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们看着伊洛里,却没有一个接伊洛里的话茬,仍旧站在原地不动。
“你们还愣着干嘛,救人啊。”
休谟说:“顾问先生,别为这个人操心了,特别是我们这里还有更加多需要治疗的、更有存活希望的蓝血人。”
伊洛里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他又再环视棚内一周,这下他知道自己刚才在查看伤患时感受到的违和感是从哪里来的了——木床上没有一个伤患是红血人。
休谟抱着手,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字面上的意思,顾问先生。这不是什么种族歧视,只是考虑到在药物紧缺的的情况下,比起孱弱的红血人,身强体壮的蓝血人得到救治后活下去的机会会更大。”
“优先救存活几率较大的人,而不是谁弱谁有理,导致原本能活下来的人也死掉了——我认为这应该是急救的常识之一。”
伊洛里不敢置信:“但明明还有多余的药物,你就因为红血人脆弱,所以擅自断定他们不值得医治?”
“脆弱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不给他们用药才是最佳决定,而且就只有那么几个红血人受伤了而已,你未免也太小题大做。”说着,休谟吸了吸鼻子,显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人在胡扯些什么?关乎人命的事说小题大做,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能这么理所当然地把金钱置于别人的生命之上?
伊洛里深呼吸,不能冲动,不能乱,最是混乱的时期就越是要冷静,这时候起争执对局势没有任何帮助。
伊洛里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里没有红血或蓝血之分,我要求实行重伤优先原则,只要是重伤伤员,都要一视同仁地救治。”
他拉住两个矿工抬着的担架,“你们把人放到那边的空床上,救出了更多的红血人的话也请把他们送到这里来,剩下的我们会看着办。”
“啊,好、好的,先生。”矿工见伊洛里白白净净的,而且伯特经理也站在他旁边,所以虽然很疑惑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但还是听从他的吩咐放下了人。
休谟匆忙张开手拦在床前,气急败坏地说:“你、你这是在干扰这里的秩序,我要告诉公爵大人。”
伊洛里恼怒得脸都涨红:“现在这里由我说了算!切斯特主管,请你闭上嘴!”
伊洛里招手让医生过来,“你们只管救人,我保证事后不会有任何人追究你们的责任。”
休谟一脸不可理喻,“等一下,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休谟觉得伊洛里简直是脑袋被驴踢了。
休谟咬了咬牙齿,说:“亨特顾问,我要跟你出去聊聊,这里边有很多事你不清楚,我要告诉你。”
伊洛里本来不想再搭理他,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他要处理的事之一,不能敷衍着过去。
等两人都站到外边时,休谟也不再忍耐了,他以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瞪着伊洛里,说:“顾问先生,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是不是同情心泛滥还是别的什么鬼,但那里面的一大半人都有可能要留下终身残疾,如果真的全部救活了他们,他们就会起诉格文,要求格文承担起他们下半辈子的全部开销,那将是一笔巨款!巨款,你懂不懂!”
“你不是公爵阁下的顾问吗,为什么不维护他的利益,而是要站在穷鬼的那边。”休谟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气急败坏吼出来的。
休谟歇斯底里了。他才刚成为这个矿场的高层管理,分到了一部分股权,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它因为这种事垮掉。
伊洛里的脸色比休谟还难看,听休谟说这种恶心的话,还拉不在场的狄法下水,比他自己被人侮辱成愚蠢的野蛮人还更加令他愤怒。
伊洛里铁青着脸,说:“首先,你并不是在维护公爵的利益,你是想要维护你自己的利益;其次,如果不救劳工,按照帝国法典的规定,一次重大事故死难人数超过五十人,那矿场将要被永久关停,到时候就不仅是赔不赔抚恤金的问题了,而是这个矿场还能不能存在的问题。你以为害死了人就能什么责任都不负吗?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伊洛里说完,再也不想跟这个冷血自私的蓝血人有任何交流,转身就走,撂下一句:“切斯特先生,现场现在发生的一切,责任都在我身上,你不要插手,也禁止你插手。”
“并且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会如实地告知给公爵大人。”
