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们要做什——唔!”文森特还没来得及说完,嘴巴里就被一大团布结结实实地塞住了,粗糙的布料压在舌苔上,刺激得他的舌根不停分泌出唾液。
文森特惊慌地看着狱警掏出一个厚实的布套,黑魆魆的布套洞对着他的头就罩了下来,一股奇怪的、带有刺激性的甜腻气味瞬间袭上他的口鼻。
文森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彻底瘫软,没多久就完全晕了过去。
…………
反胃。这是文森特醒来后第一个感受,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发现塞在嘴里的布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拿走了,脸颊上的两侧咬肌一阵阵酸软。
“醒了就睁开眼睛,不然我会挖掉你的眼睛。”一个低沉、不带任何感情的男声响起。
文森特吓了一跳,眼皮颤了几颤,眼睛总算睁开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绮丽又怪异的异色眼眸,其中那只类似猫科动物的赤金竖瞳令文森特想到在冰原狩猎的雪豹,豹爪锋利,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纯粹的野性。
紧接着文森特瞧见自己坐在了一张带软呢垫子的椅子上,所处的房间跟收容所那个逼仄的小牢房截然不同,这里的天花板挑得极高,空间无比宽阔,安装在两侧墙壁的煤气灯照得墙上人影幢幢。
文森特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地板升起,理所当然的,他认得自己面前的人是狄法·卡斯德伊公爵——尽管在名义上并不是,但却是帝国目前第一号实权人物,没有人会不认得这位雷厉风行的黄金公爵。
他无比希望见到的那位炙手可热的大人物现在就在他的面前,但真正见到了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难以保持最基本的镇静。
此时,他听见面前人不徐不疾地问:“文森特·达内尔?”
“……我是,”文森特定了定,努力绷紧语气道,“能够见到您是我的荣幸,狄法公爵。”
文森特试图站起来行礼,但刚刚从麻醉中苏醒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他只能十分不自在地扶住椅背,尽量保持站立的姿势。
文森特不着痕迹地观察这位实质上的帝国君主,对狄法身上迫人的威严感到畏惧,但他努力挺直腰,不至于让自己流露出胆怯。
“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既然你对于看见我这件事并不惊讶,就意味着你对自己会到这里来的理由已经心知肚明,那就不要拐弯抹角了。”
狄法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我只会问你两个问题,由此来判断你将要因自己的违法行为受到何种惩罚,你可以试着对我撒谎,但下场会远超你想象的可怕。”
文森特的表现再是老道,但他充其量也只是一位尚未进入权力核心的政客,面对真正从最残酷的权力斗争中夺得胜利的狄法,气势已然低人一截。
文森特的喉结上下滚了几滚,“……阁下请问,我不会愚蠢到在您面前还编造谎言。”
狄法冷眼看着显然无比紧张的红血政客,表情难辨喜怒,“第一,你,以及在背后为你提供支持的蜂针社导演出这一场闹剧,是想要颠覆帝国吗?”
蜂针社是由红血人中的大富翁们组成的富人俱乐部,一个极度私密的小圈子,社内的成员之间会进行合作和利益输送,以达到最大程度的攫取商业利润。
同时在另一方面,蜂针社也成立了一个基金,专门用来援助陷入困顿的红血穷人,是一个难以定义善恶的灰色社团。
而这群阔佬虽然腰缠万贯,但却不掌握任何政治话语权,甚至因为自己的血统而连随便一个蓝血议员都收买不来,在生意上一直受有权有势的蓝血富人们的桎梏,这导致了“进入权力机构”成为了他们一直以来的政治诉求。
文森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他没想到这才过了六天,公爵居然这么快就连这种事情都查出来了,既然已经被查到这么深的内幕纠葛,他早就构想好的那一套要求得到公平和正义的口号就派不上用场了。
在狄法面前,任何欺瞒都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文森特反倒无所顾忌了,他露出一丝微笑:“公爵大人,我们怎么敢做出危害帝国的事情,我们只是想要在议事国会争取到一席之地而已。”
“首轮的议员选举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们相信这是红血人最后的机会,请允许我大胆地指出,如果在这次选举中,红血人的政党依然没能成为新议事国会的一员——”
“那在爱德华三世的命令下进行重新改组的议事国会,也会跟之前的议会一样,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文森特挺直了腰,努力地直视狄法的异眸,语气克制而确定地说:“公爵大人,您说我的猜测对吗,如果我们没有闹出这场游行,难道我今晚会有机会见到您吗?”
