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听完了所有经过,此时才知郦羽身上那些新伤旧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他先是在心里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
郦羽明明受了那么大的惊吓,那么多委屈,自己这些年却在京中快活度日。
他才刚与他重逢,自己脑子里想的却是……
许久,姜慎才干咳几声,打破了屋里可怕的沉默。
他走到沈枫身边,总是只会木讷的男人,即使是崩溃时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姜慎道:“沈枫,站起来。”
侍卫垂着头一动不动。
他无可奈何,“你平日里在我面前装傻充愣惯了也就罢了。现在给本王好好动脑筋想想,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巧合的事?”
被他一呵斥,沈枫终于抬头,他便不再管他,而是走向郦羽。
郦羽一见他逼近,就忍不住抱着双肩向后退了一步。姜慎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把手伸过去。
“……郦公子,我只想问你一句。”姜慎紧紧盯着郦羽,“你说你捡回来了个小孩,还自称是王府的世子。那小孩名字叫什么?”
“怀乐,他说他叫姜怀乐……”
“他几岁?”姜慎没先直接回答。
“五岁。”
姜慎道:“我当然认识。他亲爹是肃王。”
郦羽对怀乐的爹究竟是哪个王毫无兴趣。但想到怀乐或许很快便有救,一直瑟缩的他,才慌忙主动上前抓住姜慎的胳膊。
“你莫非认识他父母?姜……”话到一半郦羽立刻改口,“六殿下,那孩子其实挺乖的。他如今被人抓走,现在还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又那么小……还请你想办法救救他。”
“我当然知道他很乖,”
姜慎递上了从王府收到的信。
“因为肃王就是我,那个是我亲手教养出的小孩。”
郦羽接过信,愣愣地,还没有反应过来。
姜慎叹了好长一口气:“你就是个小骗子,非说要自己来给他取名字,结果你两眼一闭,就把我和他都撇了下来。”
郦羽双手发抖,颤颤巍巍地摊开信纸。
信中字迹工整,显然是有人代笔。唯独署名的名字歪歪扭扭。
“常怀千岁乐,这是我想了好久才给他取的。小羽,怀乐是我的,也是我和你的……你怎么好像都不惊讶?”
不仅不惊讶,甚至冷静到仿佛早就料到这件事一样。甚至只是眉头皱了一下,接着一语不发地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
郦羽幼时读书,被祖父逼得读烦了就要发脾气。伺候他的下人们会凑上来谄媚,说公子生得丰姿冶丽,乃是凤雏麟子,日后必得高嫁。读那么多书也没什么用。
虽然后来想想,不好好沉心读书,成天惹是生非,自己才是大错特错的那个。祖父则一直都在谆谆教诲,让他身为郦家的嫡子要学会独立。但哥儿得嫁人,还得繁衍后代……这是他那时还很根深蒂固的观念。
而且,他其实一直都在怀疑姜怀乐这小孩,为何看到他一眼就那么在意他?为何会忍不住想怜他?
直到这一刻郦羽终于弄清,反倒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虽然他完全想象不到,更没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实感。
……相比较之下,他无法想象的是。那孩子居然是面前那个跟他从小作对、几乎是拌嘴长到大的男人与他一起……捣鼓出来的。
“哦……”
见姜慎询问,郦羽才抬起脸。
“我是在想,我见到的那孩子,跟你收到的信,到底哪个是真的?”
“沈枫。”于是姜慎转头问,“这段日子府里都是用什么传的信?”
