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想是已经受过百姓的痛殴,整张脸已经不成样子了,与薛鸷原先心里那个奸猾可恶的相貌不同,这人看上去很清瘦,忽略脸上那些青肿淤痕,也并不是薛鸷想象中那般肥头大耳的狗官模样。
荣使君见他身穿甲胄,满身的血腥味,不由地向后退了一退:“你……”
薛鸷懒得同他废话,先是抬脚将他踹倒,而后一脚猛踩在他心口处。
这人嘶哑着嗓音发出了一声闷哼,而后喘着气道:“你、就是那个薛副将?”
薛鸷沉着眼,并没有回答他。
“你们这些人……好不讲道理,连陛下都跑了,我为我州府百姓找条活路,有什么不对?”
“笑话。”薛鸷一脚踩在他面门上,“你是为百姓?”
“你要逃要跑,人之常情,可你却故意将那些无辜百姓送去鞑虏手上邀功,那是太下作了!”
薛鸷这一脚几乎将他头骨碾碎、鼻梁压塌,逼得这位荣使君想叫叫不出声,只能在地上狼狈地挣扎着。
薛鸷并不肯让他就这样轻易死去,因此踩到一半,也就松了劲,身后土寇见状忙搬来一把椅子让他落座。
“那日我在鞑靼人那里,倒是学到了好些新奇‘玩法’,可惜荣使君躲在汝州这里,什么也看不见,”薛鸷慢条斯理地说道,“今日反正我无事,就好心让你长长眼。”
……
天武寨里。
自从得知了双方休战的消息,沈琅这些日子始终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有些松懈下来。
可是不知为什么,薛鸷却并没有如他预想中的那样,第一时间回到寨里。
自从援军到达之后,沈琅便与豫王又有了书信往来,沈琅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断定,眼下豫王应该并不在金陵城。
他对这场战局必然很看重,才肯为之涉险。
也是,新都里那些人若是闻得了前线的消息,必然都想回来横插一杠。豫王若是想下手夺回东都,必须比他们下手要早。
不然这位殿下处心积虑,也只是为他人做了衣裳。
沈琅在信上劝豫王不必对这些鞑虏赶尽杀绝,最好让他们留存些兵力,回去牵制瓦剌,若是瓦剌此次果真一口将鞑靼吞下,未必不会趁着大宁兵疲马乏之时,入关试探大宁。
就这点剩兵残将,再来个瓦剌,大宁恐怕危矣。
这一次,豫王并没有立即回信。
沈琅得到两边休战这一消息的第二日傍晚,薛鸷总算带着那群伤的伤、倒的倒的土寇回了寨。
他一回来,便直冲沈琅房内奔去,话还顾不上同他说两句,沾到床榻便睡死了过去。
沈琅知道他这些日子必然没睡过一个整觉,因此并没有舍得把他叫起来,只是叫金凤儿去喊了郑先生来,随后又细细察看过他身上每一处。
方才有那身厚厚的甲胄遮掩,沈琅并没发现他身上竟有这样多的伤,大大小小的,数也数不清。
好在那些刀伤、箭伤,看着虽然很可怖,却似乎并没有伤到要害之处。
沈琅看完了胸腹,才去检查他的四肢,仔细一看,便发现他披甲底下的两只手臂连同手掌,全都裹满了素麻布。
方才他一进屋,便默不作声地朝着自己扑了过来,狠狠地抱了他一下,也许就是因着那一下,他臂上的伤处再度崩裂开,将那一处的素麻染成了鲜红色。
看见那颜色,沈琅不由得一怔。
他抬眼注视着薛鸷那张瘦削下去的脸,瘦得尖削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沈琅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用指腹推过他扎手的下巴。
沈琅此刻心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想不了。
他很有些吃力地俯身下去,使自己的侧脸与耳朵紧贴在薛鸷的心口上,听见薛鸷仍然有力的心跳声,他脸上的血色才总算一点点地又恢复了过来。
这些日子他也没了睡眠,一旦睡下去,便少有不做梦的,他记得梦里常有一口漆黑的棺材,停摆在那聚义厅的正中央。
棺盖很沉,无论他怎么使劲也推不开,他试图求助于金凤儿与邵妈妈,可他们都不搭理他。
他知道那里面躺着的是谁,又是怎样的一张脸孔,沈琅死死抱住那棺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和他睡在一块。
每回梦见这个,他便总是带着恐惧喘息着惊醒起来的。
不仅是梦里,就是醒着,他也在心里控制不住地想过无数次,这个人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的景象,他以为想的多了,真到了那一天,也就不怕了。
可是事与愿违,哪怕薛鸷已经平安归来,那股恐惧依然存在他心里,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再一次汹涌了起来。
……
薛鸷这一睡下去,便足睡了两日才醒。
此间夜里他身上有过几次发热,倒是有惊无险,郑先生为了让他起来吃药,一针下去把人催醒,他见是沈琅递过来的药碗,看也不看,便一口饮尽,随后倒头又沉沉睡了下去。
薛鸷醒来的那个清晨,沈琅正试图掰开他的嘴,用帕子裹着手,要换掉他压在舌根底下的那片人参。
谁料他才刚裹好那片人参,薛鸷便忽地睁开了眼,他紧紧攥住了沈琅的手腕,要说话,可却被手掌心里传来的疼给打断了。
鏖战数日,他身上已经不剩几块好皮了。神经绷着的时候倒没觉得有多痛,如今躺在天武寨里,先前没受的疼便一股脑地反噬了过来。
只是他不愿让沈琅看出来,因此并没有吭声叫痛。他似乎想开口说话,可却只是怔怔地盯着沈琅发起了呆。
“怎么?睡傻了?”
