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可以不必念着,“教义”可以不必想着;
但人与人的性命,本就都是一样的珍贵。
……
鹿慈英被送离京城时,回头问了母亲一句话:
母亲有今日的劳碌、今日的痛苦、今日的悲哀;
是因为母亲是女子之身么?
倘若她不是长公主而是摄政亲王,不是皇帝的长姊而是哪怕最小的一个胞弟;
是否今日的局势,都能完全不同呢?
荣宁一身戎装,低下身来,为他理了理葛巾和鬓边花瓣,又重新帮他系过了冠带。
她一生都未输过,一生都杀伐果决;
此刻言语却温柔,如日后的慈英教首领一般:
“并非如此。”
“即便我不做长公主,不做皇帝的姐姐;”
“做了亲王、做了郡王、做了皇子、做了尚书令;”
“或是为贩夫、为走卒、为举人、为隐士、为世间一切……”
“我都会如此选。”
“国之将亡而不顾念救世救民,却想着如何窃取国祚,不是君子所为。”
秦家为她缝好了龙袍,拟好了即位诏书;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对自己的皇弟取而代之。
但她只是下了狠手,毒杀了秦家人。
她不愿为了一时的荣华而屈从于外姓,不肯为自己的私欲而玩弄天下人。
姜家的军队正向京城靠近,她要殉国,景隆也一样。
她看着眼前眉目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儿子,心中多了几分释然和安心。
她藏了火种,却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将旧宫廷焚烧殆尽;
而是为了希望。
康姓的皇族欠天下人太多,还不清,分不明;
她空有志向,空背负一个姓氏,一身血脉,却没有赶上一个好的时代。
天意弄人,她已经尽力而为,敢说问心无愧。
倘若苍天真的有眼,待到这个秋日过去,应当又是一个万物生发的春天。
康雪直起身,按着儿子的肩膀将他转过去,不叫他看着自己,而是看着他即将去的南面。
她的手搭在儿子肩上,十指依旧是丹蔻染过的殷红,却没有留长半分。
她要持剑,持剑才能护人。
金剑穗太重,虽珍贵,却是累赘;
她就摘下来,放在小孩子手里,呵着他合上手,握紧。
“……,你记住,要做君子。”
那是鹿慈英最后一次听人叫他的真名。
第89章
天色将曙, 水面尽头抹出一道青白。
船身晃晃荡荡,将要靠岸;
岸上是云雾遮住的皪山,岸边有两个小童;
一名抱着琴, 另一名捧着药炉一样的东西,背着个小包袱。
鹿慈英要将船缆抛给他们, 忽而动作一顿, 回身对沈厌卿道:
“母亲曾说, 无论出了什么事,不要让康家人死在外人手里……我也是如此与太守商议的。”
“至于搜捕讯问,都由府衙刑司管过;偶有私刑, 也都报备了。”
“……我应当没有错杀过人。”
他腰上的剑铗以玉扣做饰,正在朝辉中泛着淡淡温润光泽。
沈厌卿尚沉在方才的漫长故事里,此时由他一点才醒过来。
“我明白。”
“文州这些天能安定,多辛苦你和钟太守了。”
沈厌卿有些不知该以什么语气开口。
慈英太子教经此一役似乎是要彻底散了——但也并不一定是坏事。
当今圣人仁厚,爱民本就不分什么今朝前朝。
只要是没有反心, 安乐生活的,都是大楚的子民。
他只是不确定,鹿慈英是否愿意看见这一日。
于公而言,他似乎终于完成了荣宁给他的使命;
能令这些前朝宗亲如荣宁府地下的珍珠一般,脱开特殊而回到人群中去。
可是于私,从此再没人供奉他为首领,也无人再维护慈英太子的神坛;
鹿慈英就像是个泥偶,被塑得极漂亮极精致, 但用完就要被丢开了。
而当他揭开荣宁的过去, 他的身份就更敏感, 更易被猜疑;
——虽然势力已散,但只要有一个中心在, 就总可能聚集心怀不轨之人。
待他一走,鹿慈英怕是终生都要在府衙监视中度过。
神王太子却好像看不穿他的担忧,只靠岸去,赞了两声小童竟知道带来他的琴。
沈厌卿见状也帮忙接过了药炉和包袱,放在船舱。
两小童却不上船,只还回缆绳,推了他们一把。
船又悠悠起航,往日边去。
沈厌卿问:
“我们这就回程了么?”
