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赵承平, 谋害朝臣,品行不端,实在不堪为众皇子典范。兹日起赴皇陵守陵,清心省过, 修身慎行, 无诏不得擅离职守。”
元兴帝丢下一句冷冰冰的旨意, 转身拂袖离去。
赵承平顿时浑身瘫软, 跌坐在地。
怎么会这样?
他看着元兴帝即将消失在门口的身影, 仿佛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 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 却被一旁的太监眼疾手快地按住。
“父皇!儿臣冤枉啊父皇!您再给儿臣一次机会!”赵承平嘶吼道, “一定是有人要陷害儿臣,求父皇明察!”
然而元兴帝并没有一丝停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书房。
李皇后似乎是有些不忍地看了赵承平一眼,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跟着离开。
元兴帝此刻正在气头上, 身边围着的一大群太监宫女, 甚至就连徐锐和李皇后都大气不敢出, 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又激怒了他。
元兴帝一生气就不想进到室内,自顾自地往御花园走去。
外面风雪交加,但一行人竟没有一个敢劝他早些回殿内。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李皇后先开口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陛下,承平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一时糊涂犯下错,确实气人,但您这责罚得是不是有点太重了?”李皇后试探着问道。
“孩子?他都二十四了还是孩子?”元兴帝冷哼一声,“当年秦王府被抄, 府中杂物尽数被毁,他还能想方设法弄来这些腌臢东西,真不愧是贵妃生养的好儿子,跟他娘如出一辙的品味!”
元兴帝的话语中充斥着藏不住的怒火,这位平常在外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很少如此控制不住情绪,令旁边的一众人纷纷低下了头,喘气声都不敢太大。
李皇后也不说话了,默默垂眸立在一旁。她知道这是元兴帝的逆鳞,亦是几十年来他最大的噩梦,任凭谁说都没用的。
当年的秦王风光无限,身为嫡出的皇子,又博学多才、文武双全,深得先帝喜爱。
金陵城中,年纪稍大一些的人都会记得,秦王府最为鼎盛时期,门槛每过几个月都得修缮,因为每天来拜访的人实在太多了。
除了自身优秀以外,秦王还是个特别喜欢结交朋友的性格,而且从不以出身论英雄。不管是王亲公子,还是平民百姓,但凡是有一技之长或者在某一方面有过人之处的,他都非常愿意放下身段结交。
当时秦王府门客三千,红极一时,京中世家贵女有一半都曾对秦王芳心暗许,李皇后待字闺中的时候还曾临摹过秦王的书画,并且裱在自己卧房的床头,日供欣赏。
那时候世家贵族喜欢举办马球赛,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秦王殿下喜爱打马球,若是得空,他便会前来参加。
所以很多家族争先恐后地通过举办马球赛来与秦王结交,也可以彰显家族的荣誉。
据说只要是秦王殿下参与的马球赛,观众席上可谓是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更夸张的是,秦王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用什么样的物品,都会很快风靡全金陵城,人们争先恐后地模仿。
仿佛这样便可以沾上一点秦王殿下的光,使自己的人生变得更顺遂些。
然而只有一人除外,那便是元兴帝,也就是当年的魏王赵玄。
对于赵玄来说,秦王就好像抢走了自己人生的那个强盗。
赵玄本来也是嫡出的皇子,可后来他的母后犯了事,被废后不堪受辱,上吊自尽。
先帝对这位废后更是厌恶至极,竟然连皇陵都不允许她入,只是寻了块地方草草葬了。
而秦王的生母不久后便入了宫,并迅速怀上了一对双生子。
先帝十分高兴,立刻立她为皇后。
赵玄心中的不平衡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越来越重,他不明白,明明自己样样都不输秦王,甚至还比他年长,为何先帝对二人的态度天差地别?
难道就是因为秦王的生母被先帝所宠爱?
年少时期的赵玄想着只要自己足够优秀、有能力为父皇分忧,父皇迟早会看到自己,会重用自己。
他后来也的确做到了,先帝确实给他指派了一些重要的任务。
但赵玄也意识到,这种重用并非是对一个优秀的儿子的培养,而是像发现了一条好用且省心的狗,不用白不用。
他的功绩被用来给秦王铺路,他再努力也只是被当成一个能力较强的臣子,而秦王不管做什么,都是先帝最为疼爱的儿子。
有时候赵玄看着先帝、先皇后和秦王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吃饭、聊家常,他觉得他们三个人不像天家父子、夫妻,倒像是一家子寻常百姓。
那时赵玄经常会想,如果自己的母亲受到父皇的宠爱,是不是自己也可以拥有这样的家庭?
