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同泽一心一气,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太守对镜看了看自己的老脸,觉得结拜这事一时也不必提上日程。
总之他终于要熬出头了,乐得在家中大庆三天,日日都吃观赏用的锦鲤。
晨练也不练了,上堂也不带骨灰盒儿了,喜上眉梢地端坐主位,连给下面人批假条都爽快了许多。
文州州府上到长史下到学正,当月竟平均多请出了一天零三个时辰的假期。
二月从京城出发,路上总要个几天。
他们没急,不慌不忙地给新司兵参军收拾着办公处,同僚照面时唱着歌互相道喜。
整个三月,文州全体官吏翘首以盼,从早到晚深情凝望着京城的方向,准备了一堆表示热烈欢迎的口号新诗。
没等来沈厌卿。
四月,太守思沈参军心切,说什么都要到驿站去等,长史费了好些力气才拦住。
最后太守退而求其次:
站在州府门口,接着望眼欲穿。
站累了就蹲着,下人搬凳子来也不坐,一定要保持着最诚恳的态度迎接陛下亲遣的钦差。
——实在无聊时,就在衣袖里兜些谷子喂乌鸦。
沈厌卿依旧没来。
五月份,石榴花都开满墙根儿了,往北边的路上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文州太守脸笑僵了,终于“哇”一声哭出来,泪水打透了将要快马递进京的折子:
陛下哇!
臣无能呀!把钦差弄丢了呀!
若是逆贼趁此起事,不知道先帝的许诺还作不作数呀!
刚过过生日,又长了一岁的小皇帝翻开折子,拍掉上面的盐晶,对着乌涂一片认真看了半天,扶额道:
“……钟卿到底想说什么?”
安芰凑上来,小心地看了一眼,又小心回答道:
“回陛下,钟太守问,他还能不能当异姓侯。”
小皇帝沉下脸色不语。
……
和折子一起进京的,还有个有些玄乎,又有些实诚的传奇故事。
折子走的是官道八百里加急,故事则靠的是沿途百姓口耳相传,正好走了约莫三个月。
“沈厌卿被贬至文州礼水一带,行在林间,遇仙人牵鹿拦车。”
“仙人自称神王太子,久在山中修行;”
“今日以蓍草起卦,算到与沈参军有缘,故特地前来相邀上山同修。”
“仙人说,愿与沈参军同采仙实,共享长生。”
“沈厌卿本就有归隐之心,闻此欣然应允,弃去随行辎重,脱下官袍与仙人飘然而去。”
“不久后有人见到二人负笈采药,谈笑中讲的都不是凡间的事情。”
但凡着布衣的,听过这故事都说:
啊呀,我们都错怪沈参军了呀!
他一定是冤枉,被小人谗言所害才会被贬。
要不然,为什么文州皪山上有仙法的慈英太子要亲自下来接人,又要带着他隐居呢?
神仙难道还看不穿人心吗?
京里穿红紫的人则笑不出来:
为着社会安定,慈英太子教中聚了一堆前朝余孽的事向来保密,至今该教在百姓眼里还是保佑牲畜多下崽的灶头墙贴。
毕竟,“文州或今天或明天或者也可能永远不会造反”这种话,要是跑到城门口去喊,先不说当今圣上会不会被万姓揣测为压力太大伤了头脑;
就算是真兴起来了手段,也只会变成从里到外所有人清除异己的绝妙途径。
到那时候,天底下的人都说自己的仇人是文州人,文州一下多了几百万户口,钟太守还活不活呢?户部管户籍的还活不活呢?被栽赃的这些人又活不活呢?
这也是朝中纵容了慈英太子教这么多年的另一重考虑。
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这件事绝不能扬出来。
哪怕文州整个州府上到太守下到小主簿都清楚,也没有一个往外多嘴多舌的。
老实说,既然大家都听过这故事了,小皇帝就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可是宫里偏偏静悄悄的,没旨意也没消息,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群臣又惶惶:
这事情一关系到沈厌卿,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人人胆寒的正月,八成不会有什么好事。
有熬不住的,不怕死的,当朝上奏了这一传闻,并不敢说沈厌卿与前朝余孽沆瀣一气要举兵上京,只是等着圣上点评。
小皇帝好像跑神了一刻,转而看向自己舅舅:
“文州驻军多少?周围州府的,能调动的又有多少?”
一石惊起千层浪,阶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
这是要打?
