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琅曾听薛鸷提起过,洪铮身上那伤其实并不致命,他是久惯沙场的人物,怎么会死得这样突然?
他皱了皱眉,对豫王说:“洪将军身边说不定也有蒲党的人。”
“嗯,你猜的不错。”豫王说,“洪铮前日才拟送了一份名单给我,今日才送到,没想到一起送到的还有他的死讯。”
说着,他忽然要笑不笑地看着手里的茶盏:“一群蠢人。”
“鞑虏尚未平定,他们倒对威震着敌军的主将下了手,本王真没想到他们会蠢到走下这一步棋,如今国难当前,他们却将落在本王手上的那点权,看得比命还重。”
“无药可救。”
半个时辰后。
知府府衙内,蒲太后将眼下在襄阳城内的官员全请了来,说要在便殿议政。
沈琅跟着豫王同去了,人只靠在后首,并不出声言语。
他先是听见那一批主和派势力抢先争辩起来,说是最好趁此机会,派出使者到上京城去与鞑靼和谈。
只要他们肯让出上京城,一切都好说,至于那些僻邑小城,反正是人稀税薄,让也就让了,等来日兵强马壮,再派兵将那些城池征讨回来,岂不是一举两得?
主和派这话一出,大部分的官员都保持缄默,在这种时候,沉默也代表了他们都对“和谈”一事持默认态度。
紧接着又有人出列谏言道:“那薛鸷原是盘踞在登封一带的匪寇,若将洪将军留下的兵符交到他手上,倘或他生了不轨之心,又该如何?”
另一人则说:“依微臣看来,薛鸷此人并没有军事才能,一开始在东都,便全是靠着程主将的指挥,将士们才得以守住了东都城。”
“后来他薛鸷临阵脱逃,带走了东都九成兵力,留下程穆清一人困守东都,害得程将军惨烈殉国,足可见他是怎样的人品,敢问这样一位背信弃义的草莽之流,又怎么担得起那‘将军’二字?”
“再有,登封之所以能够保住,也是我们‘围魏救赵’这一招起了效用,那鞑靼若不是有瓦剌这一后顾之忧,就凭薛鸷和他手里那几千兵力,怎么可能守得住登封?后来的事自不必说,若非洪将军到的及时,他恐怕早将鞑靼放进来,叛国投虏了。”
就在前些时日,他们口中还直讽洪铮此人,只知有王、不知有君,是个不忠不义、肆意妄为的叛将,又吵着要他上交兵符,收回他的印绶。
如今洪铮一死,却又成了他们口中救国有功的勇将了。
“薛鸷此人必除,否则奸人将乱我大宁!”
第78章
薛鸷被关在狱中足有半月。
那些人既不肯将他放了, 也没商量出个处置办法来。
豫王眼下才失了洪铮这一左膀右臂,在这场角逐中算是失了势,正是自身都应对不暇的时候。
沈琅不用和他提, 也知道他是帮不了自己什么了。
想起从前在东都城时, 曾听闻这位小圣人、曾经的东宫太子, 私底下就好玩那蛐蛐儿, 原先先帝身体还康健时, 因怕被责骂, 还遮遮掩掩不敢玩,后来先帝抱恙, 他便光明正大地玩物丧志了起来。
那些官吏为投其所好,只四处叫人捕捉饲喂那些罕见的名种蟋蟀,上京城的捉尽了, 便寻到他们东都城来了。
可眼下天气已经冷了, 到了秋后,蛐蛐早是不易得的了。
沈琅与金凤儿在郊外找了好几日, 才总算捉着了一只, 不过这时候的蛐蛐已然过了景, 看起来瘦胳膊瘦腿的, 叫声也蔫蔫的, 被扣在陶瓮中, 只不住地唧唧叫唤着。
金凤儿给这蛐蛐喂了些香梨和绿豆, 又依着沈琅的话,灌了只汤婆子和那陶瓮放在一处。
那蛐蛐儿吃饱喝足, 总算有了几分精神气。
他们这厢房离小皇帝所住之处其实并不很远,只是那边有禁军日夜巡防,闲杂人等靠近不得。
沈琅也不去碰灰, 只抱了那只装有蛐蛐儿的瓦罐,让金凤儿推着自己在那附近闲逛着。
约莫等了快有一个时辰,才听得那院子里总算传出了几分动静来。
“方才朕午憩时候,分明听见了蛐蛐儿的叫声!”
他身旁那一众宫婢太监,都只管哄着他说:“定是陛下做梦梦见了,这时节,哪还有蛐蛐呢?”
