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什么对不起?”
“……这么早来找你。”
“这算什么,有工作的时候比这起得早。”俞歆嘴角弯起,在镜子里冲他微笑,笑得意味深长,“我还以为你要为别的事道歉。”
“别的事?”
“周乘。”
陈秋持不自觉地低下头,又被俞歆的手抓着头发拎起来,被迫直视她。
“你最近一阵子都不敢见我,是因为他吧?”
陈秋持本能地摇头,又犹豫着把头点下去。
“秋持,一码归一码,他犯了罪,是他的选择,跟你没关系。别说我现在对他没感觉,就算我还死心塌地的,也不会记恨你,反而应该感谢你,是不是这个道理?”
“感谢?”
“他本来是要带着老婆孩子跑了,一辈子都不回来的。现在嘛,至少我想见他的时候还能去看一眼,他也跑不了,对吧?”
俞歆在镜子里冲他眨了眨眼,最后捏起一小撮不听话的头发,固定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自己看,帅不帅?”
“我一大早把你从歆姐那里接出来,跟婚礼流程似的,她看你的眼神就像把亲弟弟嫁给我了。”聂逍在车上忍不住频频看向他。
“滚。”陈秋持把座椅往后调了调,闭上眼不想理他。
“不得不说,歆姐真厉害,我男朋友焕然一新。”
他趁着红灯伸手拨弄陈秋持新修剪的鬓角,被笑着拍开。
“想要新的重新找吧,我先回去睡觉了。”
“别呀,我就要这个。”右手顺势覆上他膝盖,“从里到外都特别完美。”
朝霞洒在清晨的高速公路上,陈秋持的脸也映上了红,恍惚想起俞歆替他整理头发时微蹙的眉头——确实和记忆里姐姐送他去车站时的神情重叠在了一起。
近两小时的车程后,他们驶入一家商场停车场。作品展设在顶楼的美术馆,周末的商场人很多,他们绕了好几圈,才找到车位,刚想倒进去,一辆车突然从斜后方冲出来,一头扎进车位。
聂逍还没说什么,便有一位穿制服的保安一路小跑过来。陈秋持无意间瞥见后视镜,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他曾经梦到过许维好几次,无疑都是噩梦。梦里的他似乎是死了,但又没死透,还会动,尤其是靠近时,他会突然睁开眼,嘴里一边冒着血一边说:“陈秋持,好久不见。”或者是另一种影像,他看不见许维的脸,只有腰部以下格外清晰,没有血,只有干瘪的两个东西,阴森森的声音环绕着他:“陈秋持,好看吗?”
此刻,这个活生生的噩梦就站在三米开外,正专注地指挥那辆抢车位的车。
刚停稳,陈秋持就猛地推开车门冲了出去。他在商场宽敞漂亮的洗手间里弯着腰干呕,他没吃早餐,空荡荡的胃痉挛着,喉咙里泛起一阵阵酸苦的灼烧感。很奇怪,从前他对这个人只有纯粹的恨,而现在,却加了些畏惧,不知道这畏惧是从哪儿来,或许只是因为自己的狼狈,和下意识的逃避。
他把头抵在聂逍的肩膀上,无声地掉眼泪。聂逍明显僵住了,但最终什么都没问,只紧握住他的手。那串长年温润的手串此刻冷得像冰,寒意顺着脉搏渗进他的身体里。
“如果心情不好,就不去了,咱们回俞湾。”聂逍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喝了一口他递过来的水,陈秋持直起腰,深吸一口气,胡乱擦了一把脸,摇头道:“没事,我可以。”
聂逍凝视着他,忽然伸手抹他的眼角:“好,你说可以我信你,但如果真的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进了会场,聂逍显然是个备受瞩目的,一群同学围过来,尽管陈秋持的手被他紧紧牵着,依次介绍给自己的老师同学,可他还是觉得茫然。他甚至感觉自己回到了者也上班,对很多人点头微笑寒暄客套,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许维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晃得他心烦意乱。
他不该对这种人心生怜悯,怎么就突然心软了。
聂逍被老师叫走,陈秋持就彻彻底底成了槛外人,无知即无畏,反而比刚才更坦荡。他在每幅画前都停留一会儿,能看懂的就多停留片刻,看不懂的便放任思绪自由活动。直到冯译端着香槟过来搭话。