“不是,你等一下——”休谟还想追上去说什么,但在看见伊洛里冷怒的眼神后,他就像是被冻结住了的冰雕,脚死死粘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
回到遮阳棚里的伊洛里又再交代了一遍在场的医生要负起责任,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个送过来的伤员,然后他沉着脸离开重伤伤员区,去了其他遮阳棚。
陆续还有很多伤者在被送进来,但他们伤势比较轻,没有那么鲜血淋漓,只是抱着伤处在床上辗转着喊疼喊要死。
忙着急救伤重者的医生都不怎么管他们,还能有力气喊,就证明死不了。
伊洛里注意到几个医生在角落里似乎在捣鼓着什么,刺鼻的气味从医生们身前的玻璃皿里弥散出来。
“你们这是在调什么药剂?”伊洛里走过去问。
正在用力用木棒搅动器皿里的液体的医生们头也不回地答:“哥罗颠,好用的伤药都用完了,剩下的药材边角料只够配制哥罗颠。”
伊洛里知道哥罗颠,这是药房里必备的一种麻醉剂,配置方法很简单,一般含有**、土木香、车前草和苦薄荷,普通人感冒咳嗽,就会去药房买这种药剂来喝,喝下去后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他们身体的疼痛。
可是这种看似人畜无害的哥罗颠的后遗症同样不能忽视——它有一定几率会使服用者抽搐或者出现精神失常。
伊洛里:“哥罗颠还是不要使用了,这种药品太危险,会危害伤员的身体健康。”
其中一个胖医生山姆·布鲁克这才转身看向伊洛里,他下巴生了几个痦子,小眼睛很不耐烦地挤成一条线,打量着伊洛里。
因为伊洛里刚才一直在外边走,还帮忙抬了好几个伤患的担架,所以此时脸上和衣服上沾上不少灰尘,粗一看,像是矿区里的小工。
山姆·布鲁克对小工模样的伊洛里怒道:“你小子有行医执照吗,有什么依据说这药不能用?我这么久都是用哥罗颠给人治伤,他们可没有你这么多嘴。”
虽然嘴上说得义正言辞,但实则是山姆想要用这种语气来掩盖内心的心虚。
事实上,他就不是一个正经的执照医生,甚至他连大学都没有上过,在来格文矿场工作之前,他一直都在法罗城内的一间药房当药剂师,直到因为配错的药吃坏了人,药房经营不下去他才瞄上了这个肥缺,通过贿赂面试官成为了格文矿场的留驻医生之一。
由于格文矿场的安全措施做得好,对工人也优待,没有强迫劳动的情况出现,山姆·布鲁克来矿场工作三年,遇到的事故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完,而受伤的矿工又只是一些擦破皮、跌破膝盖的小伤,很容易打发,因此他假医生的身份从来没有被人揭穿过。
也因为不懂医学,所以在这次矿难发生的第一时间,在其他同事去矿井抢救人的时候,他主动提出自己跟几个医学见习生留在安置区里照顾伤员。
用哥罗颠给伤员们止疼的点子也是他提出来的。
伊洛里皱了皱眉,“我确实不是医生,本意也并不是想要质疑医生你的专业能力,但是三个月前发表在《生物与医学》杂志上的一篇研究表明哥罗颠中含有的某些麻醉成分可能会导致病人出现精神障碍,如果服用剂量过多,他们甚至会从此依赖上哥罗颠——”
“胡说!”伊洛里被山姆·布鲁克肥实的身躯逼得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看起来似乎底气不足,再加上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这更给了山姆理直气壮呵斥他的胆量。
山姆像是急切想要否定伊洛里的质疑,嗓音猛地拔高了好几个度,“既然你什么都不是,那你提什么意见。快滚出去,别耽误我救人。”
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山姆盛了满满一碗哥罗颠给一个正大声喊疼的人喂了下去。
那人先是被药水呛得咳嗽得像要背过气去,而后声息迅速微弱下来,哼哼了几声之后就不再喊疼了。
山姆嘴里念叨着:“看见了吧,这药吃不死人,是能救人的。”
他正得意洋洋,下一刻那人却是猛地抽搐了起来,眼白都往外翻,嘴角也吐出唾沫,他挣扎着说:“救、救命……我要呼吸不过来了。”
“该死,都喝了药你这娘娘腔混蛋就不能消停会儿吗。”山姆骂道,还想把碗里剩余的哥罗颠都给他从嘴巴里灌进去。
“停下,你这不是在救人!”伊洛里啪地打掉了山姆手里的碗。
伤患还在抽搐,从胃部反上来的秽物堵住了嗓子眼,他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伊洛里当即把人从床上搂了起来,手臂按压在他胸口,不停上下颠他,锤他的背。
“诶,你干什么?”
“快把他放回床上。”
这么危险的时刻,山姆和其他医学见习生还想伸手去抢人,伊洛里气恼得吼:“都别动!按我说的去拿催吐的胆矾过来。”
“你算什么,按你说的来,那出了事谁负责?”
伊洛里毫不犹豫:“我承担,我负责。”
山姆还梗着脖子,“你有什么能耐——”
但下一刻他就失语了,因为他看见了黄金家族的槲寄生家徽。
伊洛里冷着脸看面前的蓝血人医生们:“这是狄法·卡斯德伊大公的纹章戒指,他任命我救治伤患。”
他喝声:“快去拿胆矾!”