“你们没听见,敢是耳朵聋了,”又是那小皇帝的声音,“走开,朕要出去找蛐蛐。”
说着,他便跑出院来,身后那一群侍者只管在后头追着,谁也不敢真撵上他去,这会子谁要真的那样没眼色,赶将上去将他拦下了,恐怕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见这么些人被自己耍的团团转,那小皇帝顿时又兴奋起来,差点将找蛐蛐的事儿也抛到了脑后去了。
沈琅只在原地候着,等着这小皇帝自己撞上来。
远远的,小皇帝又听见了那蛐蛐的叫声,不由地便往那院落中望了一眼,只见庭内那盏腊梅盆景之前,正坐着一个人。
正是那日他在席上见过的那个人。
他只盯着他手里那只陶瓮,便朝他跑了过去。
“见了朕,你为什么还坐着不起身?”
沈琅朝这小皇帝一颔首:“我的腿坏了,不能走动。”
“为什么坏了?”小皇帝有些不明白的样子,他上来伸手掐了一把沈琅裾下的腿,“这不是还在吗?”
“陛下,”沈琅说,“我是个瘫子。”
“什么是瘫子?”小皇帝看着他的腿,“朕要是拿刀子戳你的腿,你会疼么?”
沈琅从他天真的口吻中嗅到了几分危险的气息,但他仍然是笑微微的:“不会疼,但我会流血,也会死。”
小皇帝有些失望的样子:“那和别人也没什么两样嘛。”
“那里边装的是不是蛐蛐儿?”他又看向沈琅拿在手上的那只陶瓮,“把它给朕看看。”
沈琅笑答道:“这蛐蛐原是豫王殿下养的,我不能给陛下。“
那小皇帝仰起头来:“这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朕的,拿来!”
“那我得回去问过殿下的意思才好。”
“你把蛐蛐给朕,朕让他们拿金玉和你换。”
沈琅不卑不亢:“我不要金玉,若是将它弄丢了,殿下要责罚我的。”
小皇帝原想直接让那些太监宫婢们上手去抢,可听他说这蛐蛐乃是豫王的,于是便收敛起了那个念头。
“那你想要什么?”他问。
“实不相瞒,”沈琅看着他道,“前些日子让陛下派人关起来的那位薛副将,乃是我的知己,我别无所求,只想去狱中探望他一眼。”
那小皇帝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轻蔑的笑意来:“朕还当你想要什么宝贝呢,原来是要见他。可他都要死了,你还去看他做什么呢?”
听见他这样说,沈琅的脸色也并没有变,他哄孩子般放轻了声调:“就是要死了,才更要去看他最后一眼呀,陛下这样聪慧,该明白我的。”
小皇帝见他笑眼微弯,声音又那样好听,起先为他不肯把蛐蛐给自己的那股恼意,已是消了大半。
“那也不成,”他还是说,“那女人不让别人去看他。”
“陛下是皇帝呀,天上地下,只有您是最尊贵的人,怎么连这一点小事,却还做不得主呢?”
小皇帝登时又恼怒起来:“朕怎么做不了主?我可不是怕她!”
“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别说是他燕昭的东西,就是玉皇大帝的东西,让朕看见了,那也是朕的。”
眼看激将法不成,沈琅干脆将那陶瓮举过头顶,作势就要将这蛐蛐连着陶瓮一起摔在地上。
“哎!你若胆敢砸死这蛐蛐,朕就叫人砍了你的脑袋!”
他是真的心疼了起来,那时候他们逃走得仓促,那些该死的宦官不曾记得替他带上那些宝贝蛐蛐儿,如今早是过了景儿,他也很久也没听过蛐蛐叫了。
今日一闻,直搔得他心里重又痒痒了起来。
只是他都这样说了,那人却也不见畏怯,仍是要毁了那不易得的蛐蛐儿。
默了片刻后,小皇帝终于妥协:“好,朕让人带你去找他,你快把那蛐蛐给朕。”
“我见了他,才能给你。”
那小皇帝只盯着他看,忽然说:“你不像蕙妃,你的心很坏。”
“罢了,”他有些无所谓地说道,“反正你见不见他,他都要死的。”
*
沈琅还是头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
这襄阳牢狱中的每间牢房,只有一处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外头的光线自然透不进来,青天白日的,这里头却还点着油灯。
薛鸷被关在最里边的那间牢房,并不和那些普通犯人关在一处,因日光进不来,这牢房中也显得分外阴冷,还伴有一种淤积不散的臭味。
最里边的那间牢房,连那窗户都被人封死了,借着那走道里的长明灯,沈琅才隐隐约约看见墙角的位置上有个人影轮廓。
不等他开口,那人便若有所感似的,忽地抬头往向他来。
“……薛鸷。”
薛鸷猛地起身,过来时扯动了脚镣,铁链在地上拖行向前,发出了几声“哗啦”声响。
借着走道里那点烛光,薛鸷在他脸上、身上,来回地看了好几眼,而后才问:“你怎么来了?他们为难你没有?”