陛下毕竟年轻,用兵可不是如此轻率就可以决定的事情啊……
户部尚书回头看了一眼自家侍郎,见着对方手里掐算着数,哭丧个脸:
十几年休养生息,国库刚有起色,怎么撑得起内战啊!
一时间朝中视线都投向国舅爷。
往少了说些吧,不是有意欺君,可怎么也得把陛下这新奇念头打消了!
陛下生在开国之后,哪知道战中疾苦——
忠瑞侯擦着汗,没敢多犹豫,如实回答了两个数,以为消停了这么多年又得上马了,在心里大声叫苦。
哪知道小皇帝只点了点头,就把这事翻了篇儿。
群臣看着再度回归沉默的小皇帝,懵了。
到底怎样?
不处理吗!
那沈厌卿呢!
御史队伍里讲了半天小话,噌地推出一个最年轻的来。
这人踉跄了几步站稳,抄起笏板,拱手朝上,朗声道:
“臣冒死请问,陛下此言何意!”
他忍着后背被汗浸湿的痒意,竭力站直。
大不了就去撞柱子,台端说了,刑部队伍旁边那根儿离他们最近……
然而小皇帝只平淡地俯视他,回答道:
“朕既遣沈卿往文州任司兵参军,辅一方军事,自然要替他问问:若有不测,他帮着钟爱卿能调动多少兵。”
这就是信得过沈厌卿的意思了。
任他往皪山还是往州府,陛下都铁了心要当他是忠臣。
《弹叔颐集》的头号粉丝叩谢圣恩,满意地站回去了。
……
姜孚下了朝,回宫换衣进膳,看着刚端上来的满桌子菜,忽然问道:
“给文州太守的信,可已发出去了?”
安芰点头称是。
姜孚夹菜,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着,一点滋味也吃不出来。
他顿了顿,想起周围连个能说牢骚话的人也没有。
他又想,好吧,他也不该有与他人说那些话的念头。
一道菜最多吃三口,他不急不慢地轮换着。
蓍草,蓍草。
为什么又是蓍草?
巧合么?
鹿慈英,画像中衣着艳丽面容姣好的少年,居于山中不问红尘的“神王太子”,究竟是什么人?
……
崇礼二年五月廿八。
文州太守将官袍穿得整齐利落,腰挎横庭玉带,脚踏云头绸履,率州府中数位得力心腹浩浩荡荡爬上皪山。
他豁出去了,乌纱不戴在头上,却拿在手中,以示此行若无结果就提头去京里谢罪。
——卧薪尝胆五年,总得给圣人个交代!
本是破釜沉舟的气势,奈何山上风大,露水又重,钟太守深感头冷,不得不把帽子扣回头上。
身旁长史擦掉竭力劝谏时留下的真诚泪水,转头管下人要了风帽。
虽是五月里头,将近夏初,可这山间清风着实冻人。
几个在山下时躲热爱凉没穿内衬的小吏后悔得鼻涕一把鼻涕又一把,凑在一起研究着哪片树叶能当手绢,叽叽喳喳闹的太守心烦。
正当一行人极有烟火气地往山上爬时,晨雾中迎面浮出两人影,及一头通体雪白的雄鹿。
一人青色衣衫,装束简单,披了件灰白毳衣,山雾朦胧间可见其容貌清秀过人。
另一人着杏黄色里衣,湖蓝外袍上以金线绣着云纹,在晓光中泛着流光;
他头上葛巾中缀了许多白桃花瓣,指间缠着红丝,最惹眼的还是他臂弯垂下的两条水红披帛,随山风猎猎而动——
这便是鹿慈英了。
长史心中慨叹:
往常对着画像时,或是出于恨得牙痒,或是实在嫉妒其神韵,聚会研究慈英太子时众人常攻讦其外形。
最常说的便是,不知多大年纪的老妖精了,还学小娘子簪花,插得跟个盆栽一样花里胡哨。
此时定有另一人及时接话道,成天躲在深山里,必然是觉得自己容貌丑陋,不敢见人。
要知道,人越是没什么,就越好鼓吹什么,这些神像上都画成这样,那真人一定裂口牛鼻……
天地良心,不是他们不积口德,实在是做文州的官这几年太累太辛苦,前朝余孽的事情不可和外人说,回家还天天能看见墙上贴着这人。
没个宣泄口发泄出来的话,他们早集体去投礼湖自尽了。
眼下见了真人,也只好说:
若是脸长得争气,真是搭什么五光十色的都能好看……
而太守不愧为太守,关注点与常人都不同,一下就能抓住关键。
他看着那青色布袍胸前的鸂鶒补子,眼泪险些又喷出来,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天杀的!是谁造谣说沈参军跟着鹿慈英上山时抛了官服官帽的?
