么明显。
薛鸷有一点懵,但还是回答道:“方才我望见河滩边好像有人在卖面人,想买一个逗你开心来着……我就追去了。”
他把那面人朝着沈琅递过去:“我原是想让他现捏一个的,听见你叫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了,只好顺手拿了一个观音。”
沈琅不说话,只是挥手将那面人打到地上。
他看上去像是气狠了,但薛鸷没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又惹到他了。
薛鸷上去握他的手,是冰凉的:“怎么了?我又错了?”
他显得有些错愕。
沈琅把那只手抽了回去,他让金凤儿回店里,后者便又懵懵懂懂地背着他往才刚那家质库的方向走去。
薛鸷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
沈琅忙着,他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等着,直到亥时初刻,沈琅才让金凤儿把自己从木辇上背了起来。
薛鸷忙抬起了他那架木辇,跟在两人身后下了楼。
回去的路上,他依然悄没生息地跟在沈琅身后。直到看见了抱月楼上悬挂着的灯笼,薛鸷才终于上前几步,伸手抓住了木辇背后的扶手。
“沈琅……”薛鸷轻声问,“到底怎么了?”
“你为什么偏要赖在我这里?”沈琅的头又开始疼,每一个重音都会让他的头疼加剧,“你来找我,就是来害我的。”
“为什么这么说?”薛鸷仍然一头雾水,他不懂沈琅忽然的愤怒。
直到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地进了抱月楼,薛鸷才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他其实并没有那么迟钝,只是刻意地回避,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
“你是不是以为我……”
沈琅没有回答他。
“我不会的,我没那么傻。”薛鸷扯着嘴角笑道,“除非老天要我死,否则我绝不会自寻死路。”
“所以你刚才那样,是以为我……”
“闭嘴。”沈琅打断他,“你闭嘴!”
沈琅下意识地便想用“你死了最好”这样的话来刺他,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了,却并没有说出口。
薛鸷住了嘴,于是乎两个人都显得很沉默。
在这阵沉默里,薛鸷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如果哪天他死了,眼前这个人不仅不会如他预想中的那样拍手称快,可能还会为他感到难过,甚至于流泪。
薛鸷其实想象不到沈琅痛哭的样子,他只见过他在榻上被逼到失控时候生理性的泪水,那是欢愉过头的惩罚。他很喜欢那样的沈琅,有种被情|欲打湿的漂亮。
在失去沈琅的许多个日夜里,他都靠着那样的“碎片”聊以□□。
但薛鸷并不想要他心痛地哭,不想这个人今后的梦魇里,除了惨死的爹娘,还要再多一个自己。
他又想起了沈琅方才叫他名字时,那种混杂着绝望与惊恐的语气。
想到这个,薛鸷心里既感到兴奋,又觉得心碎。
回到抱月楼后,邵妈妈给沈琅端上来了一碗米酒蛋花甜汤,是给他准备的宵夜。
金凤儿跟着沈琅出去半天,早也饿了,他看向邵妈妈:“妈,厨下还有没有?我也饿惨了。”
“我再去做一碗,半刻钟的功夫就是了。”
金凤儿忙笑着去推邵妈妈,要她快些到厨下再给自己做一盆来吃。
邵妈妈受不了他,只好道:“一碗就罢了,吃一盆下去,你今夜不要睡了,否则把床褥都尿湿了倒好。”
她正要转身去,却听沈琅忽然叫住了他:“妈。”
“怎么?不合胃口吗?”
“多做一碗来。”沈琅说。
邵妈妈用余光看了眼戳在沈琅身侧的薛鸷,知道沈琅这一碗定是要给他的。
她是很看不惯薛鸷,可这段时日,看他每日将沈琅抱上抱下,却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心软了。
因此邵妈妈只应了声“好”,就走了。
那碗米酒蛋花甜汤沈琅没喝下去多少,还剩下的自然都进了薛鸷的肚子。
回了卧房,薛鸷将他寻常用的绸帕打湿,依然要给他擦脸,沈琅偏头躲开,他便用手压着这个人的下巴,将他的脸掰了回来。
薛鸷很轻地擦拭着他的脸颊、唇瓣,然后便是手背、掌心、每一根手指,他都擦得很仔细。
紧接着他忽然低下头,在沈琅的指端亲了一下。
沈琅一直没说话,也没有再抵抗。
于是薛鸷又趁机拥住了沈琅,轻轻吻着他的发丝:“你逃……”
他换了个词:“其实你离开天武寨那天,他们在悬崖下的枯枝上寻到了你的发带,当时有那么一瞬,我也以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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