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流传着许多谭德三十岁左右的照片,相貌堂堂,有几分姿色,而如今站在眼前的男人,体重至少比当年翻了一倍多,他堆叠的双下巴淹没了曾经尖瘦的下巴和下颌线,皮肤松弛粗糙,暗黄发黑,眼角皱纹清晰,肥胖的肚皮把衬衣和西服撑出一个西瓜大的弧度。
不过他的个子要比现场其他中年男人高出一截,走起路来步伐稳健,透着一种被职场锤炼过的沉稳气质。
如果没有提前了解过他,楼明叙一定会认为他是个亲切、纯朴且没什么脾气的好领导,因为他穿着朴素,全身都没有值钱的配饰,进屋的这段时间,脸上始终保持着充满善意的笑容,口口声声都在关心墙上那些被帮扶过的对象现在的生活状况是否有所好转,协会是否有安排定期回访。
但知道他所作的那些腌臜龌龊之事后,只觉得非常恶心和恐怖,这完全就是个演技派。
“回访我们都有专门的安排,像这家的这个小姑娘,特别有出息,当时申请救助的时候是念初二吧,现在大学都毕业了,学的是环境保护专业,现在在规划部门工作,上回我们有个项目还是她给审批通过的。”
“嗯,挺好。”谭德点点头,肥胖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会议全程近两个小时,谭德的目光只是偶尔扫过周言,没有过多的停留,看起来就好像两个完完全全陌生的人。
楼明叙用宣传册作为遮挡,给周言发消息:【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在开会的时候,突然拔出刀子把他给捅了,我吓惨了。】
周言几年前确实想过和谭德同归于尽,为自己的父母报仇,只是找不到接近谭德的机会,后来经过詹石宇的心理疏导,偏执的心理逐渐被抚平,他学会了和怨恨对抗、共生。
但也因此,他时常觉得自己软弱无能,惧怕回忆过去。
詹石宇一个研究心理的人,偶尔也会神神叨叨地聊玄学,他有天忽然告诉周言。
“你有没有想过,你能活下来其实是个奇迹呢,你那晚走的那条路平时压根儿没人经过,偏偏那么凑巧,在你被刺伤后有人路过,甚至好心到帮你垫付医药费,联络亲戚。”
周言还在思考,詹石宇又说:“我这个人呢,很相信因果报应,他造下太多孽了,你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人的欲望是不断膨胀的,这些债总有一天会落回到他自己身上。试着往前看,我想你父母如果还在世,一定希望你平安,其他的没那么重要,也没那么着急。”
【放心,我没带刀。】周言这么回道。
会议一结束,谭德便起身,和助理前后脚出了门,准备和协会成员们一起,去拜访几家贫困户,在他身后跟着专门请来的摄影师。
谭德回头问,洗手间在哪里。
周言为他指了个方向,谭德点头道谢。
“不知道谭副市长还能不能认得我?”周言面无表情地与谭德并排走着。
谭德脚步一顿,这才从上至下地打量起周言,笑道:“还真不记得了。”
周言很轻地“哈”了一声,他根本不相信谭德忘性真这么大,只是这个人善于伪装,不敢承认罢了。毕竟明面儿上,他们两个是没有直接接触过的。
“那周政安呢,您的好徒儿,总还记得吧?”周言自我介绍道,“我是他儿子。”
听到“周政安”三个字,明显能看到谭德那上扬的嘴角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状态,语气还是那般客客气气,甚至称得上亲切:“哦,原来是老周的儿子,都这么大了。”他的笑容不达眼底,眸色似乎也更深了些。
“我父亲生前经常提到你的名字。”周言并没有用敬语,他演不了戏,装不出尊敬,“还有一些,光荣事迹。”最后几个字,他玩味地加了点重音。
“哦?”谭德看起来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趣,但还是为了维持充满亲和力的人设,接茬道,“都提到我什么了?”
“特别有意思,他说你是个善于交友的人,和市规划局的刘副局长,国土资源局的邓局长还有华安建筑公司的孙董,方策地产集团的张董都非常熟悉,常聚在一起吃饭呢。”
提到的名单里,都是当年和谭德同流合污,通过权利干预,变更核心区土地规划用途的那些人。
到现在,那个由方策地产负责的商业综合体项目依旧侵占着公共绿地,施工过程中存在严重质量问题。
周言点到即止。
谭德脸上那副友善亲民的面具有轻微裂开的迹象,但可能怕周言此刻正在录音,他扯了扯嘴角,若无其事道:“你说的那些人我倒是认识,但聚会吃饭这种压根儿就没有的事儿,可不好乱说的。”
楼明叙本来是想跟着周言和谭德一起去洗手间的,但他被协会里的老成员叫住咨询法律问题,拖延了一会儿时间,再出去时,又被谭德的助理撞了一下。
那女助理正在接电话,完全没注意到楼明叙,不过楼明叙倒是回头扫了她一眼,只因她行色匆匆,脸色十分难看,像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楼明叙听到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马上告诉老谭,凶手现在控制住了吗?”
