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二刻,得了消息的豫王忽然闯进了沈琅所住的那间厢房, 沈琅此时正坐在案边, 借着灯烛翻着一本书。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 悄没生息地便飘起了小雪, 雪粒纷绕着被风卷进屋里, 却又在炭炉周围消失不见。
“殿下?”
豫王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他开门见山地问道:“洪铮暴猝的消息,是不是你让人传进阿剌忽失耳朵里的?”
沈琅微微睁大了眼:“什么?”
“楫舟……”
“我不明白, 殿下缘何这样想?”
“真不是你?”
沈琅脸上那惊讶的神色,只恰到好处地保持了一瞬,足以令豫王察觉到, 却又不至于演得太假。
“出什么事了?”他问。
豫王道:“鞑靼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洪铮身亡的消息, 还有薛鸷被下狱一事……今晨阿剌忽失率兵到东都城下试探,说要见‘洪将军’, 大约是见他没有出来, 到了午后, 他们便对东都城发起了进攻。”
沈琅听完, 却是皱了皱眉:“前些时日, 大宁有不少人只当新都以南的城池都成了弃子, 因此便有人主动或被动地投了敌, 兴许这事是从他们口中传出去的也未可知。”
豫王眯了眯眼,他审视着沈琅:“楫舟, 本王今日才发觉,好似从未认得过你那般。”
“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又以汝州刺史、荣使君的名义, 去向上京城那里递了一封信呢?”
“你为了薛鸷,什么样的手段都可以使出来。”
沈琅苦笑:“殿下想我怎样,那便怎样吧。楫舟所做之事,若与殿下无益,殿下有通天的本领,又怎会任由楫舟肆意妄为呢?”
豫王只看向他,不说话。
早在离开东都那一日,他便留了话,让洪铮先一步拟好密令,若是他们那里生变,便让他手里那些兵秘密来到襄阳与他汇合。
这原是怕苏蒲两党,想要趁乱对他下手,可自从那日截获了沈琅让人送出去的信件,他便立即另做了一手打算。
“如今洪将军已故,大宁还有几位将领可用?”沈琅先是叹了口气,而后才道,“蒲党派人来游说薛鸷多日,他也并没有因那点好处,就成了蒲党鹰犬。”
“我曾问他缘由,他说是只因陛下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心里始终是向着殿下的。”
“是么?”豫王知道他所言未必是真,但他故意来质问他,也不过想要从他嘴里听见几句薛鸷肯为自己所用的话。
“就是楫舟编来骗殿下的假话,可蒲党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他下入牢狱,他是有血性的一个人,怎么还会为蒲党所用?”
“如今的大宁,唯有殿下才是明主。”
听见沈琅这一句话,豫王心里不由得一震。他早就觉得先帝不如他,只因父皇宠爱他生母,便那般草率地立了他为太子。
他处处要强,处处争在燕桓之先,可父皇却偏偏看不见他似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始终在犹豫,究竟是安安分分地做一位摄政王,还是干脆……只可惜即便他想安生,苏蒲两党也不会叫他安生。
沈琅见他怔楞着,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知道豫王其实也就只这一条路可走,他如今失了洪铮,眼下正缺一位能接下那枚兵符的将领。
先前之所以没有来拉拢薛鸷,其一是他不大信任这个人,其二便是眼下要将他从蒲党手上解救出来,恐怕不大容易。
但沈琅这一手,直接逼得蒲党不得不将薛鸷从牢狱中放出来,这也算间接地推了豫王一把。
襄阳离东都太近了,即便他们眼下立时就乘着马车逃往南边,也无法逃出生天。别无他法,只有迎战。
一切已是箭在弦上,豫王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若殿下有意,楫舟愿为薛鸷作保,他若三心二意,有不忠于殿下之念,殿下先杀了楫舟谢罪。”
*
戌时四刻。
安平侯蒲氏急急带人冲进牢狱,做小伏低地将薛鸷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
狱外,战甲、兵器,全已备好。
“陛下太后早知将军是受了冤枉的,只是陛下到底年幼,轻信了奸人谗言,还望薛将军不计前嫌,”安平侯便走便道,“这是陛下赐的印绶,将军也拿着。”
“兵呢?”薛鸷皱眉,“要我一个人去打么?”
安平侯愣了愣,而后道:“府衙大堂那里还在商议,我领将军过去等候。”
大宁的兵力分散,眼下除去豫王手上的那一万多人,有三成兵力被苏党握着,另七成则在蒲党手里。
薛鸷到时,那公堂上正吵得不可开交,两党只恨不得将自己手里的兵都握住了不放,谁都不想多出一兵一卒。
最终还是上首的太后一拍桌案:“够了!”