他说起大学时候的事,聂逍有一次上油画课,一只猫突然闯进画室,打翻了东西,同学们的惊叫吓到了那只猫,猫一路狂奔,整个画室翻天覆地,最后是聂逍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接近它,抓住那只猫时,一人一猫都是五彩斑斓的。
陈秋持笑起来,也自在起来。顺着冯译的话聊者也的装修,聊起欧洲美术史,聊新古典主义和中世纪的宗教元素。
冯译赞叹:“陈老板对艺术很有见解啊。”
正巧这时,聂逍回来了,陈秋持望向他:“我其实不懂,都是他教的。”
过了一阵子,者也重新开业,陈设也有了不同。原先一味是硬朗尖锐,现在用木工板翻新的墙面,多了些线条和几何图案,挂了几幅油画,聂逍说是为了配合那盏壁灯,整个空间都尽量贴近新古典主义的风格,被俞立航调侃说是艺术家改行做装修,为了一碟醋包了一大锅饺子。
陈秋持瞥了他一眼:“你懂个屁!咱们这家店开业就这样,总有审美疲劳吧,搞个‘重装升级’活动不好么。”
“对对对,老板您说得对!”俞立航故意拖长声调,“也不知道是谁当初说‘别搞这么复杂,越简单越好’的,现在心态不一样了,柔情似水了,要追求艺术了,又要线条了,优雅了,啧啧啧……”
“你给我滚!”陈秋持笑着骂道,见俞广乐从厨房出来,他说,“哦对了,咱们也该招人了,一两个正式员工,你俩留意着。”
俞广乐问:“崔叔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俞立航偷瞄着陈秋持的侧脸,欲言又止。
陈秋持说:“他……年纪大了,不想被送别,怕心里难受。”
就在这时,门口风铃清脆作响,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我可以应聘吗?”
第58章
自从陈钟泠回来并表示不走了,聂逍便发现他的男朋友变成了另一个人,简直可以用活泼可爱来形容,让他欣喜却又有点诡异。他熟悉不苟言笑的陈秋持,敏感坚韧的陈秋持,唯独想不到,陈秋持还有无限接近单纯幼稚的一面。
这或许是他的人生尚未经历过风浪之前的少年模样。
他让姐姐住在自己房间,自己搬到俞铠那屋,然后任性又霸道地替姐姐规划未来,描述着如何一起经营者也,带着她从湾北逛到湾南,街头走到街尾,展示着姐姐回来了,他最亲密的家人终于在身边了。
当然,这些都是他在办公室看到的,他刻意没去找陈秋持,给他留出和姐姐独处的空间,却又耐不住想念,下了班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对岸。
见陈秋持笑吟吟地站在吧台,聂逍直接上前拉住他的手:“我饿了——”
还没等他再撒个娇,陈秋持便倏地抽回自己的手,有些仓皇地后退一步,抬头望向楼梯。
陈钟泠正款款而下,米色大衣,黑色手包,妆容精致,优雅而倨傲。
“那个……”陈秋持抿了抿嘴,指着俞立航,“我马上出去一趟,您有什么需要跟他说。”
“好的陈老板,您忙。”聂逍相当配合地做出了客气疏离的样子。
半分钟之后,收到一条微信:“对不起啊,她刚回来,我想慢慢跟她说,如果她接受这件事,再正式带你见她,可以吗?”
这是陈老板难得一见的示弱,他笑笑,故意回了一个委屈表情,又加了一句:“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会给你丢脸?”
回复来得急促:“当然不是!你那么帅那么好,又温柔又体贴,还才华横溢,我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么完美的人是我的!”
那么平静的人,连标点符号都横冲直撞的,他能打出这句溢美之词,显然已倾尽全力。想着陈秋持可能要去开车,聂逍没再继续逗他,回了句晚上聊,结束了对话。
陈秋持没有开车,他带着陈钟泠走进地铁站,耐心地教她在手机上绑定交通卡,演示如何进站出站,又一步步帮她设置好移动支付,还特意提前在小程序上点好奶茶咖啡,到了店里直接取走。
十年未归,陈钟泠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家乡以及家乡的生活方式了。陈秋持则在一旁絮絮叨叨,似乎将千言万语都积攒到了现在,就等她回来讲给她听。
讲得正热闹时,陈钟泠突然侧过头,轻轻巧巧地问:“这些天,我住你房间,你男朋友住哪?”