“凶手”这样的字眼出现在一个助理口中,而且还伴随着那么焦急的表情,楼明叙觉得好奇怪,于是轻手轻脚跟在她身后,又听见她说:“送钱的事能有他儿子重要吗,肯定现在就回了,你把医院地址给我吧。”
不到十分钟,助理向协会成员宣布,谭德因身体抱恙,无法继续参加此次行动了,接下来拜访贫困户等工作将由助理代劳。主任表示很遗憾。
“他没法参加不是自己身体不舒服,应该是他儿子出了什么事,还进医院了。”回去的路上,楼明叙终于找到机会和周言大聊八卦,“我听见他助理打电话了,那表情,十万火急的,肯定是大事。”
“是么……”周言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淡淡地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转头问楼明叙,“你可以教我几招防身术吗?”
“你学这干吗?”
“你这话问的,当然是用来防身了。”
“防谁?防我吗?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周言笑道:“当然不是。”他只好把来龙去脉告诉了楼明叙。
楼明叙听后大吃一惊:“你说你好端端的惹他干吗?不怕他再找人害你吗?”
说完,楼明叙也反应过来了:“还是说,你的目的就是等他的人主动来找你?”
第47章
周言确实是有这样的打算。
他干不成杀人这种事,那就只能以身入局,引诱谭德再犯一次罪。
他暗示谭德,自己手头掌握着大量他当年收受贿赂,联合好几家公司套取专项资金等犯罪证据,谭德为了销毁这些把柄,一定会再来找他的。
只是最后会采用威逼还是利诱的手段,周言猜不到。
“你这样做很危险,狗急了还跳墙呢,要是他再找人灭你口怎么办?万一这次更狠心,直接把你房子烧了呢?”楼明叙忧心忡忡,焦虑的情绪蔓延到脸上,一张很英俊的脸愣是变得凶巴巴的。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能走的路我都已经走过了。”
这几年周言虽然看起来颓废,不思上进,但有件事始终没有放弃——就是跟进“星海生态城”项目的后续。
“星海生态城”的开发,表面上由方策地产牵头负责,但在方策的背后还有一家空壳公司,占了很大的股份,巧的是,这家空壳公司的法人代表就是谭德的亲戚,谭耀明。
楼明叙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谭德他和开发商之间有利益输送,弄个空壳公司占股就是方便分账?”
“嗯,但还不止如此,这块地皮原先是一片湿地公园,几年前,市规划局忽然贴了公示,声称这块废弃土地要改建,改建的目的是为了提升城市形象,完善商业配套,紧接着施工队就强拆公园,平整土地,建立住宅小区和商场。”
“不会是深谷公园吧?”楼明叙隐约想起来几年前有过一个热搜,说市规划局宣布改建一片废弃土地,但当地居民都说那里是原生态的环湖湿地公园,景色秀美,空气清新,大家周末假期都喜欢去那露营,关键还是个免费的景点,所有人都觉得拆除改建非常可惜,所以在网上发声抗议。
不过和绝大多数新闻一样,根本没有下文,楼明叙自然也无从得知它的后续。
“没错,就是这个公园。”周言一点头,继续说,“很多不知情的人来这边买了房,结果发现房子质量堪忧,地基下沉,墙体有裂缝,电梯频繁发生故障。这些都还是肉眼看得到的质量问题,还有的人说住了一段时间身体状况变差了,掉头发,喉咙痛,检查出来是甲醛严重超标。”
“啊?这帮孙子,也太没良心了!”楼明叙震惊了,“这么多问题,都没人举报的吗?”
周言觉得这孩子还是太天真了,无奈地笑了下:“向谁举报呢,住建部是他们自己人,信访部半年都没有消息,市场监督只负责协调,让开放商赔点钱。”
楼明叙皱起眉,无言以对。
这一年来,他跟着周言也处理了不少案子,他隐约察觉到一个规律——越有钱的人,办事越简单,越穷的人,就越难找到申诉出口。
有钱有势的人可以找到最好的律师代理出庭,一秒钟时间都不会浪费,而穷人会被各种各样的门槛劝退,有的甚至连律师费都交不出,最后只能用一句“算了,就当吃一次亏”安慰自己,息事宁人,继续生活。
没有什么是穷人抗不过去的,于是资本更加有恃无恐地压榨。
“不过你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啊?”楼明叙问,“你也在这个小区买房了?”