鹿慈英点起火,以药锅捞了些湖水——皪山山脚下水净,如此倒也无妨;
打开小布包袱,才点了点头:
“是。”
“叔颐服过药,就可回去养着了。”
“待好转些,就即刻回京城,不要在此耽搁。”
文州之事尚有缠丝未了,还需些时日平定,最好不要误伤到朝中大员。
沈厌卿好奇凑过去看,见都是些普通药材,并没有什么奇异的;
水渐渐沸起来,他就在咕嘟声中打趣道:
“我看也没有什么特别,为何非要我来一趟?”
“难不成,礼湖下面有什么龙宫,要你我下去采珠么?”
“先前可还听你说什么,’我再不会回到文州‘……我这不是明明就回来了!”
鹿慈英专心处理着各类药材,任他带着种含糊的不舍在对面捣乱。
“可见你算的不准——”
“不过,亦不要紧,你毕竟也只是人嘛。”
百年的参,千年的芝,鳞光闪闪的叫不出名字的草……都事先早炮制好了,只待着煮。
药炉做过特别布置,火烧的高,却烫不到船底。
药汤颜色渐暗,药材都放进去了,只剩下一个螺钿小盒在外面,不起眼。
沈厌卿想是有什么特别的佐料,并未多问。
却听鹿慈英闲下来,终于回他:
“是有龙珠不错,叔颐可愿与我一同去吗?”
“昔年有柳毅迎娶龙女,与之共享长生的美闻;”
“若能为叔颐聘得一位,挣得个春秋不朽,倒也合适。”
沈厌卿听了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无论如何不肯放过这刹那间的灵感,终于想起:
“’同享长生‘——六年前你拦我的车那日,你也是如此说的。”
“能否与我讲实情……你究竟为何与我交好?”
他有过一千次一万次猜度,只为了说服自己前朝余孽是看中了他的地位和权势。
可是每每见到鹿慈英真诚与他交游,他又确然无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别的东西。
这总给他一种感觉——鹿慈英早认得他。
但他们此前的人生从未有过交错,最多的程度也不过是慈英太子在文州听过沈少傅的威名;
再早,沈十七一直在京城,鹿慈英一直在文州。
旧事都如剥茧般拨开了,只有这一件事说不通。
他如今也只好奇这一件事。
鹿慈英却只是神秘地微笑,神秘地摇摇头。
船过湖心,又渐渐荡入窄窄的一曲水中去。
蒲苇成丛,却空出来一块,露出浅水浸润过的岸边。
“叔颐记得这里么?”
“三年前你我同样夜游礼湖,同样舟过此处。”
“有仙人自月中来,在那片岸上以手掬水,将月影盛在手中,又回到月中去。”
“记得的,只可惜那时我倚在船舷上,竟睡着了。”
沈厌卿笑的有些勉强,大概是对方过于平静的语气给了他种不安的预感。
药锅里蒸腾雾气,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好。
“错过了那一幕,仙人是如何样貌如何动作,也就只好都由你说。”
鹿慈英收回望着芦苇丛的目光,神色从容沉稳,只是眼中闪着些不明的情绪。
“……是啊,’错过了‘。”
下一刻竟有长虹出鞘,径直划过他掌心。
殷红顿时涌出,在水烟中滴滴落进药汤。
“——!”
卷衣蛊最重要的一味解药,是下蛊者的活血。
然而荣宁既已辞世,其子嗣的也未尝不可一用。
所以才需要中蛊之人从千里外遥遥赶到此处,才有了废帝明知解法却还是看着身边人死去的冷血。
景隆虽无天子之德,却仍存人伦之恤;
即使失去挚友挚爱令他痛不欲生,他也终究不肯对自己的亲姐姐下手。
沈厌卿慌乱扑过去,险些碰倒了炉架。
鹿慈英在他袖口处紧紧抓了一次,鲜血抹开,留下一道赤红印记,像是在宣着什么誓。
这山中的隐士原来也同尘世中人一样会落泪,一样会因为痛楚而面色青白;
原来他皮囊之下流动的也是红色的血,塑成他筋骨的也是活肉而不是泥胎。
可是与常人不同的是,他此时只紧盯着自己的友人,额头冒着冷汗,硬是撬开了牙关说话:
“你难道不信——难道不信!”
