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着表情,明暗不定,问他:
“你杀了几个?”
为何只问他?
还有那些叔伯们,不对,或许,该叫哥……?
他神游天外,只听见自己说:
“四个。”
“前三个、用的是弓;”
“最后一个靠的太近,就拔了他的刀。”
那人贴近要撞他的马,卡住了他出鞘自己腰刀的角度。
他扫了一眼,拿弓抵了一下;
一伸手,便也就摘到了。
“……很利,好用。”
他低着头,瞪着眼,说的是那把刀。
砍头很快,只一下的事儿,那些卷毛就扬起来了;
可惜砍过后就豁了口,此时应当正在战利品堆里萎靡躺着。
主帅仍盯着他,他没抬脸也能感觉到。
军营中,末将回话本该直视上级的;
他这样本该受军棍的,可是他立了功……立了功?
对,立了功。
他在心里点点头,给自己看。
“感觉如何?”
爹问他。
这一次是爹了,主帅不会问一个小千户这种话。
杀敌是天经地义的事,杀人却不是他一个小孩子家该习惯的。
“…………”
杨驻景低了低身,有些驼背、佝偻,头也低了低;
眼神从左边飘到右边,又原路飘回来,张张口,说不出话。
于是他又抬起只手,搭上鼻梁,半捂着脸,但不遮眼睛——又快速眨眨眼。
总之只是竭力装出在思考的样子,让对方看;
其实自己心里明镜儿似的,脑子根本一点也不曾转过。
怎么回事呢?
他素来是被人当傻子,可是此时却好像真傻了,一个词儿也吐不出来。
“我问你,感觉如何?”
爹说第二遍,一般就是他要挨打了;
可他宁可挨打,也想这么一直哑着。
要是宁蕖在,宁蕖或许能把他捞出去……
唉,宁蕖好像忙什么事儿去了。
先前拔了鸽子毛,惹了人家不高兴,也冷脸对他。
他拿舌尖蹭了蹭上牙膛,又咬了咬。
还是说吧。
自己总归是亲生的,又没抱错。
娘说他眉眼最像爹……
他魂已飘到了家里的小厨房,身子还在这站着,不得不开口:
“我觉得……很好。”
这就是他全部想说的了。
这句话早措好了,不必想就成了型儿;
在他心里翻来滚去,扑腾着,像油锅里炸起来的水滴;
不说出来,就烫得人龇牙咧嘴;
可是说出来,就怕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怕爹误会——其实没什么好误会的,只是他非这么怕着——又紧接着找补道:
“能杀敌,立了功,是末将的荣——”
“很亢奋,喜欢血喷在身上的感觉,甚至想再看见更多,对么?”
杨家的家主、这一代的忠瑞侯、圣人钦定的北伐军主帅盯着他,不紧不慢地说着。
“…………”
“……是,爹懂我。”
杨驻景将头低得更低。
那些殷红的东西,分明流动时是粘稠的;
可一喷发出来、飙在空中,就好像比水还稀薄,比酒还清亮;
烈火一样的颜色,烈火一样的温度。
粘在他身上,他也就像个纸捻儿似的灼灼燃起来,飞速地烧;
这种不合时宜的兴奋蔓延得太快了;
接管了他的心、又接管了他背后那根脊梁;
如有电逝,如有雷奔,穿梭在他的肌肤下,挑动着他的眉尾眉心。
他觉得不够,他想要更多。
夺去他人生命——这过程太诡异了,快得吓人,和慢吞吞的衰亡根本不同。
他的手不抖,只有漆角弓、胡刀、和箭筒里的箭朝他叫着:
没看够么?那为什么不去追求更多呢?
催促的那样急,那样不通人性;
好像他这个人天生就顽劣,天生是要取别人性命的。
左眼下的伤浸了汗,火辣辣地疼,他想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是否破了相,可这儿没有。
他只好怔怔又抬手,又摸自己的脸;
血痂被蹭开了,往外渗水儿,更加的痛。
有几个迷茫的、困惑的、萤火虫般飘着的字,从他齿缝间挤出来:
“……但我不应该害怕么?”