嫉妒和仇恨随着时间日渐增长,赵玄越来越视秦王为眼中钉。
凭什么?这样幸福美满的人生本该是自己的,凭什么一个强盗可以毫不费力地就拥有自己本该拥有的一切,还被天下人所尊崇?
赵玄的心逐渐被仇恨主宰,他此生的唯一目标就是夺嫡成功,他要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秦王殿下跪在自己面前,对自己俯首称臣。
于是赵玄精心谋划,一步步扩充自己的势力,先是以谋害皇子的罪名迫使先帝废后,然后逐步架空了秦王的母族,二人的势力逐渐持平。
赵玄知道光凭自己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开始与各大世家联姻。
一次,赵玄的差事办得极为漂亮,便趁机跟先帝讨要了一门婚事,也就是迎娶傅家的嫡长女为王妃。
先帝自然同意,当场便高兴地为二人赐了婚。
然而赵玄无意中却撞见了秦王和宁贵妃私下见面,并听到了秦王对她表示自己的心意。
赵玄不禁攥紧了拳头,气得发抖。
他不明白,为什么秦王什么都要跟自己抢?
嫡出的身份要抢、父皇的宠信要抢、朝中的声望要抢,现在连他的女人都要抢。
然而这门婚事毕竟是先帝赐婚,最终还是如约进行了。
与李家的婚事一样。
直到现在,赵玄仍旧觉得自己当初这步棋是走得最正确的一次。
李家的小姐当众落水,本来是很难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了,但是自己路过将其救起,不但让李家欠了自己一个人情,还顺势娶到了李小姐。
一下子拥有了两大世家的拥戴,赵玄在这场夺嫡之争中的胜算大大增加。
但人在年少时期的噩梦总会伴随一生。
即便最后赵玄赢了,他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帝王,秦王府被抄,一众家眷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从此世上再无秦王,但这根刺却在元兴帝的心里扎了根,一直未能拔出。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还是会梦到那个身影,想起自己曾经被秦王的阴影笼罩的那些日子。
只要看到任何会令他想起来秦王的物品,他都会难以自制地愤怒。
这些回忆时常会把元兴帝拉入深渊,不断地提醒他曾经都用过怎么样肮脏的手段、有多少冤魂在地底下注视着他。
这张龙椅,他坐得一直都不安稳。
而如今在赵承平的寝宫里发现的这些书画,更是一下子唤起了元兴帝的种种回忆。
他看着自己曾偷偷临摹过、令他无比熟悉的字迹和笔锋,往事如走马灯般不断地闪现在脑海之中。
他想到了秦王在先帝的陪伴下练字、画画,想到了自己和秦王同时上交一份诗文,太傅却只夸了秦王。
他想到秦王的书画被全京城的才子佳人争相传阅模仿,而自己的虽然不输对方,却无人问津。
秦王府被抄后,元兴帝下令将府中的书画全都烧毁。
虽然他也知道,这样做并不能抹去秦王留在这世上的所有痕迹,但至少他心里痛快了。
不管你生前有多风光,最后当上皇帝的还不是我?元兴帝洋洋得意地心想。
你的诗文到头来也不过是废纸一堆,一把火就烧干净了,而史书上只会记载我的功绩。
可元兴帝万万没想到,他的儿子竟然会千方百计地弄来秦王遗作。
二十多年前偷听到的那场对话重新在元兴帝的脑海中回响起来。
他明明已经娶到了这个女人,生下了属于他们的孩子,为什么这个孩子最后却会喜欢上秦王的书画?
元兴帝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当年的所有细节。
他在心中默默盘算着赵承平的生辰年月,并开始倒推。
有没有一种可能……会不会其实……
不,一定不会的!
当年他清楚地听到,宁贵妃是拒绝了秦王的,他不会记错。
可是她只是说圣上赐婚,不得抗旨,还请秦王殿下莫要再纠缠,却并没亲口说过自己不喜欢对方。
元兴帝极力控制着发抖的双手,脑中却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个可怕的猜想。
秦王秦王秦王,都二十多年了,怎么还是这般阴魂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等元兴帝从往事中回过神时,风雪已经落了他满身。
李皇后在一旁战战兢兢地询问道:“陛下,外面天寒,不如回去歇息吧?”
