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伊洛里如一颗未经雕琢的宝石原石,不起眼的身份难以蒙蔽他内在的纯粹, 而纯粹,也往往容易吸引来别有用心之人。
狄法冷冰冰地想:可是与放荡不羁的克利福德混在一起?伊洛里是丧失了自己的理智了吗?
他看着伊洛里身上完全与其惯常风格不符的碎钻礼服。
很好看, 也让他想要毁掉, 连同送出这件衣服的人一并碾得粉碎——这个认知令狄法再次抿了一下嘴唇, 垂在身侧的食指无声地抽了抽。
夏洛蒂在无知觉的情况下靠近了情绪不佳的狄法。
“狄法大人,您好吗,”夏洛蒂牵起裙摆行礼, 露出一个娇怯的笑,“能够在这里见到您可真好。”
夏洛蒂觑着狄法的脸色,她心里顾忌着狄法之前对自己的态度,但见他并没有再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便又小心翼翼走近了些。
夏洛蒂在心里给自己鼓劲:没事的,只要按照爸爸说的那样去做,最后肯定能够顺利跟狄法大人缔结婚约,现在他对自己冷漠只是暂时性的。
她年纪尚轻不信邪,依旧相信结婚能够改变很多事情, 其中包括用无条件地爱护让冷冰冰的丈夫回心转意。
顿了顿后,夏洛蒂以一种很欣喜的语气提起, “对了,我想起哥哥说过今天花园里有精彩的焰火秀可以欣赏, 演员们会用魔法和煤油演绎出会喷火的龙和讨伐巨龙的骑士。”
“或许……您会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
夏洛蒂没再说下去, 因为娜拉带着伊洛里走到了两人跟前。
娜拉从容地向他们问好,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和狄法阁下。”
伊洛里紧绷住心弦,同样得体地行礼。
起身时他稍微注意了一下夏洛蒂, 这位性格柔顺的王女总令他想到一只刚满月的小奶狗,嘤嘤叫着,眼角圆钝,灰色的眸子盛满未经险恶磋磨过的单纯,跌跌撞撞走向自己所爱之人。
很努力,同时也战战兢兢,仿佛下一秒就会柔弱得碎掉。
夏洛蒂只看了一眼伊洛里,便扭头对娜拉温声道:“娜拉大人,几天不见,你又变得更加光艳动人了。而且你这次的指甲颜色还是跟之前的花色一样好看。”
在这么多年接受“生而高贵”的贵族教育的过程中,身为皇室的傲意已深深刻入夏洛蒂的骨子里,无论言行再如何温柔,依旧不会一视同仁地对待明显不属于自己这个阶层的伊洛里。
娜拉眉眼弯弯,道:“公主殿下喜欢的话,我还买了好多这个颜色的染色膏和配套的清漆,下次来宫廷内觐见莱安陛下时一并给您送来。”
“并且如果殿下不嫌弃麻烦,到那时候我将十分荣幸地帮您涂出满意的指甲亮面。”
精于世故的娜拉对待夏洛蒂,就像在哄一个刚成年的小妹妹,很轻易就哄得身份尊贵的王女喜笑颜开。
“娜拉大人的好心,我怎么可能会嫌弃。”夏洛蒂不无期待地看了又看娜拉的指甲,显然很是喜欢这个提议。
娜拉接着迎上狄法的视线,某种蠢蠢欲动的情绪在红棕色的眼瞳内一刻不停地跃动。她天性好强且从不退让,即使明知自己对上能在帝国覆手遮天的狄法就相当于以卵击石,但为了想得到的人,她仍然愿意豁出去争上一争。
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出现,她才不想轻易放弃。
娜拉笑意盈盈道:“我听闻公爵大人深谙机械的奥妙,重金悬赏在全大陆征集能够提高生产效率的机器和相关图纸,恰好我有些跟机械相关的困惑一直无法想明白,不知道可不可以向大人请教?”