第93章
这话一出口, 他就觉得自己好似飘起来,落下去;
闷闷一声,像个棉布包似的着地了。
他一路昏昏地回来, 心里沉下的许多担忧也松动;
虽然不化去,不肯消融, 他却不那么惦记着了。
常人都害怕, 他也应当如此呀。
不许、不可、不能让那些情绪放出来……
杀了人, 沾了血,怎能夸耀呢?
或该哭,或该怕, 总之是不该因此愉快的。
他低着头,指尖轻轻刮着脸颊,似是有些羞愧,又似是有些忧心。
这幅小孩子情态已数年没在他脸上出现过,杨戎生见了, 也不由得心软。
“临阵而不惧,沉着冷静,难道不好?”
杨国舅提高了些声调。
杨驻景蹙着眉心看他:
“…………”
“从前听荣清念过一句什么,’兵者为凶器‘、’美之者,是乐杀人‘”
“听着,是责备警告的意思。”
“——爹。”
“我只想问,乐于杀人是错的,对么?”
“我不该, 可是我……”
可是他身上的血还没干透, 津津地铺在甲胄缝儿里;
银色赤色交叠又互相斥开, 落在他眼里、心里,就只剩愉悦和喜爱。
他是否疯了呢?竟觉得这样的东西美?
面对着爹, 他不想说假话。
但真话又太难听,太为难人,太不容于世。
他怕有一个真心的字儿从嘴里吐出来,他就不被当成人了。
这世道什么都有,什么都在地上;
有文曲星、太白星,自然也有煞星。
若他一个孤苦着,伶仃在外面晃,倒也无所谓。
可是他是杨家的人,是忠瑞侯世子,忠瑞侯府不能容这样一个不祥的东西;
圣人的耳目到处都是,他须得躲着、藏着,紧紧闭上嘴;
除了爹外,不能再让任何一人知道。
怎会是这样的天性!
他自知精力比常人旺盛些,平日的纨绔样子也是半真半假。
说着怕人猜忌,硬撑着张牙舞爪,活得又恣意又好笑;
可是到了夜里,心事还是只有池中锦鲤才知。
居高位,就要掌高位的势,受高位的危。
他甘心于此?
亦或是不甘心?
——难道他有得选?
何尝不想解放天性,何尝不想有所作为,何尝不想……
他也像荣清般,有些出息,有些好名声,做个名副其实的侯府世子;
而不是如今这般,人人都知道他将及冠了还只会受家里溺爱。
本就困苦迷惘,本就挣扎;
如今一见了血,更是……
也许他什么凌云志向都是幻想,做不成的;
他心头那些念想,都是非人般的,残忍的,诡诈的,要别人拿命来填的。
有洪水猛兽锁在他心里,他从前不知道,而今要醒了,怎么办呢?
无知无觉间,他手已经攥紧了刀柄。
他曾听祖父说过一句:
家里有了祸害种子,当立刻打死,不要拖累一整家人。大家大族,往往都是一两个先冒头的灾星害死的。
他一直扮着这个“祸害”,让所有人都传杨家将要败亡下去了;
爹娘会治他罚他,可是爱护也出自真心;
因着他们知道,他本愿并非如此……
为了活下去,从上到下,从家主到最小的孩子,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出一点错;
愈是鲜花着锦,愈要万事小心。
生存如对弈,那么多人盯着他们,一着不慎就会败得尸骨无存。
今日笑对着,明日就将扑上来,啮咬他们还没腐坏殆尽的肉和血。
思绪一飘到这儿,他又觉得喉咙间束得他喘不上气的桎梏松开些了:
这些人情世故,比断头的尸首还恶心百倍,仅仅杀死一个肉身的人又算什么?
他眼睛钉在了地上,抬不起来;
爹上前来拉他,他就懵懵懂懂被牵着,往前走。
走到主案后面,走到舆图前,被按在主帅的座位上。
——这不是他该坐的地方!