他完好的那只手扭紧了友人的衣料,似是在发泄痛苦,又似是在哀求。
沈厌卿只顾着安抚他,去找那盛伤药的盒子——当日杨琼上山时,他本该见过,本该记住的。
若是能早些意识到……
他看着鹿慈英那双满盈泪水而决绝的眼睛,便意识到知道的再早也无用。
鹿慈英瞒着他,是为了救他。
“我信,我信……”
他该信什么?
他什么都信过,也什么都不信过,可到最后还是只有血、血、血。
兄弟姐妹的血、下属的血、敌人的血、友人的血。
好像这种殷红的的液体生来便是要被挥洒的,所以锁着它的躯壳才那样脆弱不堪。
又温热,又黏腻,足以让任何沾上它的人都发自内心地恶心——因为这正是在提醒:
你正在残害你的同类呢。
沈厌卿脑中一片空白,只知打开盒子,往那伤口上胡乱地倒。
他口中絮絮叨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直到听见鹿慈英呛着气笑了一声:
“’此后如何弹琴?‘——叔颐,我原来不知你有如此情操,这种时候还在关心我的琴!”
血渐渐止住,沈参军的中衣也扯去了半片,船舱里一片狼藉,唯有药炉还稳稳立着。
二人并肩而坐,都气喘吁吁。
一个是疼的,另一个是忙的。
到这个时候,倒也没什么哀痛或是激动的情绪了,四目相对,反而先笑出来。
“到底要我信什么?”
“——不要歪了,我总不可能待琴比待人更好。”
鹿慈英随手灭了炉子,等药汤放凉;
一伸手,要人替他援琴过来。
沈厌卿照顾着他是伤者,帮他把琴袋解了,在船中架好。
鹿慈英单手拨弄几下,倒是个轻快如泉水流淌的小调;
一碰到琴,他就恢复了往日的惬意自在,好像刚才还在淌血的那只手不是他的一般。
沈厌卿待要赞他琴声,却见他右掌一推,那张伴他三十年的琴竟扑通落入了水中。
琴身进了水,渐渐沉下去,再不能发乐音了。
沈厌卿也不去捞,也不慌乱了,只靠在船舷上悠悠问道:
“不知这又是哪一出呢?”
鹿慈英回他以微笑:
“我要叔颐信的,不过是这世上真有伯牙子期的交情罢了。”
他举了举缠成一团的手,望着水中荡起的波纹,又补充道:
“这下,你才是真不会回文州了呢。”
……
丰荷沛莲驾车将人接回来的时候,带了鹿慈英一程。
她们坐在车前,依稀听见这二人还在聊些古怪的事:
“幸而只是要血,若是要骨要肉,你是不是还要学一学介子推?”
“——我还要回京去侍奉圣人,可做不了重耳。”
“叔颐又取笑我。”
“……你真的会?”
“……确实如此。”
“当日杨侠士临离去前,曾抛下一个问题,叔颐可还记得?”
“记得,应当是……”
……
深耕宫闱二十年,却还是初入江湖的杨琼杨大侠站在山顶,迎着山风猎猎;
一身白衣胜雪,挎着刀,长眉却蹙起,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真的尚未确定。
“毫发无伤即能救下人的事情,人人都愿去做;”
“但倘若,救一人命,却要折自己一肢,该如何选?”
沈厌卿答:
“要看是何人。”
倘若是为姜孚,莫说如此,便是用他的命换姜孚一肢完好,他也不会犹豫半分。
鹿慈英却拈紧了红线,毫不迟疑道:
“一定去做。”
无论何人,何事,如何交情;
只要该救,便一定要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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