沈枫这回似是已从方才几乎崩溃的情绪中抽身,又恢复到以前那种木讷寡言的状态。
他起身,双手抱拳道:“王爷,还是您养的那只海东青。”
这种矛隼?性子又猛又傲,北方人进贡给了皇帝。结果二大爷自己没养好,还差点被啄了眼睛。
皇帝命宫人们杀鸟时,姜慎恰好路过。姜慎喜欢鸟,肃王府中也养了许多鸟。于是就向皇帝请命求赐,带了回去。
姜慎花了很长时间细心驯养,这鸟才肯向他低头。肃王府中,它也只肯亲近年幼的怀乐,根本不给其他人近身。
郦羽还把姜怀乐说自己怎么从上元节灯会上被绑架,如何被拐来昭州一事说了出来。
“那孩子虽然偶尔嘴巴有点不饶人,但他其实很乖,偶尔闹点小脾气,难过的时候也会忍住不哭。只是我刚见到他时,还瘦巴巴的。”
说着说着,郦羽不由得盯起姜慎的面孔。
……这样一看,眉眼,鼻子,跟他长得好像。
听完郦羽的话后,姜慎又深深陷入无言之中。
他现在头好痛。不敢相信在居然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之下,他的小东西不但被人拐走,还在外受了那么大委屈。
于是姜慎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只要一闭眼,要么就是怀乐站在府邸门口,冲着他跑过来喊着“父王抱抱”的身影,要不就是郦羽说觉得他很恶心时的那张脸。
来回趟了不到一个多时辰,他便起了床。他昨夜就立刻先让人立刻快马加鞭,回京去府上彻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命沈枫亲自去追那人牙子的下落。
临行前,沈枫对他道:“王爷,容奴多嘴一句,眼下还有当务之急,应当尽早替……”
他看了一旁的郦羽一眼。
“替王妃洗清冤屈。”
姜慎听了,只不爽地摆了摆手。他好不容易把小羽找回来,就算上他真的杀了人放了火,他都得想办法把他洗成干干净净。以肃王妃的身份,再风风光光地跟自己一同回京。
郦羽还被安置在那明镜院中。与昨日不同,今早起床后,姜慎束了羽冠,把那些平时细碎搭在额前的头发抹得一丝不苟,还摸了面膏口脂,最后十分谨慎地自己低头在身上到处嗅着。
确定没有一丝异味后,他才推开郦羽的房门。
郦羽死前,也是盖着这样薄薄的被子,但除了那双眼睛还睁着看向姜慎,整个身体就仿佛一潭死水一般一动不动。
“阿恕…阿恕……”
他动着惨白的唇,声音微乎其微。
“我喜欢你…喜欢……”
姜慎的胸口又开始像被撕裂般疼得厉害。
好在那些过去了。屋里人熟睡着,盖着薄被,身体在其中一上一下轻微起伏。姜慎坐在床沿边,先试探了一下,发现人没有醒,便斗着胆子摸了摸郦羽柔软的脸。
姜慎当年也被火烧过,宫里的御医有奇药,那些新伤旧疤也不是什么事。就是这头发可能要花很久才能重新养起来……
不过,郦羽虽看似瘦得皮包骨,两条露在外的胳膊却看起来比五年前那回紧实有力得多。
……他这是长大了。
若按照现代人的人生标准来看。怀乐出生时,他甚至没有大学毕业。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很久都没睡过这么软的床铺的关系,郦羽不但睡得很好,也难得没有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就是感觉身边有个特别大、又特别烫的东西挤得自己又闷又热……
他被外面突然一声悲切的蝉鸣声惊醒。扭头一看,穿戴整齐的俊俏男人正把脸埋在自己颈窝,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胸口上。看样子睡得还挺香。
他毫不客气地抬脚把人踹下了床。
第29章 增生
滚烫的热茶是从他领口往下浇的, 所以好歹脑袋没什么事,被烫到的只有前胸和后背。不过他现在穿越成了这么一个才七岁的黄口小儿,一双小短手只跟自己脸差不多大, 根本够不着后背的烫伤。
“啊!”
身后突然有人惊叫一声。
“六殿下!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听到那是郦羽的声音,姜慎连忙转头笑吟吟地对他挥手。
“郦公子!你来得正好!快帮我个忙。”
“什么忙?”
不过郦羽站着原地,看上去不是很想接近他。
“我这后背上的水泡太大了,得挑破了后敷药粉才有用。这是针, 刚刚已经拿火烧过消毒过了, 用它不会感染的。”
“什么叫消毒…和感染?”郦羽问。
“……呃。”
姜慎倒是被问得一愣, 想要把早已融入生活的常识跟人口述名词解释还是挺难的……虽然他以前是个医学生。
“总之, 它现在很干净。看见我后面那水泡了没?你拿着我捏的这端, 把那水泡挑破, 把里面的脓水挤出来, 这一壶里装的是酒,先把酒浇上, 最后再敷药。”
“……不疼吗?”
“疼啊, 但不挑破的话好得很慢。”
郦羽还是一动不动。
他问:“你为何不直接去找太医?”