“当然,如果阁下对此不感兴趣的话,我也是完全能够理解,毕竟大人您事务繁忙,我的无聊遐想对您来说或许就跟浪费时间的毒药一样。”
不安分的小动作充斥在她艳丽的一颦一笑间。
连伊洛里都能看出来娜拉反骨,狄法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伊洛里很是为娜拉捏了一把冷汗。这哪里是请教,说是挑衅还更恰当一些。
但狄法却出乎意料地应下了,他面不改色地扫伊洛里一眼,“去人少点的地方说。”
夏洛蒂不明所以地看他们要走远,心里急起来,强撑着笑容说:“是要聊什么有意思的事吗,虽然我不太了解机械,但其实我也对机械这方面的知识很感兴趣,能够让我一起加入吗。”
娜拉:“公主殿下,当然很欢迎您,只是我们将要谈论的话题有关钢铁和煤炭,不仅沉闷,甚至还聚焦在那些下层人的生计,实在不适合一位尊贵如您的公主旁听,如果令你在一个这样热闹的宴会上感到倦怠,那可就成了我跟狄法阁下的过错了。”
夏洛蒂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但狄法已经先一步走向宴会厅外的连廊,没说一句话,却已经表明了不希望她掺和进来的态度。
娜拉也向她躬了躬身,神色自若地挽住伊洛里的手,扯着伊洛里一起跟上狄法。
望着那三人的背影如此迅速地消失在门廊后,夏洛蒂娇艳的一张小脸变得煞白,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其他人的存在不允许她那么失态地追上去。
夏洛蒂无声地咬住下唇,想起爱德华三世注视着自己的一双灰眸,凶狠得像咬断过鹿的咽喉的狼。爱德华三世那时强硬地说:耐心,这是一场狩猎,夏洛蒂,你要成为最终赢家。
夏洛蒂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廊,是的,她必须耐心,要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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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了喧闹的宴会,三人的脚步声变得明显,伊洛里惊异地看着娜拉,眼神明晃晃在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娜拉却是对他嫣然一笑,悠悠然然的,弄不清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狄法带着两人径直走到了宫殿外的迷宫花园,高大茂密的灌木丛被修剪成一堵堵“高墙”,这是专为皇家的游园活动修建的,一般只在活动日或者白天才有人过来,所以此时周遭只有零星几个士兵值守,甚至连煤气灯都寥寥,静谧得再适合谈话不过。
狄法对自己的守在迷宫花园入口处的士兵吩咐了几句,两个士兵就收起交叉在一起的长矛,露出后边黑魆魆的小径。
娜拉这时也站定,跟狄法隔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她耳朵上挂着的硕大的宝石耳环泠泠摇曳。
娜拉搭着伊洛里的肩膀,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好了,亲爱的,你过去跟狄法阁下说你想说的话吧,别让那位大人久等了。”
伊洛里愣了一愣,震惊地扭头却看见娜拉红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恶劣的光。
他觉得牙疼。
伊洛里心情复杂:“我真不应该轻信你说不会有事的话。”
不,从娜拉向他发出赴宴邀请,示弱说这只是想要圆自己一个梦时,他就不应该心软答应下来。
“你确实应该对我更谨慎些的,可惜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
娜拉暧昧地眨了眨眼睛,红唇勾起,颇为狭促地笑道:“你和公爵会相谈甚欢喔,亲爱的,我敢肯定。”
她也是蓝血贵族中的一员,所以更能深刻地明白,像他们这种冷血动物,说得上应有尽有的人都难以忍受自己原先的所有物或宣誓过效忠的人背叛自己。
会不忿会愤懑、恼怒,种种负面情绪之中,唯独不会有对自己的反思。
而她想要看到的,正是伊洛里和狄法彻底翻脸。
“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出来。”娜拉轻轻摇着手中的绣扇,看起来再无辜不过。
狄法对于是伊洛里向自己走来这一件事毫不意外,他早就看出来娜拉·克利福德跟自己没有什么能聊的话题。
伊洛里硬着头皮跟着狄法步入迷宫花园之内,小径两旁有不少干枯的小树枝,踩上去嘎吱作响。
越是往里深入,能从外边透进来的亮光越是稀少,蝉鸣声更为此时添上几分惶惶之意。
狄法身上的烟草味悄然弥漫到伊洛里身边,伊洛里怔愣了一下,所闻见的树叶清香都被更深一层的苦涩与呛辣覆盖。
印象中的以前狄法的烟味有这么重过的吗?
他记忆中狄法身上的烟味要更悠长浅淡些,并没有现在这样浓得好像要扼住谁的呼吸一样。
之前狄法就睡得不多,依靠焦油里的尼古丁来保持长时间的清醒。伊洛里原本以为是因为工作压力他才要这样做,但问过这个问题后得到的回答却是“睡太多梦里会有其他声音出现,很吵也睡不好。”
那时候狄法咬着烟斗嘴,低低地笑了声,“这没什么,我已经习惯睡得很少了。头脑清醒的感觉很好。况且我也会控制好吸烟的度。”
可是现在看来,在他不清楚的这段时间里,狄法似乎一再打破了自己的习惯,烟瘾变得更重。
走到了花园迷宫最中央的花圃,狄法停下来,他不着急开口,只是冷冷地睨着伊洛里。
狄法:“说吧,你想跟我说什么。”
伊洛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犹疑着,他有什么能跟狄法说的呢。
“我知道我们之前在工厂的见面十分不愉快,我、我很抱歉那时候擅自装作不认识你。”
“我以为这样或许会令你觉得自在些,但很显然,我搞砸了。”
伊洛里掐着食指,尝试把话说得简短又温和,他不知道自己的紧张在狄法看来一览无遗,“但我在二月份时,给你寄去了一封信……我等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回信,所以、我想你已经讨厌我到不愿意再见到我,不想跟我有任何关联。”
狄法盯着伊洛里,声线低沉沙哑得像是某种压抑的怒吼:“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信,从来没收到也没见过,如果你想用这种可笑的借口为自己开脱,我劝你最好放弃,那很愚蠢。”
伊洛里哽了一下,旋即发慌起来。难道那条魔石项链在寄送的过程中丢失了吗?
