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持平躺着,目光惊惧却惘然地望着天花板,嘴唇颤抖着,说不出恨也说不出不恨。
只尝到满口腥甜。
周乘摇摇头,下楼的脚步声渐远。
陈秋持清楚地听到楼梯口一阵骚动,却没有挣扎,没有对话。
他想跟下去看,刚走到门口,却突然觉出眼睛的酸胀,仿佛被一块黑布蒙住,猝不及防地,失去平衡,倚在墙上,慢慢地滑落下去。
陈秋持被搀扶下楼,空壳般躺着,任由医护人员帮他做检查,他想笑,却牙关紧闭,医生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他机械地摇头,却在他们转身离开的下一秒钟,掉下泪来。
那是很多个放学的黄昏,雨水把青石板泡得发亮。松动的石板发出滑腻的响声,稍不留神就会溅起一裤腿泥点子。他总是一步不差地跟着周乘的脚步走,他踩过的地方,总是稳妥的。
拱桥边的桂花糕摊子永远蒸腾着白雾。卖糕的阿婆老远看见他们,会提前打开笼屉,甜糯的米香钻进鼻孔,他们像被香味牵着鼻子的小狗,不自觉地围拢过去。
有哥哥姐姐在,陈秋持只管吃,有时候周乘不买,他知道大概是零花钱没有了,就会把自己的掰两半,递过去,说吃不完帮我解决掉。
小时候的河水还算清澈,后来慢慢变浑浊,他也知道垃圾和油污并不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但就是有那么一天,突然就变质了。
陈秋持缓缓阖上眼。
夜色浓重,聂逍在青石板路上狂奔。
从陈秋持的微信突然沉寂的那一刻起,不安就像蛇一样缠上他的心脏,又逐渐紧缩。关机提示音、漫长的两小时等待,最终击溃了他最后的理智。不顾护士劝阻,慌不择路地跑回俞湾。
救护车刺眼的顶灯扎进他的眼,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让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突然就停下了,身边这些古色古香的飞檐碧瓦仿佛全部向他倒来,滚烫的心仿佛要灼穿胸口,他跪倒在地,最后两步,甚至是手脚并用爬过去的。
他抓住陈秋持垂落的手。
“吓着你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问。
这下确实是吓着了,他愣怔着,看陈秋持绽开笑颜,才颤抖着说:“对不起我不该……不该让你冒这个险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狠狠将人搂进怀里。
聂逍凌乱的发丝蹭过脸颊,一阵长风吹过,颤颤巍巍的,是陈秋持心头的余悸。
夜色似乎淡了些,陈秋持朝着车队远去的方向缓缓吐出一口气,晨雾升腾,算是道别。
第56章
一上楼,聂逍便翻过来调过去地检查陈秋持,陈秋持也知道他什么意思,很浅地笑着,站在原地,任由摆布。
陈秋持看他抚摸着自己脖子上的瘀痕,气急败坏又难受得快哭了的脸,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没事。没受伤。”
“疼不疼?”
“不疼。这点儿伤不算什么,我没那么娇弱。”
聂逍一把将他按进怀里,沉默着抱了一阵子,又突然松开,像狗一样在他身上嗅,然后三下五除二扒掉他的衣服,很嫌弃地扔进垃圾桶。
随即近乎粗暴地打开衣柜,问:“一样的,还有几件?”
“两件。”
“都扔了!”
陈秋持望着他炸毛的样子,笑道:“好。”
洗完澡回来,陈秋持见他弓着背坐在床边,十指插进发间,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他走过去,带着沐浴后的水汽轻轻碰了碰聂逍的肩膀:“怎么了?不舒服?”
聂逍摇头:“后怕。我以为布控那么多天,只要他一出现,就一定会被抓到。结果没想到他会混在人群里回来,真是快吓死了。”
“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
“对不起啊。我真的没想到他能——”
“聂逍!”陈秋持厉声打断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和这个人了,可以吗?”
聂逍错愕地看着他。
陈秋持垂下眼:“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件打了胜仗大快人心的事,别提了,好吗?”
