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番话相呼应,伯特·麦克那边的背景音里充斥了撕心裂肺的哭鸣声和咒骂。
狄法这时也走了过来,他注意到伊洛里的脸色怪异,接过了电话,“是我,你把刚才说的话再复述一遍。”
狄法一边听伯特描述现场那可怕的情况,一边做记录,心里已经拟出好几套应急预案。
伊洛里站在旁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狄法捂住听筒的下半部分,指了一下门口,对他说:“伊洛里,你去让海伍德准备好狮鹫和马车,我们等下要去忧山。”
格文矿场坐落在忧山山脚,是一个以出产优质铁矿石为主的大型矿场,平日里有超过三千名正式矿工在里面工作,矿区负责人在爆炸发生的第一时间已经疏散了大部分人员到安全区,组织起救援队挖开废墟搜救幸存者,但情况还是很混乱,必须要狄法亲自到现场指挥才行。
在车夫的鞭促下,狮鹫飞得从未有过地快,车厢里的狄法通过通讯魔法听矿区里不同部门的主管汇报医疗和救援等安排,他脸色阴沉得要结出冰霜。
伊洛里把矿区地图在茶桌上铺展开来,供狄法参考。
伊洛里看着地图上的等高线,不禁忧心忡忡,只是挖掘金属矿,一般情况下不可能会发生大规模的瓦斯爆炸事故,会是什么导致了爆炸?也不清楚事故有多严重,造成了多少伤亡?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外边的车夫摇起铃铛,叮叮当当地,这是在通告底下的人让出位置给马车降落。
马车还没有完全落到地面,伊洛里已经听到很嘈杂的机械轰隆声,从上空往下看,几个像是钢铁长虫一样的大型钻地机在使劲往地里钻,机械的核心冒出滚滚灰烟。
与此同时,低矮一些的土堆旁边有二三十个壮汉在集体撬开一块巨石,从他们嘶哑的吼声里都能听出来这救援工作远比嘴上说的困难许多。
要直面矿难,就相当于要直面生与死,伊洛里舔了舔皲裂的嘴唇,他心里紧张得不得了。
等下会发生什么,而他又能为被爆炸波及的人们做些什么?
狄法的手搭在了伊洛里的肩膀,用力捏了捏,“不用紧张,等下下车后你就跟在我身后。”
他表情很冷静,即使是面对有可能会将卡斯德伊从此拽入深渊的事故,也依旧站得笔直。
伊洛里看着狄法的侧脸,呈现出很坚毅的线条,好像没什么能够压倒他,不可思议地,自己也仿佛从中汲取到了一些勇气。
矿区到处弥漫着浓重的烟尘,只能看见远处的人头攒动,强壮的矿工带着头盔,身上的衣服无一例外灰扑扑的,身上也沾满泥土,一边大声喊工友的名字,一边不停地用铲子铲开碎石。旁边的焊工则在焊接简易版的罐笼,等矿井的石块清理干净后可以直接用罐笼把被困者拉出来。
伊洛里还注意到一些看起来像是医生打扮的人在冲向从矿井里抬出来的担架。
最为空旷的一块场地已经立起十数个巨大的遮阳棚,里面放着一排排木板床,床上躺满了伤患,痛苦的呻吟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来。
“阁下,您来了。”早已经等得心都要焦的伯特·麦克是第一个迎上来迎接狄法的人。这位矿场经理长着一双八字眉,眼睛也顺着眉毛的走势往下耷拉,天生一副愁苦相。
伯特脸色苍白,但仍旧努力维持镇定,“阁下,现在救出了311个人,有25人重伤,被困人数暂时还不清楚,沃尔夫在负责清点已经救出来的伤者的名单,值得庆幸的是还没有任何遇难者出现。”
狄法看了一眼遮阳棚内,躺在里面的人大部分都是普通工人,少部分是手臂上带着袖标的工头或监理,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染了从自己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液,其中一个人折断的腿骨更是刺出肌肉,血肉模糊的伤口大敞开来。
伯特注意到狄法的视线,“对不起阁下,不是我们不愿意送他们去医院,是路实在是太窄了,马车都堵在一起,很多伤患根本没办法运出去,现在只能是先搭起来一个临时的安置区。”
“矿区里的所有药品都用上了,但是还缺药,缺纱布、棉花以及任何可以止血的东西,我们只能把还算干净的衣服撕成布条来给伤患包扎——”
他还没能说完,一个瘦高的黑脸男人走过来,他穿着暗蓝色的制服,头戴钢盔,钢盔上的警徽昭示了他的身份,而他的肩章则表明他是一位警司。
“您好狄法阁下,我叫彼得·乔纳森,是负责这次爆炸事件的侦查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彼得·乔纳森行了一个很标准的躬身礼,看得出来他的出身应该不差,至少系统性地学习过礼仪。
彼得警司神情严肃:“通过排查,我的下属在其中一个矿井附近发现了一个爆炸发生点,并且那个地点旁边画了一个很特殊的图案,或许是放炸药的犯人留下来的,可以请您跟我过去确认一下吗?”
