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了,我也就死了。”沈琅依旧心平气和地说着,“你身上,两条命,记住了。”
薛鸷心里顿时又乱成了一团麻絮。
“所以不要死,”沈琅说,“你不许死。”
薛鸷抵住他仍有些发烫的额头,他想起那天夜里沈琅忽然没了呼吸,只是回忆,巨大的恐惧便如海潮般排山倒海地朝他涌来,逼得他快要窒息。
他体会过那样的心如死灰,像是魂魄突然就缺掉了一角,两眼酸胀到痛,可却连眼泪也掉不下来。
一种僵麻感一直从脸颊蔓延到四肢,他只能仅凭本能抱紧怀里那个人,大脑丧失掉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一团灰白色的絮。
那一瞬间,他几乎分不清死掉的人究竟是沈琅还是他自己。
那样的感受,他舍不得让这个人也体会一遍,也难以想象,要逼着那样一个心如死灰的人在这世上继续苟延残喘,又有多残忍。
于是他很快就妥协了,只是抱着沈琅,良久才道:“有你这句话,我死了也要活。”
直到今天、直至此刻,他才真的懂沈琅了。这个人虽然什么情话都不说,连笑容也吝啬,可他爱自己,或许并不比自己对他的情意轻几分,又或者比他的还要更深。
后半夜,两人只是紧抱着,直至天明。
窗外已经有了灰白色的光亮。
躺在薛鸷怀里的沈琅忽然开口说:“你要是死了,记得等我一会儿。”
薛鸷沉默了很久,才答应他:“好。”
紧接着他又笑笑:“要有下辈子,咱们投生在一块……做邻居、做知己、做夫妻。”
顿了顿,又继续说:“等百年之后,埋了,也躺在一个棺材里。”
沈琅道:“可他们说下辈子未必还能投生成人,你手上沾过血,我也沾过,说不定下一世就去了畜生道。”
“那我要当条狗,”薛鸷很快就接受了,“你呢?”
“我想……当鸟,”沈琅说,“想试试飞起来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我够不着你怎么办?”
“那才好,我才不要吃过屎的嘴来舔我。”
薛鸷忽然笑了:“什么意思?我就算当狗必然也是条聪慧的狗,和阿憨那只傻狗怎么会一样?”
“算了,”他又说,“那咱俩还是一起投生成相思鸟,不比不飞,让底下那些凡人看了都艳羡。”
“好吗?”
“……嗯。”
“我得走了,”薛鸷依依不舍地在他脸上吻了吻,然后继续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你一定好好休养,不要挂心我。”
“我命很硬,你知道的。”
沈琅应了一声,随后把自己那只护身符塞到了他手里:“你带着吧。”
薛鸷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他那只有明显缝补痕迹的香囊。
“我从小戴到大的,”沈琅说,“你带着它,我就会找到你。”
薛鸷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红着眼道:“好。”
第69章
天亮了。
薛鸷命人将寨中积攒多年的好酒全数打开, 领着弟兄们在校场上一人吃了一碗酒,随后众人便开始齐声念诵起了当初入寨时的那一套誓词。
沈琅虽然身上发虚,可还是让金凤儿背着自己出了屋子, 出来时, 正听见他们将最后那段誓言喊得震天响。
“……弟兄同心, 刀山火海, 走马飞尘, 肝胆相照!”
念完词, 薛鸷率性将酒碗往地上一砸,那些土寇见状, 也纷纷这样做了,算是为自己壮一壮胆。
底下有人笑说:“此事若是成了,咱们这些人, 还算是匪么?”
“匪不匪的, 也是身外名,如今连那皇帝都做了逃兵, 咱们此时下山守城, 可比他们有血性。”
“说不准以后还会有人来给咱们立碑呢, 做了半辈子土匪, 如今也算当上‘英雄’了……”
薛鸷脸上笑着, 转头却看见了场外的沈琅, 于是便丢下众人朝他走了过去:“……不是不叫你来送行吗?”