体内流淌着红色血液的他还是没能完全克制感性,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我们当然知道这种行动冒进、偏激,但红血人是一个弱小的族群,为了让您这样的贵族能注意到我们,我们只能押上一切去赌一把。”
红血人已经足够本分、足够恭顺,他们忠于帝国数百年了,但这种沉默忍耐换来的除了一直被蓝血人边缘化之外,什么也没有。
至于权利,他们要么豁出一切去争取,要么就永远都得不到。
文森特以为自己这么莽撞的发言肯定会引来狄法的斥责。
狄法只是微微抬起下颌,冷酷地说道:“我不认同你的说法。事实上,我认为你们红血人并不弱小,你们拥有勇敢和为重要之物而牺牲的崇高秉性,这一点比绝大多数贪生怕死的鼠辈都要来得有力量。”
“但是这次你们却以牺牲同族为代价来换取权利?这不仅很愚蠢,同时也让你们变得卑鄙。”
狄法严厉地审视着文森特,脑海中难以控制地冒出有关伊洛里的记忆。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伊洛里的勇气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惊艳,让他对红血人这个自己一直所知甚少的种族改观。
无数次,狄法希望伊洛里的性格能自私些,甚至软弱点也好,可是矛盾的是,变得软弱,无法决绝到为他人牺牲一切乃至献出生命的伊洛里,他一定难以爱得如此刻骨。
文森特一怔愣,他完全没想过在狄法的眼里,红血人并不是那么微不足道的存在,更没有想过狄法会毫不留情地指责他们采取如此狠辣的手段来对待同族。
文森特一时也羞愧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安地低下头。
狄法又再敲了一下桌子,说:“第二个问题,你们真正想要多少个席位?你们不会不清楚,一百个席位对只占帝国人口百分之十的红血人而言过多了,这是远远超过你们有能力接受的数量,就算我真给了你们,你们也不可能保得住。”
文森特明白狄法说的道理,一百个席位原本也只是为了吸引注意的噱头。
他承认:“在我们最好的设想中,最多是要到六十个席位。”
这无疑是一个合理的数字,红血人既不至于因此成为众矢之的,也没有不起眼到在表决法案时能被忽略。
狄法沉默了好半晌。
然后,他缓声道:“九月份的选举,议事国会将会开放八十个自由席位,它们无条件向你们开放,但到时候你们能争取到多少,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但是记住,我只说一次,从这一刻开始,权利与义务同时向红血开放。”
狄法姿态冰冷地交叉起十指,摆出一个三角的手势,说:“你们得到多少,就要为此付出多少,我不想再看见这种骚乱出现一次。”
文森特尽力不让自己的情绪显露太多,但颤动的手显示出他内心并不如表面上平静。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一条恶龙在做交易。
恶龙对一无所有的人们许以无尽的财富和荣耀,要求他们用永生永世的忠诚和臣服做交换。
这是一个不平等条约,可是一无所有的人本就只剩微不足道的命一条,忠诚又值得几分?谁愿意用黄金收买他们的忠诚,那谁便是他们真正的王。
文森特带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哽噎道:“感谢您的仁慈,您为红血人留出了一线喘息的余地,往后所有红血人都会因此感激您。”
面对无边黑暗,文森特向狄法深深、深深地鞠躬,头完全低下去。
第110章
等文森特离开后, 狄法重新坐回阴影中,他视线左移,看向斗柜上立着的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家五口, 最年老的爷爷坐在一张椅子上,男主人英俊高大、女主人美丽又气质高雅, 而他们身前的一对儿女同样遗传了他们出色的容貌, 年纪尚小也已经具备精致的五官。
他们之间环绕着蓝血贵族家庭常见的冷淡又严肃的氛围。他们冷着脸, 疏离地拍完了这张合照,随后就离开了镜头,不知道是不是摄像师的无心之失, 在影像的最后几秒,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在镜头前晃了一下,然后照片中的影像又重新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狄法摇铃唤来仆人,低声道:“从灰铸铁城堡来的马车到庄园后,让坐在马车里的海伍德立刻来见我。”
“好的,老爷。”仆人恭敬地应下。
狄法点燃了烟斗,烟斗发出象征危险的红光,他如一匹蛰伏的凶兽,沉默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老管家。
当收到狄法发来的、要自己即刻离开灰铸铁城堡去到王城的魔法口信时, 海伍德平静地应了下来。
然后他让一旁的理查过来,“理查,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学过最基础的算术,所以你应该能看得懂数字对吧。”
理查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是的, 阿尔管家,我会数字的加减法和乘除法。”