这官服不是立立整整穿在沈大人身上么?
文州太守朝思暮想的野生朝廷公敌行了个平民的礼数,朝他们盈盈一笑,鬓边碎玉红线风中摇坠:
“山人鹿慈英,惶恐见过诸位大人。”
而州府官吏日盼夜望的前在朝朝廷公敌,则拱手深鞠一躬:
“罪官沈厌卿,敬祝使君万福。”
“本有意负荆往州府一趟,有事耽搁了,只好在这里见上一面,望各位长官恕罪。”
第15章
文州太守忘了自己答了什么,只记得应付了几句,就跟着这二人稀里糊涂地走了。
山间雾气弥漫,时浮时沉,将远处青绿都掩在白汽里。
白鹿温驯地跟着队伍。
随从中本有被牲口尥蹶子重伤过的,见此也不由得心生喜爱,贴近些观察。
鹿慈英适时回过头来,笑道:
“可愿意让他摸么?”
“啊?”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身前白鹿已向他俯下头,把脖颈伸到他手边。
他下意识地摸上那缎子似的皮毛,顺了两下,神情陷入恍惚:
这就是神像上的鹿吗……果然不似凡物……真有灵性……
太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磨了磨后槽牙。
还没到目的地,就有人受赂投敌了!
随从浑然不觉,还在那一味体验着神鹿油光水滑的皮毛。
待他摸够了,收回手,那鹿也收回前伸的脖子,随后昂起头——
用下巴在那随从人员的头上摩挲了一下。
“……?”
被鹿摸了的小官表情呆呆的。
手上的触感尚存,头顶又被温热的东西捂了一下,一时间竟忘了走路。旁边人推他,他才回过神来。
鹿慈英依然笑盈盈的:
“有来有往,才好做朋友呀。”
沈厌卿站在他身边,也跟着附和:
“确实如此。”
文州太守见了这一幕,心中惨淡非常:
先不说鹿是否有灵性,依他看,这位圣上派来的钦差,和这位前朝留下的宗室,一唱一和才像是几辈子的好友。
惨呐!
一时不慎,不仅没接到人,还推到对面去了。
沈参军好歹也在京中为官七八年,贴身侍奉陛下那么久,怎么会如此没有原则!
难道真被陛下伤了心,决定也要给文州添些堵了?
文州可是无辜的,作为文州太守的他更是平白倒霉呀!!
他瞄一瞄沈厌卿的眉眼,一点没读出传闻中所谓的倨傲凌人;
反而觉得这只是个普通而温和的年轻人,看上去甚至有些像好捏的软柿子。
山上虽冷,可还不至于要穿那么多。
他一把年纪尚且觉得无碍,沈厌卿竟披着毳衣,又给人种病弱体虚的印象。
不过,他也不至于就此被表象蒙蔽。
毕竟,在京城能扎下根的,有几个简单货色?
虽然沈厌卿如今还是被连根拔起扔出来了,可曾经至少也爬到了离当今圣上最近的位置。
那么多人嫉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想要在那种环境中生存下来,单是聪明会写文章可还不够。
接下来怎么办,怎么说,他虽打好了腹稿,可真到了决定关头还得靠这位沈参军。
他在这四五年忙碌未见成果,难得有一个变数,自然要抓紧这根救命稻草。
小插曲过后,一行人接着沿山路往前。
不多时,有飞檐从山花里探出一个小角,红粉映着绿瓦,煞是鲜艳美好。
遥遥一望,已让人心生向往——不单是为了美景,更是为了太守等人久坐衙堂,在爬山一途上欠缺了些经验;
在原住民鹿慈英及鹿的衬托下显得过于狼狈,实在是给我朝丢脸,而给前朝长了威风。
此时此刻,若有热茶一杯,圈椅一把,再来些名家字画可作赏析;
也许还能稍显我朝文脉,勉强扳回一城……
然而太守的一切美好幻想都在看见小亭的匾额时随风飘散了。
“衮……水……亭……啊,太守,此上所书可是‘衮水亭’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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