狄法在马车上就已经跟法罗城的市长通过电话,知道这个安排,所以并没有跟一些挑剔的贵族一样对警察的询问表现出被冒犯的不悦。
狄法取下自己左手上的翡翠扳指,交给伊洛里,道:“伊洛里,我迟点回来,你代表我安排这里的事务,如果有谁不听从,你就拿出这个说是我下的命令。”
还带着温凉体温的扳指落入伊洛里的掌心,凉得伊洛里不由得愣了一下,再回过神来时只能看见狄法的背影,以及面前一脸紧张似乎不知道该不该问伊洛里身份的矿场经理。
伯特用手帕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犹豫地问:“这、这位……”
伊洛里率先向他伸出手,说:“我是公爵阁下新聘用的顾问,伊洛里·亨特,很荣幸认识您,先生。”
伯特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心里满是不知所措。这是红血人吧,为什么公爵要让一个弱不禁风的红血人来调度现场?而且还是从来没来过这个矿区、什么都不懂的红血人,他在这种情况下能做些什么啊。
伸出去的手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伊洛里看出伯特眼神里赤裸裸的怀疑。
伊洛里捏了捏掌心里的翡翠扳指,像是从中得到力量。狄法信任他的能力,相信他可以处理好这一团糟,那他也不能够辜负这份信任。
伊洛里抿了抿唇,随后板起脸道:“你也听到了刚才公爵的命令,我就不重复公爵的意思。”
“总而言之,你先带我去看一下安置区里的重伤者们,然后我再决定要怎么做。”
这里的医疗环境太差了,重伤者们撑不了多久,一定要尽快送到医院。
第39章
重伤的伤患被集中安排在一个遮阳棚内, 伊洛里只刚踏进棚内一步,就紧紧地皱起了脸,而越是往里面走, 里面的景象就越是令伊洛里的脸色青白。
跟周围的其他遮阳棚相比,这个棚里的血腥味浓重得好像有人在生剖鱼类, 伊洛里看见躺在床上的都是蓝血人, 他们中的部分人有严重的开放性骨折伤, 虚弱到再没力气喊疼,蓝色的血液从他们的伤口流出,在地面上淌成一个个小水坑。
“休谟。”伯特喊住正在木板床旁边跟满手血的医生在说着什么的一个男人, 他是负责这里面的伤患的矿场主管之一。
休谟·切斯特转过身来,他其貌不扬,留着两撇小胡子,嘴巴有点往外凸,习惯性地撇着眼睛看人,看起来不太好相与。
伯特:“我身边这位是伊洛里·亨特先生,新任的顾问,公爵阁下授命他来、呃,来接管伤者的处置工作。”
休谟扫了一眼伊洛里:“公爵大人安排的……长官?”他嘴角抽搐了一下, 像是想要压抑下某个不善的用词。
休谟是从最底层的技工一路做到主管位置的,最开始每周只能领到三个半银币的工资, 到现在依靠过硬的技术和资深的经验成为高管,拥有了格文矿场的1%股权, 这靠自己努力得到成功的经历让他颇为自傲, 并且天然对空降高层的人没有任何好感。
伊洛里向前一步,“你好,切斯特主管, 可以直接叫我亨特,我主要想了解这里伤者的具体情况,包括他们都是些什么伤,伤势怎么样。”
“我需要先摸清楚这些信息,然后才能知道该怎么安置这些伤员,将他们送到医院。”
伊洛里湖绿色的眼睛看着休谟,有种不容人拒绝的坚定。
休谟生出了一股无名火,他待在这臭气熏天的遮阳棚,听着半死不活的呻吟声逐个人摸查伤情,可不是为了让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摘桃子的。
“我想情况很明显不是吗,”休谟硬邦邦地说,“就像你能看见的一样,他们很痛苦,有些人有脑震荡,晕到现在都没有醒来,有些人的内脏被沉重的石块砸出内伤,没隔十几分钟就要吐出一口血。”
“但是暂时都用药物稳定住了情况,没有生命危险。”
伊洛里看向休谟随手一指的床位,那里躺了个蓝血人,头上缠绕了厚厚一层纱布,嘴唇发绀,脸色青白得像张纸,但还算气息平稳。
伊洛里沉吟道:“切斯特主管,你已经想好怎么把伤员都运到医院了吗?”