“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有钱买房。”
那些楼明叙死活都联络不到周言的夜晚,他其实是去走访小区住户了。
生态城里的商品房是前年交房的,经历过两次台风和一次十分轻微的地震,截至目前,已经有两百多户家庭反应房子有问题,可能是出于对周言律师身份的信任,大家把房屋质量问题的照片、视频和影像资料都分享给他了,还有与开发商,物业公司的沟通记录。
开发商那边只敷衍地说会尽快修复墙体,但到现在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完全没有下文。
“如果植物突然停止生长,叶片也变得萎靡,掉落,那说明它的根已经烂掉了。”周言说,“不过我想,谭德当初把地皮批给方策的时候,肯定也没有想到后期还会遇到工程质量问题,这么大个烂摊子他收拾不干净,肯定也会担心某天被人连根拔起,所以他会想法设法和这帮人切割关系,也会来捂我的嘴。”
楼明叙大概理解周言的意思了。
现在周言手中已经掌握了诸多证据材料,可根本没有曝光度,也没有组织胆敢深入调查,但凡谭德对周言做了什么,或者找人对周言做了什么,就可以以刑事案为切入点进行调查。
“可这样你自己就很危险了。”楼明叙的脑海里顿时浮现许多悬疑片的惊悚镜头,“你可能会被人杀了嵌进墙体里,被丢进绞肉机里绞成肉泥喂狗,还有可能被绑块大石头丢海里!”
周言倒不觉得以谭德的性格会使用那么极端的手段,毕竟他处在一个布满监控的地方,大变活人可不容易。
也许谭德会像以前一样,先试图用钱摆平。
总之,一切都是未知的,他只能见机行事,看看能不能给这巨大的黑幕撕开一道口子。
“跟你说话呢,怎么不吱声了。”楼明叙停下脚步,用手指点了点周言的脑袋,“你有没有想过,你出了事的话,我怎么办?”
周言:“你帮我报警。”
楼明叙快被他气死,直接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会寸步不离地盯着你,遇到事也是我跟你一起抗。”
周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楼明叙立即捂住:“别说不行,就算你把家门密码改了我也会去的,我搬个床铺睡你家门口。”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神情也是罕见的严肃,像个一点就燃的炮筒。
周言以前也知道自己被楼明叙重视着,但这种重视是小打小闹的,只关乎情爱的重视,就像小孩儿对喜欢的玩具充满占有欲,不喜欢被别人触碰,但眼下,这种重视上升到了更高的维度。
周言从未想过,除了自己的家人,竟还有人会像珍视自己一样珍视他。
他的心口被一股汹涌的暖流冲击到了,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低着头,跟在楼明叙身后,走了很久的路。
他想说,其实你没必要这样为我牺牲,你只要帮我报个警就好了,我依然很感激你;不用为了证明你爱我就为我做这些,你不该被卷进来。
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谢谢你。”
楼明叙板着脸与他对视,周言听到楼明叙深深地提了口气,以为他要说些埋怨的话,比如“谁让你都不和我商量”又或者“没办法,谁让我摊上了你这样的男朋友呢”。
但是都没有。
楼明叙很快就接受了一切,并且很温柔地捏了捏周言的肩膀,说:“我不是说过吗,我会照顾你的。”
周言本身并不是多么胆大的人,之前误以为吴卓出狱就把他吓得心脏很痛,但这次却很奇怪,明明头顶上悬了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却感受不到恐惧。
他思来想去,可归结为两点原因,一是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二是有了寸步不离的伙伴。
楼明叙过去那些贴满墙壁的奖状,还有他维持得很好的体格,让周言感到十分安全。
就这么等了两周,并没有任何异常,周言怀疑这只老狐狸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准备行动了,不过楼明叙还是坚持住在周言家里。
“你没发现咱们住在一起后,拍视频剪视频的效率显著提高了吗?想到什么就可以拍,不用等了。”晚上,楼明叙一边刷碗一边想点子,“一会儿我们回卧室整理一下,我变个魔术给你看,如果成功的话,就发视频怎么样?”
周言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冷酷道:“我今天不想跟你做了。”
“什么啊,跟你聊工作呢,你扯到哪里去了,我又没有说要做那个……”楼明叙把碗放进沥水篮,甩了甩手,从厨房走出来,“我今天刚学会了一个新魔术,很有意思的,我白天就想变给你看了,但晚上效果会更好一点,而且我就想给你收拾收拾屋子,换个香喷喷的四件套,你睡着也会更舒服一些。你看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真是思想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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