“我没有——”他张了张嘴,放弃了辩解,“好,我知道了。我去洗澡。”
听到卫生间的水声,陈秋持才长舒一口气。强烈的紧张感过后,是无穷无尽的疲惫,但这会儿睡不着,他的大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心脏却像是没商量好似的,自顾自地咚咚猛跳。他仰头靠向床头,闭着眼,静静等着它慢慢平复。
水声停了。没多久,一个人扑过来,湿漉漉的一颗脑袋枕在他身上,陈秋持抽了几张纸巾,轻轻擦拭他的头发,聂逍却只是环住他的腰,一动不动,固执得可爱。
“对不起啊。”陈秋持低声说,“我刚才语气不好,我没有那个意思。”
聂逍抬头看他,目光了然,不用他解释,也明白“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我懂。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想保留或者想藏起来的部分,你不想提,咱们以后就都不提了。”
他把脸贴在陈秋持的肚子上,一说话,就像某种小动物在轻轻拱动。
“我比枕头舒服么?”陈秋持问。
“这是我的岛。”聂逍闷声回答。
“那你是什么?船?”
“嗯。”他收紧手臂,“可以永远停在你这儿吗?”
陈秋持还没来得及回答,肚子先他一步咕噜噜叫了几声,他没忍住笑出声:“你的岛同意了。”
“饿啦?”聂逍问。
“嗯,没吃晚饭。”
聂逍作势要起身:“那我下去给你找点吃的。”
陈秋持拽住他的手腕:“不去了,我吃不下,睡觉吧。”
“饿着睡多难受啊,你等我。”
再回来时,他手里捏着一小杯酸奶,拆开勺子,舀了一勺递到陈秋持嘴边:“就吃一点儿,好吗?”
陈秋持侧过头躲开:“自己喝就行了。”
“不行!”
“两口就完事儿了,你这一丁点儿大的勺子得喝到哪年啊。”
“就不行。”
陈秋持无奈,只得张嘴,任由聂逍一勺一勺地喂。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精致地吃过东西。
最后一勺盛得有些满,一滴酸奶顺着唇角滑下。陈秋持刚要抬手擦,聂逍却突然凑近,舌尖一卷,舔掉了。
“我也尝尝。”
陈秋持抿着嘴:“……早说啊给你留点儿。”
“尝你也一样。”
话音未落,聂逍已经扬手把酸奶盒扔进垃圾桶,长腿一跨,直接坐在他身上。双手近乎虔诚地捧着陈秋持的脸,眼里满是渴求。
聂逍手上稍一用力,陈秋持便被他捞着腰抱了起来,他们的身体无限贴近,慢慢地、轻柔地、像跳舞一般唯美地律动着。
“我后悔了。”他一边吻,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话。
“什……什么?”
“不想做船了。”聂逍的舌尖勾着他的耳垂,在他耳边絮絮地说,“我要当树,在你身上扎根。”
他用力托了一把,陈秋持不自觉地抬头迎合,腹部因悬空泛起一阵轻盈的酥麻,聂逍却突然坏心眼地松了松手,再立刻抱紧,稳稳地托住他,陈秋持被吓得漏出一声惊呼,猛地抱住他的脖子。
他感觉自己已经在半空中了,在失控与掌控、危险与安心中沉浮。
而聂逍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低声笑,手掌从大腿滑到脚踝,捏了一把:“松一点儿……缠死我了……”
巨大的羞耻感袭来,陈秋持假意挣脱。
“哎别——”聂逍刚想哄,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两眼通红,连陈秋持都感受到了他胸腔的震动。
他帮聂逍擦去冷汗,好不容易平息下来,陈秋持说:“为什么你病着,还能有这项功能?”
聂逍想笑,一张口又是一阵咳,陈秋持说着对不起,帮他拍背。
他把头埋在陈秋持的颈窝,笑两声咳两声,毛茸茸的脑袋蹭得陈秋持痒痒的,很像虎子睡到一半来找他撒娇。
夜里,陈秋持被热醒了。两人贴得太近,皮肤相触的地方早已洇出一层薄汗。他轻轻挣了挣,刚翻过身,聂逍便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追了过来,从背后箍住他的腰,有节奏的呼吸声在湾北街静谧的夜里显得清晰无比。
他这条船,似乎不愿出港,一直要泊在岛上。
仿佛才刚合眼,他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陈秋持迷迷糊糊撑起身子,聂逍早已跳下床去开门。
门口站着俞立航,怒形于色。
“你手机呢?”他咬牙切齿地问。
聂逍挠了挠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呃……好像没电了。”
“医院为什么会把找你的电话打到店里的预约电话上?”