元兴帝一动不动地望着银装素裹的御花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如潭水般难以揣摩。
半晌,他用喑哑的声音缓缓开口道:“走吧。”
不知是不是头发被飞雪染成了白色的缘故,这位帝王好像在一瞬间老了十岁。他的脊背微弯,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在风雪之中。
第256章
赵承平被发配到皇陵守陵之后, 朝野上下仿佛嗅到了局势即将变化的气息,纷纷开始为自己的前途谋划起来。
树倒猢狲散,赵承平做的种种见不得人的事情被接二连三地挖了出来。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豢养男宠、买通朝臣为其美言等等。
甚至就连一向不愿意掺合进皇子之争的谢昱都在早朝时站出来,声称贺听澜在镇京司地牢走水后侥幸逃出, 走投无路便跑来向自己求助。
结果这件事被赵承平身边的太监给知道了, 专程过来跟他要人, 还威胁自己如果不把贺听澜交出来, 就到处宣扬谢家也是贺听澜通敌叛国的帮凶。
听到这个消息, 太极殿内众臣纷纷震惊地看向谢昱。
“谢都御史既然知道这些内情, 为何之前不说?”元兴帝问道。
谢昱丝毫不慌, “回禀陛下, 臣当时也万万没料到贺郎中会来求助臣,毕竟臣与他素日并无瓜葛。但那段日子发生的事情着实蹊跷,从贺郎中被指控通敌叛国,到镇京司地牢走水,一切都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臣也是不愿看到如此栋梁之材被冤枉, 便派人去调查了二殿下身边的太监, 这才发现其中真相。”
说着, 谢昱跪下来对元兴帝行了个大礼,道:“贺郎中感谢臣出手相助,又怕臣收留他一事被旁人知道后会引起不必要的流言,更怕会有人诬陷臣也是同党,便没有将此事说出来。还请陛下恕罪。”
“原来如此。”纪若潭也笑着说道,“想来是谢大人贤名在外,贺郎中才会愿意信任他。此案能够成功破获,皆仰仗诸位大人齐心协力,为寻求真相而奔波。纪某深感敬佩。”
此言一出, 不少官员也纷纷开始称赞起谢昱来。
“行了,此案好在最后真相大白,能够还于国有功之臣一个清白,也算是圆满了。”元兴帝开口道,“还望诸位今后恪尽职守,秉公执法,不容枉法徇私,共创我大梁朝廷清明之风。”
“臣等谨遵圣训,必不负陛下所托!”众臣纷纷下跪,齐声道。
前朝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后宫里。
此时宁贵妃才刚刚苏醒,脑海中一团乱麻,只觉得头痛欲裂。
她强撑着上半身从榻上起来,却因为体力不支又重重跌了回去。
床榻处传来的动静惊动了在外屋调配汤药的琼枝,她连忙小跑着来到榻边,将宁贵妃扶了起来。
“娘娘,您总算醒了。”琼枝红着眼睛,语气中尽是后怕,“您已经昏迷了两天一夜,这是吓坏奴婢了。”
“已经两天一夜了吗?”宁贵妃扶着额头,随即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把抓住琼枝的手,“平儿呢?平儿在哪?怎么没看见他?”
“娘娘……”琼枝不禁低下了头,她实在不知该不该现在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宁贵妃。
娘娘毕竟还病着,身子虚,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这个打击。
见琼枝低头不语,宁贵妃顿时慌了,抓在琼枝胳膊上的手越来越紧。
“你说话啊!”宁贵妃颤抖着声音道,“平儿他怎么样了?圣上他、他不会……”
“不行,我要去见圣上!”宁贵妃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就要从榻上起来。
“娘娘!”琼枝见状立刻拦住她,艰难开口道:“娘娘别去了,二殿下昨日就被圣上差人送出了宫,去皇陵守陵了。圣上还说,无诏不得回京。”
“什么?”宁贵妃听了这话浑身一软,立刻又问道:“那他身边有多少伺候的人?有多少侍卫?有禁军吗?”
“没有。”琼枝摇摇头,“圣上说了,要让二殿下去那边反思己过,在列祖列宗面前忏悔,不得有任何人伺候。只有皇陵的看守侍卫负责监视殿下,旁的就没有了。”
“不可能……”宁贵妃双目失焦,丢了魂似的喃喃自语道,“圣上怎会如此心狠手辣?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她当然知道这其中的意思。
同样是被派去守皇陵,身边有人伺候和没人伺候是不一样的。
先帝在位时,杨昭仪就因为谋害皇嗣被发配到了皇陵,但先帝对她仍旧宠爱有加,只是不这么做便会遭到满朝文武的抗议,才不得不先让她远离京城。
表面上是责罚,其实是保护。
据说杨昭仪身边仍有一大群负责伺候的太监宫女,在皇陵的生活也是吃喝不愁、悠闲富贵。
等风波一过,先帝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让她回来了。
而在这期间皇陵那边的人也不敢怠慢她,因为大家都知道杨昭仪还会有回宫的一天。
但如果是不许任何人伺候,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意味着即便赵承平在皇陵出了什么意外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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