“那当然,伯特经理已经跟法罗城内的红鬃车队商量好了,一旦道路畅通,他们就会立刻把车队里的角牛车都派进矿区来。”
听休谟说到这个,一旁的伯特微微仰起头,表现得很自得,原本城内没有一个车队愿意接这个委托,就怕有人会死在他们车上,到时候不仅不挣钱还可能要吃官司倒赔钱,是多亏他一封封飞信那样来回传,才最后说动红鬃车队的队长接下委托——虽然格文矿场也需要为此支付高昂的费用就是了。
“所以就是这样,”休谟加重音强调道,“伤员的安置工作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没有再多加一个负责人的必要。”
伊洛里对休谟最后那句话不置可否。
他思索着,只要伤员能转运,那就不是最糟糕的情况,但还需要提高运送伤员的效率。
伊洛里转过头看向伯特,道:“经理先生,现在矿场里运输矿石的火车可以启动吗?我认为可以增加一条线路,更快地把伤员送到医院。”
伯特连忙摇头:“不行的,这里的火车都是专门开辟出来的运输特快线,跟城内的铁轨不相接,没办法用它们把伤员运送到城里,更不要说是去医院。”
事故刚发生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打过用火车运人的主意,但一看那路线图,就完全打消了这个想法。为了缩短矿石的运输距离,提高生产效率,这条属于卡斯德伊家族的私轨在修建之初就选择了完全绕开法罗城,直通工业区集中的沿海城市。
伯特从旁边堆放满杂物的桌子上扯过来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摊开了,用茶杯压住地图的四个角。
“你瞧,绿色这条线是矿区里的铁路线,红色的那些线则是从法罗城延伸出来的铁路网,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一个接点。”伯特一边说,手指一边在地图上比划,试图说服愚昧无知的红血人放弃这个疯狂的想法。
“我知道矿区的铁轨跟法罗城的铁轨没有接点,我已经在马车上看过这周边的路线图,但我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伊洛里拿了一支笔,在靠近城市的边缘划出一条斜线,这样一来,并行在狭窄山间的红绿两条铁路线就相当于架设起了一座“桥梁”。
伊洛里指着那道斜线,说:“经理先生,你看这里,如果我们在这个地方临时铺设一条铁轨,那样就可以跟城市铁轨对接。”
“这一段路的两条铁轨只相差一百米不到,并且中间地带没有高度差,如果修建速度够快,两个小时就可通车,会比等山路畅通快得多。”
卡斯德伊家族的私人铁轨网一直在扩张,大量的钢轨、碎石、铺路用的器械和枕木都堆在矿区一隅,矿工们人数也充足,只要动员起来,这种小工程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
伯特像听见了天方夜谭,瞪大眼睛,“那相当于要扰乱一座有三万人口的城市的交通,这条线路上的所有火车都要停运等我们的施工完成。”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就算这行得通,格文矿场也或许要为此举付出天价的赔偿金。
伊洛里当然知道自己这个计划很冒险,也牵涉面广大,但是如果成功了,那很多人就能够及时得到医疗救助。
伊洛里:“人命关天,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了,不管鞋合不合脚,总之先穿上。 ”
伯特眼睁睁看着伊洛里问其他人要来了能书写飞信的魔法墨水。
伊洛里:“经理先生,跟法罗城市长协调和铺设铁轨的工作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每隔半个小时就向我汇报一次工作进度,最好在四个小时之内能完成。”
伯特还想挣扎,憋出来了一句话,“……或许,伤患其实经不起这个折腾,没有新鲜空气的车厢和颠簸的道路会要他们的命,还不如干脆留在矿区等待。”
伊洛里抬起头,表情毫无动摇,这种时候看起来甚至近似于狄法的冷峻,“谢谢你提醒了我,我迟点还要去看一下车厢的情况,来决定车厢要如何改造。或许需要拆掉全部座椅。”
伊洛里不知道自己跟狄法相处得久了,也在某种程度上变得与他相似,原本温润无害的气质抽生出令人如鲠在喉的骨刺。
伯特一瞬间幻视自己在被可畏可怕的黄金大公审视,他的八字眉几乎缩成一团蜷缩的“毛毛虫”,可怜巴巴地贴在主人的眉骨上。
伯特心底的小人在尖叫:哦我的老天爷,爵爷的红血人顾问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此时两个矿工一前一后用担架抬着一个男人进了遮阳棚,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担架上的男人头上破了一个大洞,鲜红的血液汨汨流出。
一个矿工问:“切斯特主管,这里边还有空位吗?”
休谟扫了一眼担架上已经半昏迷的伤患,摆手:“这人没大事,把他抬到其他遮阳棚里,我这里只收重伤的。”
矿工犹疑地愣了一下:“切斯特主管,可是他的脑袋都流了那么多血,这都不能算是重伤吗?”
休谟:“别来这里烦我,这里已经满员了,带着这个担架还是这个人也好滚出去。”
“等一下!”伊洛里叫住矿工们。他上前按了按伤患的颈动脉,心跳的脉动微弱得仿佛雨中的琴弦声,下一秒就会消失,“这不是普通的伤,他需要立刻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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