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河边,傅聪傅明便迫不及待,一溜脱得干干净净,扑通扑通地下了水。
河边没什么能遮挡阳光的地方,余淮水又不敢离开,只得缩在河岸的石阶上,瞪眼瞧着这两个要命的少爷。
余淮水打小就生得白嫩又体弱,还不足半根香的功夫,他便热的满脸通红,顺着尖细的下巴颏往下淌汗。
傅聪傅明两人泡在水里,头对着头不知在商量什么,有些坏的嘻嘻笑着,余淮水热的难受,回头去寻这河岸边有无遮光的大树,想待在阴凉里也能好受些。
可他再一回头,傅聪傅明已经不见了。
“少爷?”余淮水霍地站起身,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扫过河面,粼粼波纹荡进了青绿的荷叶丛中,再也没有了声息。
“少爷,你们别吓我...”
余淮水真的怕了,乡里都在纷传,说这水里有拖人下河的水猴子,莫不是一个转头的功夫,这傅家两个兄弟就被那不知真假的邪物给拖走了吧?
他怯怯的摸到河岸边,伸着脑袋往水面下瞧去。
“哗啦!!”水面下爆开一大团水花,水下憋气伏击的二人跳出水面,一把就将余淮水给拖了下来。
余淮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便一头栽进了冰凉的湖水中。
河水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口鼻,余淮水拼命地挥舞双手,想要让身旁的傅聪傅明拉他一把,可他反应太激烈了,吓了两人一跳,等意识到余淮水真的够不到河底站不直时,两人这才合力将他推上了岸。
余淮水薄薄的肚皮都被河水撑得鼓起来了,稀薄的胃液混着湖水喷出口鼻,他趴在河堤上哇哇地吐了起来。
傅明觉得不对,连忙拽着一脸懵的傅聪上岸,去帮余淮水抹背拍胸,看他吐得差不多了,二人也不敢继续想架着他回家。
可他们怕被傅老爹瞧出端倪,两个愣头青兄弟又把余淮水拖到了太阳下,让暑气蒸干了余淮水湿淋淋的衣裳。
任谁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腾,傅聪傅明不懂,可祸却是实打实地闯下了。
当日夜里,余淮水便发起了高热,小小的一个人缩在被窝里粗声粗气地喘,等傅家夫妻赶过去时,那脸蛋已经烧的发红发紫了。
“我们没干什么!”
对着傅老爹的戒尺,傅聪一口咬定他们三人就是什么都没干,余淮水的发热也只是暑气太重导致的。
傅老爷怒急了还要再打,傅夫人已经泪眼婆娑地进了祠堂,她手绢都哭湿了两条,惶惶地抓着傅老爷的手:
“淮水已经烧的说胡话了,咱们哪还对得起余家啊...”
“就是个书童,何苦这么打我们骂我们...”看着自己老娘偏心,傅明跪在堂下小声嘀咕,声音虽小,却也落进了傅老爷的耳朵里。
那真是一顿毒打,生生打断了三根戒尺,打的傅聪傅明直到余淮水退烧都没能下地。
现在想想,傅老爹应当就是在那一日将余淮水的身世告诉了傅聪傅明,自那以后,傅家兄弟便待他更亲了。
余淮水自然不怪傅家兄弟,那时他们也才十多岁,哪里懂得体弱不能见生水的道理,只是由着性子的闹罢了。
可当他烧的昏乎乎躺在床上,听着耳边傅夫人为了挨打的傅聪傅明小声啜泣时,他心里总有些小小的期许。
若是从未见过的爹娘还在,若是世上还有与他亲属相关的人在,是否也能如此担忧地替他哭一哭呢。
不是为了愧疚,也不是为了可怜,单单是为了他这个人,哭一哭。
时间跃过余淮水滚烫的额头,攀上他小小的渴望,化作一缕清风,刮过了王府的珠帘床帐。
床上的余淮水醒了,可他眼皮很沉,沉的他睁不开眼去瞧瞧床边说话的几人。
“居然真的能下山...不是说官府把他们寨子都给围了吗?”
“小四爷你真是神了,你当时与王爷说要出门去接人,王爷还不肯放咱们出去...”
“哎哟,怪吓人的...你看他那腿,肉都烂了,多亏是来了咱们这儿...”
王爷,下山,寨子...
几个词钻进了余淮水紧闭的眼皮,一同发力,硬顶着他睁开了眼。
周围一圈发出一阵惊呼,齐齐地围拢上来在余淮水跟前嘘寒问暖,坐在一旁的臧远慢了一拍,是听见下人的呼喊这才反应过来。
“醒了?烧了三天,我还当你醒不来了。”臧远摸摸余淮水还有些烫的脸,细致地替他掖好被角。
“臧六江他...”