“他自己有房——”陈秋持下意识回答,话到一半却猛地顿住。
陈钟泠莞尔:“不想告诉姐姐吗?”
“也……不是。”
“怕我不接受他?”
“还没想好要怎么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她语气温和,“只要是正经恋爱,不乱来,就很好。”
“嗯,是很正经。”陈秋持没想到这件事顺利到如此地步,自嘲地笑,又忍不住问,“哎你怎么知道?立航说的?”
“你鞋柜里有两种码数的鞋子。”
“哦。”
雨是在他们回家的半途突然落下的。
两人被困在地铁站出口,玻璃屋顶隔绝了雨水,但雨滴拍打出清晰的噼里啪啦声,感觉几乎要砸在身上。
“听说……周乘出事了?”陈钟泠忽然开口。
这个名字像一粒细小的砂石,硌在陈秋持心口。
他敷衍了一个字:“嗯。”
“其实他人不坏,如果没犯罪的话。”
“你是说他把你弄到美国,让你黑在那儿,还瞒着不告诉我们你到底在哪,这叫‘不坏’?”
“我当时……是我自己想躲的。”
看着姐姐的眼睛黯淡下去,陈秋持不忍心再说什么,只说:“算了,都过去了。”
沉默片刻,陈钟泠又试探着问:“那……许维呢?他真的……死了吗?”
“提他干嘛。”陈秋持更烦躁了些。
“我就是问问,听人说他失踪了。”
“你别听街上的人胡说。”
“没有吗?那他现在在哪?”
陈秋持厉声道:“一个人渣你打听他干嘛?他害了你,害了我,我们好端端一个家,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你还想找他?找到之后亲手捅他一刀吗?”
眼见陈秋持真的生起气来,陈钟泠便换了个话题:“找时间去看看爸爸吧。我回来给他发微信,他没回,也不知道看见没。”
“呵,原来你已读不回的毛病是遗传他的。”
雨停了,天色也更暗了,俞湾被浓雾遮盖着。陈秋持撂下这么一句话,径自往家走。
陈钟泠快步追上他:“怎么这么大情绪啊?”
“你自己去吧,我不去。”
“怎么了?”
“他压根不想看见我,我上次见他,他说我除了作恶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
“爸爸不是那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纯粹不喜欢我这个人?还是恶心我的取向?他是不是宁愿这个家里只有你一个孩子?如果没有我,妈妈也不会生病,不会早早去世了,所以我只要出现在他面前,就能让他想起这辈子受过的苦?”
“秋持,不要这么说,爸爸也是不得己,当年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
“我怎么?你想说什么?”
陈钟泠倔强地抬头看他,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姿态:“那年,我和许维……不是他强迫我的,我和他是在一起的。”
一阵凉意从陈秋持的脊背升起,直直钻进脑子,耳朵里一阵轰鸣,他似乎听不到姐姐在说什么,又竭力去听。
“但我不敢说,或者,我还没来得及说,你就去把他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爸爸让我去报案。”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她说了,陈秋持震惊之余,很多念头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为什么?怎么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她永远不说,他是不是就能一直蒙在鼓里?这些念头像沸腾火锅里的食材,灼热地浮浮沉沉,却始终看不见全貌,始终想不通。
“为什么?你……故意的?”
姐姐的眼里浮起一层水汽:“他和我,那次之后,他说,只是试着玩玩,根本不算男女朋友,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不是认真的……我不甘心,又觉得被一个人渣给骗了,又很丢脸。”
“所以你跟我说,我当年因为这事儿进去,其实是可以不发生的?都是因为你的不甘心和丢脸?”
“秋持,对不起……”
陈秋持向后退了两三步,像在躲避什么致命的东西:“别再跟我说话了。你知道再多说几句我就一定会原谅你,我就是个贱骨头!但我不想……至少现在不想。”
“姐姐是想跟你说的——”
“你可以在事发当天跟我说!也可以在临走之前说!这十年里面你每时每刻都可以跟我说‘哎陈秋持你知道么我当年骗你了’!但你没有,你就等到回来之后我最快乐、感觉整个人生都圆满的时候跟我说!”他喘着粗气,几乎哽咽,“你真行,真好,真他妈的会挑时候……”
陈秋持腿一软,一把撑住墙壁,弯下腰大口呼吸。陈钟泠伸手想扶,却被他狠狠躲开,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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