“一个个的,都慌什么!”
堂上总算安静了下来。
“依哀家看来,眼下只需拨出一万五千的兵力,让那个姓薛的领兵去迎敌,若能撑得住一月两月的,能保圣驾无虞,也就够了。”
安平侯闻言挤了上前,轻轻咳嗽一声:“陛下、太后,薛将军到了。”
不等太后开口,后首的薛鸷忽然轻笑一声:“太后好筹划,那么我就活该带着那一万兵马去送死么?”
太后静默了一瞬,随后道:“你若能守住,等皇帝到了金陵,自然还有援军。”
“你们这些权势滔天的人物,到时候自然还有其他话可说,”薛鸷道,“我要三万兵马,最少。”
“放肆!”蒲太后喝道,“什么时候由得到你做主了,你若不肯,就是阶下囚,哀家现下就可以命人将你处决了。”
薛鸷头一歪,用手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脖颈:“好啊,你叫他们来砍。”
他知道眼下这些人不敢对他动手,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拉了这些大人物们做垫背,他也不算很亏。
正当堂上僵持不下时,忽然有人想起了燕昭来:“豫王殿下哪里去了?”
“洪将军辞世,他手里眼下也该还剩几万兵马才是。何况照理……那些兵若是还留守在东都城内,东都城何至于一攻就破了?”
他这话一出,顿时又将矛头转移到了豫王身上。
太后面色微变,吩咐身侧那太监:“快去宣豫王来。”
“回太后,方才一早就宣过了,殿下不知哪里去了,并不在住所里。”
太后睨了眼人群中的薛鸷,他们日后还要留兵守卫新都,他一张口就要三万兵马,她自然是不能同意的。
可眼下那鞑虏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杀进来了,襄阳城岌岌可危,派兵前去迎敌才是当务之急。
她正是踌躇不定,忽地便听见那些官吏之中有人慌乱地喊道:“外头怎么有兵?”
“哪来的兵?”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些将士便手持弓箭,将这方公堂团团围拢了起来。
紧接着,那原本消失不见的豫王殿下,忽地从那些黑甲将士中走了出来。
有人低声喊道:“怎么是他?”
“豫王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要造反呐……”
太后已然是坐不住,站起了身来,她瞪视着豫王:“燕昭,你这是什么意思?”
豫王波澜不惊道:“本王已查明,洪将军乃是受奸人所害,如今国难正当前,却有人对这样一位国之干将下了毒手,其心之狠毒,可见一斑。”
“本王细细想来,说不准这些人早已是同鞑靼那边沆瀣一气,打算里应外合,将大宁国土毁于一旦。”
太后怒道:“你胡说什么?!”
那些官吏也有些慌了:“如今哪里是说这个的时候?洪将军纵然蒙受了冤屈,可眼下只有护送圣驾南下这事最要紧,那些事,殿下不若过后再谈。”
“豫王带了这些兵将前来,将陛下与太后堵在这里,不知是何居心?”
豫王上前两步,忽然按了按薛鸷的肩膀,低声道:“沈琅在本王面前替你作保,说你愿忠于我。”
薛鸷似乎也猜到了豫王和沈琅想做什么,于是朝他作揖道:“薛鸷愿为殿下鹰犬。”
“好。”豫王一笑,“楫舟为本王‘破题’,那么便由你来替本王‘起讲’。”
“动手吧。”
薛鸷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提起那柄战刀,便上前去砍死了两个方才话就很多的官员,至于那究竟是苏党还是蒲党,他才不管。
所有官吏像砖石地上的污泥被流水冲开一样,从那两个人身边猛退开了去。
没人再敢吭声了。
蒲太后几乎气得站不住,她的目光从薛鸷身上挪到了豫王身上:“燕昭,你这是打定主意要造反了?”
“皇嫂,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我此举乃是为了黎民百姓,更是为我大宁往后的繁荣昌盛。”
他顿了顿,忽又冷下脸来:“今奸佞蔽主,谗言误圣听,以致忠良遭残害、社稷飘零、烽烟蔽日,今我为不负先帝兄长临终所托,该当拨乱反正、廓清环宇,使圣主得脱奸邪之困。”
话毕他忽然退后一步,命令诸将士:“杀奸邪,除叛贼!”