海伍德从外套内袋拿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上边的时间, 然后把连在怀表上的表链解开。
他将怀表交给理查,说道:“拿着它,接下来的三天,城堡内的宵禁交由你执行,你需要在晚上八点、十点以及两点分别将城堡内的主要走廊都巡逻一遍,这个表给你用来确定时间。”
“我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将它重新校准一遍,你也要这样做,这样才不会按照了错误的时间规划这一切。”
“啊好、诶。”理查两眼发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海伍德这是什么意思,就见那身形佝偻的老人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不一会儿,他手里拿了一封信件出来,步伐匆匆地通过城堡的侧门走了出去。
海伍德乘坐狮鹫兽拉的马车到达王城时已是深夜。
他望着坐落在自己眼前的宅邸,半浑浊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海伍德记得这个大庄园,早在尼古拉斯老公爵还没有因为黄金热发狂、肯德里克老爷还没有上战场、他的妻子没有早逝之前,他跟随卡斯德伊一家在一年冬天来过这里避寒。
只是极为罕见的一次,自那之后许多年,卡斯德伊人都没能再在王城内停留超过一个月时间。
一个男仆迎上来,很恭敬地行礼,道:“阿尔管家,老爷吩咐我领你到书房。”
“好。”海伍德微不可察地颔首,仍旧努力保持一种得体的体面。
在男仆的带路下,海伍德走进书房,在最黑暗处见到已经很多天没再回灰铸铁城堡的狄法。
海伍德站定,手放在胸口,躬下身,“老爷。”
狄法沉默着抽烟。
海伍德保持鞠躬的姿势太久,老化了的腰椎有点坚持不住了,他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然后他才听见狄法的声音,“海伍德,我似乎对你太过放任,以至于你产生了可以随便干预我能看见什么,看不见什么的错觉。”
狄法抬眸,幽深的一双眼眸无情绪地注视着海伍德。
年幼的小少爷终于长成令人畏惧的大人,不仅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中杀出重围,还带领原本颓靡、眼看着一直走下坡路的卡斯德伊回到辉煌,此时面对完全喜怒不形于色的狄法,海伍德说不清是惧怕更多还是欣慰更多。
他嘶哑着声道:“老爷,我的确对您有所隐瞒,我擅自收起了伊洛里·亨特寄到城堡的一封信件。但请允许我辩解一件事,我这么做只是希望您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
狄法冷淡地看着他,道:“我不在乎你对我隐瞒了什么,只在乎你对我隐瞒的这个行为。你的本分是忠诚,而现在你已经越界了。”
很短的一句话,却等同于宣判死刑。
海伍德在这一刻如坠冰窖,双手过电般战栗起来,他从狄法的眼神里确信了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信任。
半晌,海伍德颤抖着从外套内袋拿出来那份被保管得完好的信件,放到桌面上,“这就是那份信件。”
他几乎难以说出话来,“我、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信任。”
狄法扫了一眼上边的署名,认出伊洛里那端正的字体。
“六十年,”狄法道,“这是你为卡斯德伊工作的年限,几乎是短寿种一生的寿命。”
隔着一层淡蓝烟雾,看不清狄法真实的表情,“海伍德,这是你第二次逾矩我不追究,但你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
海伍德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抛到了高空,又坠落,他太老又太虚弱了,几乎承受不了这么高强度的起伏。
他抬起头,嘴唇不断嗫嚅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音节。
“我保证不会再让您失望了。”海伍德顿了顿,只深深又行了一个礼,然后缓慢地走向房门,走路的姿势更为佝偻,几乎曲成虾米,甚至还在接近门口时踉跄了一下。
门开了,又轻轻合上,房间再次沉寂下来,狄法盯着那封洁白得甚至让人错觉无害的信看了一会儿。
他拿过拆信刀,在信封顶部细细地切出一个足够宽到内里的信纸滑出来的开口,摩挲了好久,似乎在考量,然后才把信纸抽出来,缓缓展开,读完了伊洛里写在上边的话——
【……我从报纸上读到了您的消息,特此恭贺您所取得的所有成就,我认为您值得这一切荣耀——如果我的祝贺令你反感,我很抱歉。
……由于我的疏忽,我未能及时将您赠予我的项链归还。
谨随信附上项链。 】
“很抱歉……说得真是好听。”
狄法意味不明地呵笑一声,阴影在他的眉宇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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