“找太医就会被那些宫人看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躲在这里?他们嘴很碎, 必定捅到我母妃那,母妃知道这些…就会疯得更厉害。她一发疯, 那又得闹得天翻地覆了。”
郦羽沉默片刻。
“……所以,我想问你,三殿下和四殿下那么欺负你, 你为什么却一直不还手?”
姜慎道:“因为我想试试看这样能不能死掉, 结果他们下手还是太轻了。对了郦公子, 你平日里和那对恶魔姐弟关系好,你可不可以在旁边煽风点火,让他们对我下手再重一点?感觉他们还是太保守了, 最好想点能把我直接弄死的那种手段。”
见郦羽完全呆立原地,姜慎又双手来回比画着,向他解释。
“哦,其实是这样的。”姜慎双手比划着,向他解释道,“我想要回家,回我真正的家。我…应该之前是出车祸死掉了,才会来到这边。若想回去,也许就只有尝试再死一次才行。不过这段时间我试过很多自杀的法子,不管是上吊,还是跳水,吞毒药…都失败了。所以我想,不如试试找外人来杀我,说不定能成功呢?”
“你……什么啊?你疯了吧?”
郦羽能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可却又根本不知他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他不解道:“你家不在宫中吗?就算不是在宫中,你想回家又有何难?一匹马,带上银子,不是想去哪就去哪吗?”
姜慎:“我家不在这里。”
“那还能在哪?南楚?北桓?还是……”
姜慎努了努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过去,也可能是未来?总之不是现在。”
六殿下最近经常胡言乱语,宫人们都在偷偷议论,他是不是跟大殿下一样脑袋突然坏掉了。
不过同样年幼的郦羽虽然确实听不懂,但他终究还是上前帮了忙。巴掌大的水泡就停在男孩的肩胛骨上。
拿针挑破水泡后,他照着他说的步骤一步一步做了。郦羽第一次替人处理伤口,手忙脚乱的,抖得比姜慎还要厉害,把酒洒得到处都是。
姜慎因为疼而惨白着的嘴唇,但他咬紧牙关,愣是一声都没哼。
郦羽轻声道,“我不会帮你去说的。我娘亲…刚过世,她生了病,她很痛苦……所以…你也不能死。”
姜慎却笑了两声,道:“郦公子,其实死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因为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去死而活的啊。”
郦羽停下了动作。
“我…我不赞同。我并不怕死…但娘亲……娘亲很重要,我不要娘亲死。”
他听上去快哭了。
“况且,你既然这么想……”郦羽顿了顿,他实在不想从自己口中说那个字眼,“为何现在还要搽药呢?你不是想要活下去才对吗?”
姜慎有点被他问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正打算回答郦羽时,忽然一阵天翻地覆。
他脸朝地地趴在地上,浑身都快摔散架了。一抬头,坐在床沿的郦羽怒目圆睁。
“谁许你上我床的?”
此时郦羽已不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了。姜慎这才反应自己刚刚是睡了过去。
“你下手也太重…我这还是白衣服呢。”
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抱怨一边拍着身上的灰。
但郦羽一脸懒得理他的表情。大夏天的,他不但穿得十分厚重,甚至还披着鹤氅……惺惺作态装模作样。
姜慎毫无自觉,仍旧觍着脸讨好似的问,“你饿不饿?”
“不想吃。”
说完郦羽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饭量好像比以前大了些,这很好。姜慎有点欣慰。
“那你得先换身衣裳,现在穿得这般……”
姜慎看着他那一身皱巴巴的灰布衣裳,但那张脸看起来却还是冰清玉润。不由得摸着下巴自我感叹起荆钗布衣难掩美色。
但转念却又想到郦羽昨天说的话,脸上的表情连忙又收敛了不少。
于是他先出了门,没过一会儿,几个杂役便把浴桶给抬了进来。
除此之外,侍女还端来了崭新的外袍和鞋,甚至还有贴身里衣。那衣服料子轻透柔软,日光之下流光溢彩,看起来不是俗物。
姜慎把外袍抖开在他身上量了量。
“料子是好料子,最新的一批夜蚕锦。就是这做工……是让那陈文找铺子连夜赶工出来的,要是不合身的话咱们再去改。”
郦羽却无动于衷,盯着他,“这终究不是你的王府。你非但不避风头,在别人的知州府上如此肆意,指使人往东往西,还把我一介囚犯安排在这种地方……你不怕有人心怀怨恨吗?不怕其他流言蜚语吗?”
22/51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