听见沈琅开口,他才缓过劲来,薛鸷笑了笑,缓缓抱过去,把头轻轻地埋在他脖颈间。
他很少这样安静,沈琅把手也轻轻地搭在他背上:“你打了胜仗。”
“也不算胜。”
“疼不疼?”
薛鸷顿了一下,才道:“不疼。”
“你手上都没一块好皮了,还嘴硬。”
薛鸷笑了笑:“没伤到要害,这些也就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见沈琅始终都没有什么笑模样,薛鸷于是故意逗他:“现在好了,咱们两个人,如今就只能凑出一对好手好脚了。”
可是沈琅并没有笑。
于是薛鸷也就笑不出来了。
沈琅让邵妈妈煮了些汤面送来,薛鸷睡了这两天两夜,一嗅到面汤香气,便忽觉已饿得眼冒金星。
只可惜两只手上缠满了麻布,眼下他连筷子都拿不了了。
沈琅怕他掌心里的伤口又裂开,因此只好捡起竹箸喂他,薛鸷一开始倒很觉享受,即便那面压根没喂进他嘴里几口,他也不着急。
直到眼前发黑,真要晕了,他才伸长了脖子,用嘴去接沈琅递过来的面。
他吃得狼吞虎咽,沈琅才刚把竹箸放下去捞面,他那头却早已把面咽了下去。
还没等沈琅开口制止,他便果真如沈琅预想的那样,一下呛到了,而后弓着身子猛咳起来。
沈琅连忙放下竹箸,替他拍背顺气。
薛鸷呛得眼里都冒出了一点泪花,等他止了咳,沈琅手才又扶住那竹箸,刚要替他夹面时,就听他突然问:“怎么不见三哥?”
“他有事忙。”
“忙什么?”薛鸷问,“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忙完了就来看你了。”
薛鸷抬眼看向沈琅:“真的?”
沈琅终于还是道:“薛鸷。”
“……他死了。”
薛鸷沉默了半晌。其实他心里早已预料到了,可是听见这个答复,还是觉得缓不过神来。
“怎么……死的?”
“自缢而亡。”
沈琅接着说:“我让人将他葬在后山上,给李三夫人和……豚儿,也立了衣冠冢合葬。”
“嗯。”薛鸷低着头,忽然哽咽:“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数都数不清……太多了。”
每一个天武寨的兄弟,薛鸷都可以叫得出他们的名姓。可他没有数、也不敢数。
“三哥的屋里空了,我回来,谁都不提他,他也没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薛鸷喃喃道,“沈琅,我知道。”
说着,他忽然失声大哭了起来。
沈琅只能上前抱住他,任他将自己的衣襟哭得透湿。
第76章
薛鸷只在寨中待了约莫三四日的光景。
才有些缓过劲来, 山下便传来消息说,南边那位小皇帝想见他一见。
薛鸷拿不准注意,便回到沈琅屋里把话对他说了, 随后他半开玩笑道:“也没拿圣旨来, 我若不去, 算不算抗旨不遵?”
“来送口信的是什么人?”
薛鸷道:“好像是洪将军的亲兵。”
沈琅思忖了片刻, 而后才说:“既是他的人来送信, 说明豫王对此事必然是默许的态度。”
“那小皇帝为什么想见我?”