沈琅摇了摇头。
“你在这里冷不冷?”
沈琅看了眼里边,地上只薄薄的一层干草,连个铺盖也没有。
“今年初雪都没见着呢,再说我皮糙肉厚,你是知道的,”薛鸷笑道,“我又不怕冷。”
沈琅把手伸进栅栏,碰到了薛鸷的脸,分明是有些凉的,他小声说:“你等一等……我会救你出去。”
薛鸷抓住了他的手,整个人几乎贴在了那栅栏上:“别冒险。”
透过那严密的栅栏,沈琅身上的气息还是朝他漫了过去,薛鸷忽然笑:“这几日,我总以为自己鼻子坏了,今日你来了,才知原来还是好的。”
沈琅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说:“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说罢,他便将放在腿上带进来的那些御寒衣物和干粮从栅栏缝隙里一点点塞了进去。
“他们给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沈琅低声道,“不要碰。”
“我知道,”薛鸷说,“这些时日,我总先喂了那只小耗子吃下,见它没事,我才碰的。”
沈琅听他说这牢房中有只耗子,顿时皱了皱眉:“你用这手摸过它?”
薛鸷见他似要将那只手抽回去,忙道:“没。我和它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沈琅却不大信他,他被关在这牢房里这么些日子,必然连那“鼠兄”的瓜子都已握熟了的。
他是很怕脏的人,更受不了那些专往脏地方钻的耗子,但看见薛鸷那副舍不得的样子,他也并没有将手抽回去。
“那衣袋里还放了些伤药,你要记得抹。”
“那一点伤,早结痂了。”
沈琅道:“那也要抹,最好连疤也不要留。”
“若留了疤,你就嫌我了么?”
“是啊。”
薛鸷故意使劲地捏了一下他的手:“不许。”
他话音刚落,方才就站在不远处的两名狱卒便走了过来,提醒沈琅时间已经到了。
薛鸷忙趁着他将手收回去之前,又很重地握了一握他的手。
出了这牢狱,沈琅立即便往豫王那里去了。
他设计小皇帝这一件事,想必这会儿已经传进了蒲太后的耳朵里,他自知在蒲党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况且一个跟着薛鸷一道来的“军师”,去那牢里看他一眼,也没什么不妥。
不好的是他用的手段不怎么高明,倘或那蒲太后果真如传闻中所言,是个极小心眼的人,说不准还真要追究起这一件小事来。
这几日原本留守在金陵新都的苏党也追来了襄阳,几个势力各怀鬼胎,沈琅料想他们眼下正是一场狠斗,蒲太后就要追究,不过是派人过来问一问话,或是找个莫须有的罪名,将自己也关起来。
倒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毕竟如今洪铮骤然故去,他们若还想讨回上京城,除了薛鸷,恐怕也没旁人可用。
若是杀了他,那就是打定主意要同薛鸷翻脸了。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沈琅还是去到了豫王那里,打算暂避几日风头。
豫王见他来了,面上带了几分笑意:“听说你这几日总带着金凤儿四处去捕蛐蛐?你也并不是个好玩的人,怎么这会儿倒忙起这个来了?”
沈琅知道瞒他不过,于是便意简言赅地把今日的事对他说了。
“怪不得,”豫王又笑了,“我说今日怎么肯到我这里来,原来是做错了事,来我这里躲风头的。”
沈琅也笑:“蒲党要杀我,殿下难道不救楫舟么?”
豫王哼了一声道:“也只有做错了事,你嘴里才说这样的好听话。”
沈琅知他并没有真的恼怒,于是上前道:“眼下除了殿下,恐怕没有人能救我了。”
“你是为他薛鸷犯的事,怎么眼下倒来求我?”
“殿下……”
“罢了。”豫王叹了口气,“我知你对本王从来都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谅你也是小孩子脾气,我和你又较什么劲?”
“住下吧,我让他们去收拾一套厢房出来。”
第79章
薛鸷被下狱的第十七日, 鞑靼重又率兵来犯。
前线战报传到襄阳时,东都城已然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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