余淮水等不及,张口便要说话,这才发觉自己这把嗓子破风箱似得哑,四个字转了六个音,压根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臧远却知道他担心什么,嘱咐一旁的小丫鬟去热一碗药来,沉吟片刻,才挑拣着话说道:
“朱有德他们手脚太快,消息也没能传出来,你来了我们才知道寨子出事,眼下...臧六江他已经被扣押送去知府那边受审了。”
“不行!”余淮水顿时急了,那知府摆明了与朱有德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臧六江有命去,怕是没命回。
“王爷,咳咳!王爷呢,我去求他...臧六江也给他卖过命啊...”
余淮水扯着嗓子,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捂嘴用力咳了两声,这才发现自己伤了喉咙,在掌心吐出小片的血来。
“王爷已经派人...去劫车了。”
臧远的眉心也是紧蹙的,他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下凡,这样的祸事临头,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劫车?”余淮水一愣,没想到王爷竟会派人去劫官府的车,这一劫,臧六江从此便是逃犯了。
“私盐买卖是大罪,这事已经层层递上去捅到圣上耳朵里了,若是想要臧六江活命,只能如此。”
门外响起王爷冷硬的声音,他仍是半幅面具遮面,脸上阴晴不定地盯着床上的余淮水不放:“你也老实些,带刀闯王府,你胆子真是不小。”
余淮水自知莽撞,应当是臧远提前嘱咐过王府上下,否则他可能已经是个尸首分离的下场了。
“我会把那厮带回来,你在王府里好好养着,别再生事,等他回来,你们便离开此处。”
王爷仍是淡淡的,给余淮水搭了唯一活命的独木桥。
“那寨子里的人怎么办?”
余淮水知觉不对,他们拍拍屁股走了,大不了隐姓埋名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寨子里的老幼妇孺本就势弱,没了臧六江撑腰,只怕会被扣上草寇的名头,成一批没有清白的冤魂。
王爷只是用疏离而又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余淮水,半晌,他才开口回道:“眼下你还有心思顾忌旁人?管好你自己。”
“那都是人命!让我回去告诉他们报个信,好歹逃一条生路!”
余淮水爬起身来,他似乎明白了这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什么用意,臧六江被劫走,那府衙为了给圣上一个交代,必然会覆灭了整个寨子,他是要用寨子里上百号百姓的命来换臧六江的命。
“齐二,看好他。”
王爷不再多言一甩袖袍向屋外而去,余淮水还不甘心,踉跄着下床要去拦他,齐二长刀一挡,用刀鞘重重地搡了余淮水一下。
余淮水本就有腿伤,被这一搡倒在地上,臧远担忧地立在一旁,却始终没有出声。
性命间的交换从由不得人,要谁生要谁死,哪里说的清值不值当。
第37章
王爷前脚离开, 后脚臧远便被找来的小厮一同叫走了,余淮水一人在床边坐了一夜,最终被臧远贴身的小丫鬟发觉高热复发,蔫蔫地在床上躺了两日。
他身子本就不太健壮, 眼下受了伤底子更虚, 腿上的伤虽有府上的医师照料, 可也没有好转,血水凝固后不见结痂反倒感染流起脓水来。
臧远时常来看望余淮水,也递一些寨子里的消息进来,说官兵衙役接连搜了两天,连寨子里的地都翻开了, 也没瞧见一粒私盐。
“刨吧,把地都刨开也省的来年开春犁地了。”
臧远有意逗余淮水, 可他昏沉的视线里余淮水只嗯两声, 还是木头似的一动不动,连带着他也跟着郁闷起来。
“他们要回来了。”臧远继续开口:“你若是一直这样,臧六江回来又要说我没做好哥哥的本分照顾好你。”
余淮水还是没有什么动作,只是讷讷地笑了笑,望着床帐上的珠帘愣神。
他不是迁怒, 虽说平日里臧远嘴上贬损臧六江多些,可说到底,臧六江仍是他的弟弟, 在这样抉择的关头选择自己的亲人,实在是情理之中。
可余淮水心里总是闷得厉害,也许还有伤的缘故,他有心要回应臧远的体恤也提不起精神,只能做些礼貌的表面功夫。
臧远明白余淮水眼下的烦闷, 索性不再多留,让他自己待着或许还能好些。
臧远一走,屋子里便更安静了,静的余淮水听见自己耳朵里的血管在鼓鼓作响,他有些怕这样的安静,索性摸过床边的拐杖来,一瘸一拐地往外去。
齐二和贴身伺候臧远的小丫鬟还守在外头,见余淮水出来,齐二先有了动作,他公事公办地伸手一挡:“王爷吩咐,不许您外出生事。”
余淮水被他一挡下意识地皱起脸来,仰头看看这个石头人般的齐二:“我要出去走走。”
“不行。”齐二横在余淮水眼前像是一堵墙,粗壮身子上方方正正一张脸,一如他直愣的行事作风:“不能出去。”
“他不出来走走,在屋里迟早把腿给憋坏了。”
余淮水还未发作,一旁的小丫鬟先急了,她两道眉毛立起来,挺凶地捶了齐二的后背一把:“方脸!你给我让开!”