正当伊洛里惊疑不定之时,狄法几乎是带上不加掩饰的戾气,他黄金瞳里已经激荡起汹涌的冷怒,“而且,你怎么敢在我的面前说我厌恶你,说我赶你离开?”
狄法边说着,边步步逼近,“我分明给过你选择不是吗,推翻它的是你,决定要离开的人也是你。”
无人能够直面狄法的怒意,即使是伊洛里也不行。
伊洛里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解释。”
“你还在狡辩。”
狄法堵死了伊洛里的所有退路,伸手卡住伊洛里的下颚,用力到掌心的温度都似乎穿透了皮肤和血肉,直接在伊洛里的骨骼烙出痂痕。
狄法克制着一字一句道:“伊洛里,自从成年之后我再也不认为有什么事情是困难的,但你,你真的令我伤透脑筋。我竭尽全力地讨好你的时候,你避之不及,所有人都能走进你的心里,唯独我就被拒之门外。我想送你一件衣服都被退回,而娜拉·克利福德送的你就能欣然接受。”
因为被迫着抬起头,伊洛里的气管受限,呼吸得困难。他舌头痉挛着想解释自己跟娜拉没有任何情愫存在,但说出来却成了,“狄法,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只是朋友。”
见到狄法露出来的表情,伊洛里也觉得内疚,但他强撑着说下去,“我真的很希望知道,我能做什么来让你不再对我愤怒,咳嗬,我想要跟你道歉,想得到你的原谅。”
他表情柔和,碧绿的眼眸有如钻石一般璀璨,但说出来的话语伤人至极,“可是无论是什么,我唯独不能给你爱情,你还没有明白吗,你对我的爱意只是一种错觉。”
伊洛里认为这份爱情是不对的,它诞生于狄法的孤独,因为能跨越茫茫风雪去到灰铸铁城堡的人实在太过少见,所以狄法才会将见到他时感到的心动误认为长久的爱意。
向公主宣誓臣服的恶龙真的就天生注定爱上一个人类女性吗?
其实不是的,是因为它没得选,身边一直只有钻石山的话,当然会内心荒芜到误以为绿色的眼眸就是能够填满它生机的绿植。
而这该死的误会要了它的命!
伊洛里脸上泛起很强烈的痛感,狄法擦着娜拉刚才差点亲到的地方,用力到手筋凸起。
狄法的声音像极冥神的低语,压抑的渴望之下涌流锋利的暴虐,一不小心就会被割得遍体鳞伤,“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我的朋友,未来你也绝对不会成为我的朋友。”
伊洛里感到自己额头正在往外冒冷汗,被狄法碰过的地方像被冰晶凝成的针扎到一样刺痛。
狄法向下看的视线毛森骨立,低声说:“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否则我可能会忍不住毁了你。”
他缓缓地松开了伊洛里。
伊洛里受疼地捂住脸,左脸又疼又热,稍微动一下嘴巴会扯到挫伤处。
伊洛里朝迷宫的出口走了几步,随后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望了狄法一眼,因为夜色浓重,所以他只能看见狄法紧紧抿住了嘴唇,深邃的眼窝里的情绪阴晦得幽深。
伊洛里心知,如果没有意外发生,这就是两个人最后一次面对面对话了。
他因为这个想法而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怅惘,随后又说服自己不要深思。
他知道、或者说希望自己终究能够克服这场由感情热病引起的、业已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情绪风寒。
从花园迷宫出来,伊洛里一眼就注意到正百无聊赖玩着指甲的娜拉。
娜拉原本很欣喜,但视线落到伊洛里侧脸时,这种喜悦很快就从她脸上消失。
用不着照镜子,伊洛里从娜拉惊讶的表情就能知道他此时看起来一定很狼狈。
娜拉走上前,看清楚那红肿处像是手指印,她神情不无疼惜地说:“公爵可真是的,怎么能对你动手呢,看看这可怕的淤红。”
她说着,想要碰触那处伤口。
伊洛里侧头避开娜拉的手,一下就让她伸出的手被晾在半空。
“别这么说,公爵阁下没有对我不好。”
伊洛里已经没心力应付娜拉了,“很抱歉,但我没办法再继续留在这里了,能够让我现在就离开吗?”
娜拉的唇角被华美的扇页遮住了,她柔声道:“当然可以,亲爱的,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娜拉不等伊洛里说自己一个人回去就行的话,回宴会厅叫回艾维斯,就命令马夫载着他们三人离开了宫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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