一个卷发的见习生吓了一跳,兔子一样蹦去了后边的药材堆,翻找了一会儿后举起手,“在这儿。”
不规则晶体在黯淡的日光中透出瑰丽的靛蓝。
伊洛里:“太大块不能用,把它磨成颗粒放到碗里,再加水混合了拿过来。”
卷发见习生又匆匆忙忙找研钵,锤得微型晶体飞溅出来,伊洛里正忙着颠怀里的人,让他恢复了呼吸,手上怼过来一碗浅蓝色的液体。
伊洛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掰开怀中人的牙齿把满满一碗胆矾水给他灌了下去。
那人先是抗拒,不停挣扎,而后猛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呕吐声,张开嘴,吐了一地还没有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
周围医生都看呆了。
伊洛里把人重新扶回床上,“慢慢呼气,呼——吸——对,就是这样。”
在伊洛里的指导下,那人原本紫绀的嘴唇慢慢恢复了些许红润,脸色也不再那么骇人。
砰——
伊洛里把手上的碗往床板上一砸,发出一声巨响吓得所有人看向他,“现在都听我的,哥罗颠不能再用了,只使用最基础的止血药粉,如果伤者不停喊疼,那就暂时给他们喝一点烈酒,用热毛巾敷着太阳穴。”
这完全推翻了山姆的话。
山姆涨红了脸,但是他不敢再说什么。
伊洛里瞥了山姆一眼,锐利的眼光上下扫过,像是把他的特征记在了心里,然后他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第40章
远远地, 伊洛里看见了站着铁轨旁边的伯特,他正用一块手帕擦从额角淌下来的汗水,下午的太阳太毒辣, 不一会儿就晒得伯特脸上发疼,汗水渗进看不见的细小伤口, 他疼得忍不住龇牙咧嘴起来。
铁轨里则是忙得热火朝天的工人, 他们喊着号子一下下地把起减震作用的碎石铲进轨道里, 铺平整、用力压实。
与此同时,一些穿着深色长袍,头上戴着帽檐宽大得能遮住眼睛、画满魔法阵图案的尖顶帽的魔法师在挥舞着手中的法杖, 沉重的枕木在重力魔法的作用下稍微浮空,然后缓慢地飘到铁轨内,“咚咚咚”地落下来,按“每24英寸放1根木头”的间隔整齐排开。
他们是宣誓为卡斯德伊效力的魔法师,原本都待在卡斯德伊领地的主城——锡铅主城中,接到狄法的命令后就立刻骑着翼飞龙赶了过来清理矿井里的碎石,然后在伯特的吩咐下来帮助修铁路。
伊洛里走过去:“经理先生,铁轨铺得怎么样了,能够在太阳下山之前完成吗?”
山上气温偏低, 等入了夜,冷风刮起来, 会令虚弱的伤患更加难受,再加上矿场里的医生们也已经过劳, 压根照看不过来那么多伤患, 如果真的拖到了晚上火车才能转送伤患,那将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情况。
伯特点点头,耷拉的八字眉令他看起来无比忧愁:“我已经跟法罗城的市长先生沟通好了, 他给我们五个小时,在这期间不会有任何一辆火车驶过这个路段。”
说着,他拿出口袋里的怀表看了一眼,“按现在铺设的速度,算上试运行要用的时间,如果不出意外,估计不用一个小时就能通车。”
从这里都能够看见不远处的法罗城铁轨,炙热的日光似乎也晒得那些坚硬的钢铁微微变形,就这么一路往前延伸着,直至没入地平线里。
“亨特顾问,修这短短一截铁路要花的钱足以修建出一条长达10英里的新铁路。”
伯特叹了很长一口气,许久后才再出声,“……你说,狄法阁下会怎么想这件事呢?”
他不是想要责问伊洛里,只是纯粹发泄担忧,他真的很担心狄法会对这个代价过分高昂的计划大发雷霆。
伊洛里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大概、就是不在意吧。”
虽然担任顾问一职只有短短两个半月,但伊洛里或多或少也也摸清楚了狄法做事的原则——从某种程度上讲,狄法确实看重收益,追逐利润,但他不是一具冰冷的资本机器,血管里流淌的蓝色血液只是赋予了他冷静的秉性,在冰冷的计算和钱币数字之下,仍留有柔软的情感。
伯特却是悲观得不行,“怎么会不在意呢,如果换作我听见自己亏那么多钱,肯定会气到当场把所有人都开除,并且这辈子都不会再录用他们做自己的员工。”
观念不同,伊洛里也没想要说服伯特,便笑了笑安慰道:“安心些,经理先生,现在铁路也差不多要铺完了,不可能中止,与其担忧还没到的未来,倒不如放平心态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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