“这个啊……”聂逍仔细回忆道,“哦,那天要填两个紧急联系人,我就填了秋持的和店里的电话。”
俞立航的死亡视线立刻转向陈秋持:“那你手机呢?”
陈秋持说:“卡坏了。”
“绝了!你们两口子真是绝了!大早晨的!不到六点!喊我去抽血,我特么刚睡下两个小时!”
陈秋持忙说:“好好好,我马上把他送回去。”
俞立航恶狠狠地指着他:“你,躺下睡觉。”又指向聂逍,“你,三分钟内给我滚出来!”
聂逍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小声问陈秋持:“他真生气了啊?”
陈秋持把袜子递过去:“他睡得晚,起床气很严重,平常都是吃完午饭我才跟他交流。”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小,俞立航显然也听见了,翻了个白眼:“少特么废话!赶紧走!”
聂逍撇着嘴系鞋带,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嘟囔着:“一大早被人从床上抓走,我又不是什么奸夫……”
于是陈秋持的这一天,在“想起来就笑一会儿”的神经质中度过了。
第57章
距离那个意外频生的深秋,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因为周乘的缘故,陈秋持也大半个月没见过俞歆,有些躲避的成分,俞歆也相当默契地保持距离。直到这个风很大的上午,陈秋持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汉服店的雕花木门前。
“找我有事?”俞歆笑意盈盈,看不出情绪。
陈秋持支支吾吾:“嗯。我有点事……哦不是,是要去参加一个重要活动,能不能帮忙……把我收拾得能见人?”
俞歆噗嗤一笑,上下打量他:“行啊,走吧。”
“去哪?”
“先理发再逛街。”
“上一次来找我的男性客户,是要去参加前妻的婚礼。”俞歆倚在理发椅旁,勾起陈秋持的一缕发丝把玩,“你呢?”
“他导师在隔壁城市办展,约了周边的很多同学,非要让我也去,我其实不太想去……”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对比聂逍,他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粗粝劲儿,不是遗传自父母,跟姐姐也不一样,只能是过早地进入社会,被动获得的。
“哦~明白了。艺术圈的活动确实需要精致一点。”她对发型师说了几句,剪刀在耳后轻巧地游走,“聂逍是个挺不错的人。”
“嗯。”
“我店里经常会有看了他拍的照片找回来的,他还给我介绍了不少时尚圈的人脉。”
“哦,是么。”陈秋持并不知道这些。
“上次去米兰,就是他介绍的,某个品牌的亚太区创意总监。一趟下来可以赚到半年的钱。”
“去做什么?”
“化妆加搭配,有点像私人造型师。”
“是上次你带来我店里喝酒的那个香港人?”
“哎就是他。”
“我以为是你的新男朋友。”
“不算是,他想让我跟他去香港发展,我拒绝了。”
“为什么?不合适?”
“也不是不合适,工作就是工作,我不太喜欢把工作环境里的人发展成个人关系,只能说……先留着看看吧。”
“那你店里的小孩儿怎么样?”
“梁宇?很好啊,什么都肯学,学得也很快,是个聪明人。”
“他也喜欢你?”
“嗯,但我没接受他,年纪太小了。”
“也没拒绝。”
“小孩儿很坦荡,他说不管我接不接受,他的工作都是照常做,这不挺好么?懂事,也识趣。他来找我的时候,梁宇就自己出去,回来也看不出什么不高兴。情商高,我很欣赏他。”
像亲姐弟一样,陈秋持和她聊着各自的感情生活。他一直觉得俞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人,当然也不可能是男的。她恣意生长,在性别的丛林中旁逸斜出,既能在优柔中保持棱角,也能融化任何在她面前的刚硬。
回到店里,俞歆还给他化了一点看不出来的妆,说明天就这样,非常帅,可以直接去演电影的那种帅,临走前还叮嘱说如果自己搞不定头发就去找她。
没想到陈秋持也丝毫不客气,第二天早晨五点就去敲她的门。门开时,他举着发蜡一脸无辜:“真的抓不好。”
俞歆无奈地笑,把他扯到椅子上坐下。
她不施粉黛的样子陈秋持见过,但今天的她没了顾盼生姿的神采,似乎很疲倦。
“对不起啊。”陈秋持突然就冒出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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