沈琅没说话, 只是看着他。
“今日天冷,快回去吧。”他看着金凤儿, “带你们哥儿回去。”
“……可我想多看看你。”沈琅忽然说。
薛鸷一下就没声了。
沉默半晌,才道:“你再这样看着我,我要舍不得了。”
薛鸷说这话时, 虽然冲他笑着,可其实眼里又有了一点泪光。
人群中的仇二其实方才就在偷偷往沈琅那边看了,那日夜里闻说沈琅断气了,他也急急跟着挤进了他房里。
房内只几个人,可场面却是极乱的。
那邵妈妈已然哭昏了过去,金凤儿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掉着眼泪,薛鸷面色又灰又青,眼里却红得吓人,他死死抱着沈琅不放,嘴里只求郑先生:“他身上还是热的……你救一救他吧。”
一句话,不知道究竟说了几遍。
仇二看着薛鸷那副样子,心里忽然震动了一下。他想,倘若沈琅真的救不活了,大概他的大哥也要死了。
今日又见到沈琅看他大哥的神情,心里既为薛鸷感到高兴,却又忍不住嫉妒他命好。
他从没想过这个人会冒死回来,毕竟他那日离开时走得那样干脆,仇二原以为这个人同他大哥,至多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露水情缘。
如今看到两人这一幕,才知他们对彼此大约都是真心。
那样的眼神他虽没见过,但也看得出来,这是情至深处的眼神,一点儿也不掺假。
倘或也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一眼,他只怕死了也甘愿。
半晌后,他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山下走去,快出寨时,仇二忍不住回头又往后头望了一眼。沈琅果然还在坡上看着。
下一刻,沈琅似乎朝着他这里看了过来,两人兀地对上了视线。
仇二立即便将头又转了回去,心里跳得很厉害。
他忽然想到,要是大哥没了,那个人……该怎么办呢?
*
薛鸷一行人走后,沈琅在榻上又躺了许多日。
他这一次病得太狠,伤了根本,身上的热倒已消退了,可手脚却还是发虚,稍动弹一下,便要发一身的虚汗。
薛鸷走后,沈琅才知道他把郑先生留在了寨里,不过前线那里必然也有军医,倒并不很缺他这么个人。
郑先生乃是个医痴,同沈琅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郑某平生只救活过两个断了气的人,一个是差点溺死在河塘里的童稚小儿,一个就是你。”
他兴致冲冲地说完,复又替沈琅细细地看过腿脚:“你这腿脚必定已坏了许多年了,不过他们倒是替你保养得很好……”
沈琅并不说话,旁边的邵妈妈却急着替他问:“既保养得好,那按先生看来,还有没有什么法子可医治呢?”
“他这腿脚若是想好全,除非是天上神仙来了,”郑先生说得很直白,“只不过他还年轻,也不是全然不能治,改日等他身子调养好了,我再替他针灸试一试。”
邵妈妈自然是对他连连道谢,但沈琅本人对他所说的话,却几乎没半点反应。
一是因为他如今唯独只挂心在薛鸷身上,二来他腿脚坏了这样久,从前那些被世人誉为“扁鹊”“华佗”转世的名医他也没少见,可惜无论怎样折腾,只是白费,他早就不想了。
等他病略好些,李三的夫人陈露晞便抱着孩子来看望他了。
李三夫人生得白净标致、面长而丰,眉眼都是淡淡的颜色,笑起来时两眼弯弯,显得很是亲切。
“我听云蔚说你好了,就想过来看看你。”她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怕你在屋子里待得太闷,又怕你这里缺了什么,所以差我来问一问。”
她话音刚落,怀里那圆圆脸的小孩子便嘤嘤地哼唧了起来,她只好将他放在沈琅床尾,让他自己去爬。
沈琅其实并不喜欢小孩子,但见她已经自作主张将孩子放下了,自己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
邵妈妈见这孩子生得白净可爱,眉眼像极了李三夫人,见人就笑,鼻子和嘴倒又像是李三爷,小小巧巧的,心里很是喜欢,于是忙去桌案上拿了一小块茯苓糕给他吃。
“我家哥儿小时候也是这样白白净净的,眼睛也大,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看得人就是一颗石头心也要软化了。”
李三夫人也笑:“沈公子这般模样,小时候自不必说,定是玉雪可爱的。”
“这小哥儿多大了?”