沈琅轻轻摇头:“不是他想见你, 大约是他背后的蒲家想试探你的口风,借机拉拢你。”
薛鸷并不大明白他口中的“蒲家”“团家”都是些什么人物, 但还是道:“我都听你的。”
“嗯。”沈琅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于是收拾妥当下了山,因这消息到底是从洪铮处传来的, 所以沈琅便要薛鸷到洪铮那里先打探打探消息, 问个明白。
这几日东都往南的几个城池,原来或逃或躲的百姓又回来了大半, 由官兵们牵头, 开始了修缮城门之务。
去往东都的路上, 沈琅偶然掀开车帷往道旁看了眼, 薛鸷却一把攥住他手腕, 低声道:“别看。”
从那掀开的一角, 沈琅虽只看了个大概, 可也觉得触目惊心。
那些将士的尸体被搬移到了道旁,横七竖八的堆放着, 这几日虽然天冷,但还没到落雪时候,几日下来, 四处都是令人作呕的阵阵腐臭味。
沈琅不由觉出几分心悸来,倒不只是因为那尸山肉海的场面,只是他忽然想到,若是棋差一着,身侧这个人说不准也要躺在这一堆腐肉里。
见沈琅垂着眼不说话,薛鸷揽过他的脑袋往自己肩上靠:“吓到了?”
沈琅缓缓摇头:“李三夫人和豚儿的尸首……你们有没有去找?”
薛鸷的声音也沉了下去:“他们一退兵,我就带人去找过了,只是没找到。”
他顿了顿,又说:“那几日,他们很缺粮……”
说完这一句,两人都变得沉默。
因怕鞑虏不死心,还要来犯,因此洪铮便带着剩余兵马驻守在东都城内。进了城,薛鸷在守城将士那里问得了洪铮如今所在,也就一路驰着马车去了。
马车一路行进豫王府上。
王府内像是被洗劫过,一路进去,只见地上满是被砸烂的盆景,有几面墙上还留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
他们被豫王的亲随引进书房,只见那洪铮正与豫王坐在一处看着桌上舆图。
见那亲随领了沈琅与薛鸷进来,豫王抬头笑笑:“你们来了。”
“才刚我还和洪将军提起薛副将,”他接着说,“我就猜着你们今日会到。”
沈琅对他会在这里,也丝毫不感到意外,他先是朝豫王行了个颔首礼,而后问:“南边如今怎样?”
“他们怕上京城被本王抢了先,蒲太后带着我那皇侄,悄没生息地就去了襄阳。”
沈琅沉吟片刻,才道:“他们要见薛鸷,又怎会把信传到洪将军手上?”
“他们派来那信使,乃是本王的人。”豫王笑道,“过来坐一坐,一会儿本王与你们二人同往襄阳。”
沈琅本不愿让薛鸷卷入他们的权利角逐中去,但事与愿违,薛鸷身上这所谓“副将”的身份只是豫王给的,若那位小皇帝不承认,即便薛鸷守城有功,也还是个人人喊打的匪寇。
况且他若想堂堂正正地下山去,也非走这条路不可。
“蒲党那边,殿下是怎样想的?”
“我并不怎样想,”他先是看了眼沈琅,随后又对着薛鸷微微笑着,“本王如今是天子辅弼,自然一切要以小圣人为先,薛副将若是肯亲近蒲党,倒是也一条好路,看你自己想怎么走罢了。”
他这语气,显然是不肯多谈了。
沈琅知道那日因自己不肯跟他同去南边,豫王心里不免对他生了几分嫌隙,况且豫王对薛鸷并不熟悉,自然对他也就没有信任二字可言。
因此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薛鸷一对上豫王,必然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过这些日子并肩作战下来,他倒是对那洪铮洪将军有了几分感情。
见他面色灰白,眼神也失了锐度,薛鸷上前问他:“老东西,你身上那伤怎么样了?怎么才几日不见,脸色就变得这样差。”
“不碍事。”洪铮微微撇眉,“你也给我放尊重点。”
豫王道:“这几日你就不要动了,在东都好生调养,眼下北征迫在眉睫,将军务必保重身体。”
那洪铮朝着豫王抱拳作揖:“末将定不辱命。”
……
由那几个兵燹之城出来,所过城池因尚未受战火波及,倒还算得上是闾阎扑地,只是过路的百姓个个都面有惶惶之色。
及至襄阳城中,之间道旁市肆林立,竟还是寻常年月那般“弦歌不辍”的景象。
他们的马车才刚进襄阳不久,便见天子的御驾远远地,声势浩大地亲迎了出来。
天子亲临,众人自然也不便再乘车慢行,豫王让亲随到后头叫了薛鸷出来,而后领着他一道上前,对那小皇帝行了叩拜礼。
那小皇帝还不说“免”字,薛鸷便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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