他猛地回神,要蹿起来,又被主帅按回去。
这位年不满四旬,有时却又不得不接受别人一句“老侯爷”敬称的忠瑞侯;
此时双手都按在儿子肩上,几乎是要挟般逼迫对方看向自己。
这么混混沌沌的可不行,怎么接管杨家?
杨戎生盯紧了儿子,一字一句道:
“杨家的人,向来都是如此。”
“…………!”
杨驻景飞快眨了几下眼。
他听懂的很快,他突然就放心了。
虽然这释怀的契机来的太快,几乎要呛着他,硌着他,绊他一个跟头;
可是他确确实实是不怕了,也不厌恶自己这破性子了。
爹正常得很,这么多年都瞒住他,爹一定有办法的。
只要他学,调理好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也能做常人眼里的满身正气之人。
但……
在这一刻,这父子二人心里,竟都升起同一个例外。
老忠瑞侯的小女儿、现任忠瑞侯的胞妹、世子的亲姑姑……
——杨琼。
为贵妃时她那样柔婉,那样顺从,那样淡泊;
贵为六宫之长,却永远端着一副和善的笑容,受所有人敬慕喜爱。
如何解释她呢?
……
杨琼吐掉嘴里的草棍儿,一脚踏上眼前新鲜的尸首。
那人胸骨顿时喀喇喇几声凹陷下去,凹成个瘆人的弧度;
有两根断骨穿出皮肉,突出来,往她靴尖抹了些红红黄黄的膏脂。
杨大侠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匕首,蹲下来;
拿刀尖挑开死人眼皮,伸出两指掏了颗眼球,随手往旁边的小盘上一甩。
那眼睛是绿的,落在盘上像个琉璃球儿;
骨碌碌滚了两下,才被一同拖拽下来的那条软肉止住。
“……下贱东西。”
她对着那缺了东西的死人脸,恨恨骂了一声。
余霜递帕子给她擦手,又低头专心给金错刀上油,接了两句。
“唉,大楚有万国来朝,本来任是什么人也不下贱的。”
“唯有做了下贱的事,才成了下贱的东西。”
该说不愧是宫中待过的,只两句话,就把这位杨姓侠客的言行都扭成了光风霁月替天行道。
“我拿回去,呈给陛下?要不要包一包?”
这人是鞑子。
此处却是近京城的地方——并非说大楚不许外人入境;
而是此人已鬼鬼祟祟行动多天,经柳矜云的势力齐心留意探查过;
证据确凿,应当是在与某些人私联;
杨琼这才设计埋伏,将人截杀,以期取得消息。
正要大战,却有人通敌,这件事若查明白了,九族十族怕是不够杀的。
但翻过一圈,对方事情做得小心,没有留痕迹;
她们却都有猜想……
“不必,他什么性子我清楚,自不会怕这个。”
好歹身上也带一半杨家血脉,姜孚向来也是个天生无惧的性子,只是装的温吞。
再者,连这都怕,还怎么做帝王?
杨琼哼着小调。
她心里有点儿挂念家人,不过也就一点儿,不多;
——已死之人才自由。
她自由的很,无拘无束,一时半刻不想回去,怕有缺心眼的走漏风声。
如今她闯荡江湖,来去都从心;
做这些事也是为侠为国,不受人支使,心中自是无限畅快。
若是那个人,应当也会这么做……
她收好东西,起身,在新草上蹭蹭血污的鞋底;
手上还是黏糊糊脏兮兮的,她懒得再擦,就想着回去的路上哪里有溪水。
善后之事也不要她处理,宫里的暗卫才要操心呢。
哼,大侠。
侠之大者,就该如此;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她看着身后替她捧刀,好像抱着什么宝物似的小女孩眼睛亮晶晶,满眼仰慕;
就像她当初看康雪一般。
她就心情更好,先起了话茬:
“我哥哥的头两个儿子,景儿清儿;”
“一个名叫’驻景‘,一个叫做’荣清‘。”
“一个’景‘字,一个’荣‘字,都是前朝末代皇亲用过的封号,照说不怎么吉利,不该这么放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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