“今岁正月生的,过了年,就有两岁了。”
两个妇人拉着手聊得很热络,那小孩子却只顾抓着那一小块茯苓糕往嘴里抿着,一次没拿稳,就掉在了沈琅的被衾上。
那李三夫人见了,便立即拿了自己的帕子去扫,很有些不好意思地:“我抱他下去吧,别弄脏了沈公子的床榻。”
“无碍。”
这孩子还不会走路,爬得却很快,一忽儿功夫,手脚并用地就挪到了沈琅手边,仰着头好奇地盯着他看。
沈琅见他胸前戴着条银项圈,很小巧的一只,动起来时轻轻响,有些可爱,于是便伸手去碰了碰那项圈。
谁知这小孩子却忽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傻笑着要将他的手往自己嘴里送。
沈琅没料到这丁点大的小孩子竟有这样大的气力,一时也不记得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了。
“呀,”李三夫人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你看看,怎么这样馋?自己那十根指头还不够吃呢,连人家的手也要往嘴里送。”
她口中虽然骂着,却不见几分真怒,只是嗔怪。
沈琅的面色微微舒展了一瞬,他从未在卢绡云身上得到过这样的记忆,邵妈妈对他虽然很疼爱,但他到底是“主家的少爷”,就算他淘气,邵妈妈也不敢真的打骂他。
见他盯着孩子胸前的银项圈看,女人便笑着说:“这项圈原是他薛叔叔打给他的,大爷他很疼豚儿。”
顿了顿,似乎是怕他想起薛鸷,心里难免担忧,于是便补了一句:“大爷他福大命大,定会全身而退的。”
“嗯。”沈琅转向邵妈妈,“妈,去把我箱子里那对平安扣找出来,送给这小哥儿做见面礼。”
李三夫人连忙推拒:“那怎么好意思?”
“也并不是什么很贵重的玉石,让小孩子戴着玩吧。”
李三夫人于是笑:“那我便代豚儿谢过沈公子了。”
*
就是再难熬,日子也照常这样过着。
沈琅能起身后,便总让金凤儿推着自己去找李云蔚,问前线的消息。
到了九月十八日,才总算有个小土寇跑回寨里送信。
他先是猛灌了碗茶水,而后才气喘吁吁道:“鞑靼那些轻骑让大爷带人杀了大半,很算是打了场胜战,也给咱们这些人定住了心神。”
沈琅问:“他人怎样?”
“大爷没事。”
“身上有没有受伤?”
那小土寇的眼神有些闪烁:“没。”
“重不重,”沈琅立即就知道他在骗自己了,“他伤得重不重?”
“只是些小伤,”那土寇总算说了实话,他想,反正大爷暂时也回不来,自然也就没法追究他的嘴快,“二爷替大爷挡了一下,大爷倒没有什么事,只是二爷那只手怕是要废了。”
听他这样说着,沈琅便可以料想到当时情状的凶险。
他沉默地低下眼。
那小土寇继续眼红红地说:“那些异族个个都很凶,白日夜里,一阵不停地前来骚扰,没个停歇时候。”
“好在大爷早让我们备下了‘流星箭’,穆将军那里还有火油,他们第二日便想来破城门,被我们用火油与‘流星箭’弄怕了,这会儿还不敢轻举妄动,只敢一股股地来侵扰。”
李云蔚在旁边听罢,这才想起让他坐下歇一歇,两人断断续续又问了他半个时辰的话,恨不得将每个细节都盘问过两三遍,也好在这个被支回来的小土寇倒很耐心,答了几遍,却也不见烦。
等到李三这间屋子里静下来,那小土寇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这是大爷差我交给沈公子的。”
沈琅并没有等,接过就拆开了。
里头翻开是一张很大的宣纸,字写得很是不伦不类,内容也同样不伦不类,大约他认识的字也实在有限,因此这封信便显得图文并茂的。
沈琅差一点没读懂。仔细地看了几遍,这人大约是问他身体怎样,饭有没有好好吃,又说自己做梦梦到他小时候,然后他一把将他抱起来就直跑了出去,最后被他爹娘在后头追赶着醒来了。
沈琅眼里总算有了一点隐约的笑意。
翻过第二页,这人又说自己一切都好,杀了许多鞑靼人,相当勇猛,又说这些异族长得如何如何的丑。余下还有两个加起来足有一只巴掌大的大字:想你。
沈琅向李云蔚借了纸笔,要给薛鸷写回信。
因着这小土寇急着要回去报信,沈琅只来得及写下几句话,也用的大白话,又怕薛鸷看不懂,于是他还特意避开了难懂的词汇。
只说自己也一样,寨中一切都好。战场上刀剑无眼,惟愿万事小心,不必挂念我。最后顿笔,又写下一句:我也梦见你了,薛。
第70章
十月, 山上枫叶正红。
沈琅照例坐在李三房内等前线的消息,两个人对坐着,心不在焉地下着一盘棋。
沈琅接连落错两子, 正看着窗外飞落的枫叶有些出神时, 却听对面的李云蔚忽然苦笑了一声:“你又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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