于是所有黑甲将士便一拥而上,齐齐放出了手中的箭矢,有些官吏吓得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有的则只顾四处乱爬、好不狼狈。
一时间,这一方公堂之上,漫起了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
那上首的小皇帝吓得只躲在一群宫婢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喘将一下,只带着哭腔喊道:“母后、母后……”
终于,那蒲太后也脚一软,跌在了座位上:“够了燕昭!”
“你们要多少兵?”
豫王一挥手,让他们放下了弓箭。
薛鸷于是问:“有多少?”
那蒲太后红着眼:“不算禁军,约有五万人。”
“够了。”
第80章
薛鸷领兵出城时, 身后倒有不少人提灯相送,只是那些人看向他的目光中始终是各怀鬼胎。
雪还在下,细碎地落着。打马走到半途, 薛鸷忽然回头, 又看了眼坐在木辇上的那个人。
沈琅依然还在原地, 凝望着为他送别, 两道目光交视的那一眼, 薛鸷心里兀地又觉得难过起来。
那城门底下有许多人, 可他似乎谁也看不到,满眼只有沈琅孤零零的一个人。
忽然地, 他看见沈琅伸手摸了一下左耳,上面竟戴着自己很久之前送他的那只翠玉耳坠。
薛鸷于是微微一笑,重又掉转马头, 顶着那风雪而去。
这一次因兵力充足, 薛鸷不再像先前那两战一般带着将士们藏头藏尾,在汝州城截获鞑靼军队之后, 便开始了正面迎战。
只不过鞑靼剩余的这三万五千兵马到底还是难缠, 虽然此次他们的粮草辎重都还算充足, 但这些将士毕竟是临时被交到他手上来的, 自然不如天武寨那批土寇那般用得顺手。
不过略磨合了几日, 薛鸷也明了了与他们的相处之道。
毕竟五万人马, 他没有功夫一个个地同他们认识起来, 能保证各参将与千总能准确服从他的指令便够了。
至于苏蒲两党有意塞进来的那两个监军道,薛鸷干脆把他们留在了营地之内, 派了十几名将士一并看管了起来。
他原本没想搭理他们,只是他一旦发号施令,这两人就偏要和他唱反调, 薛鸷也懒得同他们争,也并不厚此薄彼,一人给了一耳光,都关在了一处。
这一回仅仅只用了不到十日,薛鸷便将鞑靼的军队碾回到了了上京城。
正当阿剌忽失以为薛鸷会选择乘胜追击时,大宁的军队却忽又放缓了攻势,断断续续地同他们打了月余。
眼下天气越来越冷,河面上已然结起了薄冰,这一战鞑靼军队打得损兵折将,却并未从大宁那里抢得什么好处,反而后方领土倒被瓦剌啃下来一块。
阿剌忽失曾派军师前去放出想要和谈的信号,可那军师的人头却被薛鸷砍下,挂在了城墙之上。
阿剌忽失自然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先后又主动发起了几次战役,却全让他们给挡了回去。
这一天夜里,天上忽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一场大雪,四野一片寂然。
北边的冬是真能冻死人的。上京城附近的山林里有薛鸷特意派人设下的埋伏,因为天冷,鞑靼军队每一日都需要大量的木材烧火取暖,可偏偏只要一上山,就要死人。
今日午后,薛鸷派兵来偷袭了他们一次,到了晚夕,两边却迟迟都没有动静。
战阵间无常势,有时两边可以一日连打好几场,有时却一连几日不曾起冲突。
因今夜雪下得深,阿剌忽失不免也睡沉了,梦里他率兵回到了故乡,可城中却早已尸横遍野,推开房门,也不见阿布与额吉的影子。
他在梦里悲愤之至,脚一软,跌跪在地上,口中发出了一声怒吼。
因为情绪波动过大,阿剌忽失突然从这场梦中惊醒了过来,他原以为自己还在营帐里,可即便睁了眼,眼前却还是一抹黑,挣动了几下,才发现自己手脚被缚,嘴里不知被塞了一团什么东西。
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发觉自己眼下应是被人绑在了马背上,因是横挂着的姿态,又不知道已这样行了多远的路,现下他只觉浑身都被震得生疼,胸腹部尤为明显。
紧接着他感觉到马蹄渐缓了,身后的人似乎勒紧了马绳,随后他感觉到身体忽然腾空,旋即他就“咚”一声被人摔到了泥地上。
身上罩着的麻布袋被人猛地扯下,阿剌忽失终于看清了悄没生息地把他从营地中带走的这个人。
这是大宁的那位年轻将领,薛鸷。
他的目光沉了沉,薛鸷伸手拽掉紧绑在他嘴上的布条,阿剌忽失下意识地便将堵在口中的布团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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