“什么方脸!”齐二一瞪眼,彪悍的面相却对这个小丫头没什么威慑,他心虚地瞥了一眼余淮水,又很快的把视线收了回去:“宝环,你别在外头乱叫!”
“你嚷什么!”宝环显然经常与他呛嘴,一猫腰从齐二身旁挤进屋中,理直气壮地一搀余淮水的胳膊:
“伤者为大,他只说出去走走,又没说要插了翅膀飞到天上去,你不放心,我陪他去就是了,别那么小气!”
齐二嘴笨,一向辩不过王府里这些伶牙俐齿的丫头,见宝环搀着余淮水就往外走,他也只地让开路,闷声沉脸地跟在后头。
“小四爷吩咐了,只要不出这院儿,什么都由着你。”
宝环边小心搀着余淮水边狡黠地眨眨眼,圆圆的脸蛋上露出笑来,让余淮水生出一丝亲切。
“多谢你。”余淮水杵着拐慢慢地往前挪,他大腿抽痛使不上力,走上几步还要换做单腿蹦,三人龟速在光秃秃的花园里闲逛,瞧着有些滑稽。
“不过方脸说的是,外头不太平,你还是好生待在我们府里,王爷将你留下肯定有他的道理。”
余淮水这几日的模样宝环看在眼里,见他愿意说话,便顺势劝他想通些。
“怎会。”提起那个冷脸石心的王爷,余淮水刚见缓和的脸色又沉了几分,颇有些文人酸气道:“王爷吩咐什么我照做便是,我们山寨莽夫自然要懂得王爷的道理。”
宝环听不懂他的话外音,可也能听出余淮水大抵是心情又不好了,只得连忙说些日常吃食之类的转开话头。
倒不是她多么善良热忱,只是臧远待余淮水好,她便跟着对余淮水好。
王府里的鱼池引了温泉水,冬日里也没有成冰,几尾鲤鱼在水中迟缓地游着,余淮水立在池旁看,宝环便跟在旁边细数这几尾鱼的来由。
宝环是个很伶俐的丫头,与傅家里的小坛是一路性子的人,看她眉飞色舞地说些琐事,余淮水的思绪也逐渐安稳下来。
余淮水不是无情的人,寨里的人待他好,他不能什么也不做空看着他们成了亡魂,至少得报个信出去让他们挣一挣命才行。
他知觉臧远与王爷有些情谊,也许求一求臧远会有转机。
思及此处,余淮水抬手拍了拍还有些发热的额头,有些懊恼自己病了思维竟这样迟钝,臧远在眼前时不记得求,等人走了才想起这回事来。
宝环见余淮水狠拍额头,还当他是又不舒服,刚想拉他回房休息,便被余淮水拽住了袖角:“宝环姑娘。”
“啊?”宝环还是头一次听余淮水喊她,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来。
“劳烦你带我去找一趟小四爷,我有事想要找他。”余淮水又露出平日里那副老实模样,宝环不忍拒绝,便答应了搀着余淮水往臧远的院子里去。
可进了院,宝环却不敢上前,此时院里正站着几个面色不善的高壮男人,一见他们,锐利的目光便纷纷刺了上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
这回是齐二开了口,他显然认得这些人,迎上前去攀谈起来。
“齐二啊。”
为首的男人见到齐二放松了些,朝着臧远屋里抬了抬下巴:“我们带了个人回来,原是打算审审,留不得就处理掉,结果小四爷一见人就扣了下来,眼下正在里头闹着呢。”
“带了个人?”齐二狐疑地望向臧远屋门,偏偏此时屋里传来一声大喝,院里的男人见势如此连忙上了屋阶踹开大门,几个人鱼贯而入将作乱的人摁倒在地。
“你们这群暴徒劫我回来做什么!要杀便杀要剐便剐,犯不着将我扣着审个没完!”
余淮水挪上屋阶,越听越是觉得这声音尤为耳熟,余淮水不敢相信,也顾不上宝环的阻拦,扒开人群便往里挤去。
“二哥!”
余淮水看清了被几个大汉押扣在地不停挣扎的人,那人虽说衣衫污糟了些,可的的确确就是傅明!
“淮水?!”
傅明瞪眼瞧着他眼前的余淮水,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这才确保不是自己出现幻觉,是余淮水真切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你怎么在这儿!”傅明有些急了,目光落在余淮水的腿上,脸上露出怒色来:“你腿怎么了!他们打你了?!”
刚刚差点被一壶送走的臧远开了口,让壮汉放开傅明,几人虽有犹豫,可还是照做松手,前一刻还苦命挣扎的傅明一跃而起,挡在余淮水的前头满脸凶相。
“二哥别冲动!他们都是好人!”
这月余经历的事不是一时半刻讲的明白的,余淮水连忙爬起身来拦住惊惧交加的傅明,以免真的动起手来,傅明可不是王府壮丁的对手。
25/63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