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光之中,绸面流着水纹, 暗淡得有些发冷。
杨荣清是此地常客, 几乎每几日都要到此与荆侍郎白侍郎论文;
毕竟这二位都位高权重, 当年考科举时又都是簪花游行过的;
尚年轻就有如此成就,放在哪儿都可称得上一句“不世英才”。
若非身为主帅之子,只怕即使以忠瑞侯府公子的身份也未必能常见到这二位。
机会难得, 二公子知道爱惜,自然也无人拦他。
“可不巧了,二位大人都随主帅巡查去了,您要不……?”
“我就在此处等。——或是让我进去等,记录下来, 出了事再抓我也不迟。”
守卫听了他这带刺儿的话,心道果然如他人所说;
杨二公子进来脾性越来越怪,话越来越少,几乎与父兄都闹翻,只是没人敢说。
本来面相就薄情,如今整日冷肃着,更显得难以亲近。
“公子此言差矣……”
守卫刚要示弱,却见这位白衣公子冷哼一声, 自顾自掀了门帘进去了。
他阻拦未及, 只好站回原位, 悻悻等着。
约莫半个时辰,杨荣清才又冷着脸出来:
“是我记错了, 今日是大巡,还要几个时辰。在下便先不等了,告辞。”
说罢朝他一拱手,便匆匆离去。
……
“……便是如此了,国舅爷。”
按时按点,每日在督军帐柜中躲半日的宁蕖拂拂袖上的灰,神色自若讲完了自己在帐中所见。
其实他该将神色做的沉重些,以示遗憾;
但盗取驻军图,意图通敌的卖国行径,不是他同情的起的。
他从宫中来,代表着圣人,代表着帝师,就不能当他自己了;
既要举止合理,又得显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如。
陛下对此并非没有预料,一切应对措施都已经暗地中准备好了;
即刻起,杨荣清的所有行为都将落进更严密的监视中,他抄录的那份驻军图更无可能被传递出去。
某种意义上来说,杨二公子算是被故意放出来的饵;
尽管无辜可怜,但到底是犯了错,骗得对方上钩了。
倘若此战顺利,圣人开恩,或许也就将这件事压下去,最多是杨家从此多了个沉甸甸的心结……
嗳,这时候了,谁欠谁的哪里算得清;
总之圣人是不会犯错的,杨家不小心递了把柄,会怎样也只看自己如何做了。
杨国舅面色铁青:
“是我教子无方……出了这样的事,杨某人无颜回朝面见陛下了!”
他何尝不知儿子是被人做了局!
本才一十七岁的年纪,亲事都未曾说一门,就被几方势力当成个玩意儿抛来弄去——杨家人的命如此,躲不过;
可是真犯下这样的错误,任他怎样叹惋心疼也来不及了。
杨家送三人来北部,竟先是最小的出了事,不知该不该说是意料之中。
杨家如今唯一的生路,便是壮士断腕……
“这逆子便交由宁公公及白侍郎处理,要杀要剐,罪将绝不多言一句!”
眼见着这位主将已经称上了罪,宁蕖就将语气放得更缓更加平和:
“主帅言重了……杨二公子亦是太后娘娘的侄子,圣人的表亲,应当也是有福之人。”
“先前咱家随军来时,帝师便说要我机灵些,随机应变。而今,咱家也是如此想的。”
“何不放长线,给荣清公子将功补过的机会呢?”
“若能协助我等,捉住真正叛军之人,也是杨家的大功劳一件呀——”
杨戎生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能将如此阴阳怪气的一番话说成个正常腔调,也是不容易了。
说白了就是:
从此刻开始,杨家别的心思都得收起来了,一心一意为补上这个窟窿卖命。
好歹这是边疆,还有立功的机会;
若是在京城出现这种事,那杨家上下二百号人都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无论尊贵的国舅爷此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眼睛里都只能透出对这位督军太监,及他身后的圣人帝师的无比真诚的感恩。
这一遭,杨家算是中了两遍计。
杨家长子不贤次子贤的消息,一向天下皆知;虽然与大多数人都无关系,但都难免路过啧啧两声。
因此,天家算准了只要将杨家二子遣来,敌人一定会挑杨荣清这个最为薄弱最为简单的位置下手。
这也算是艺高人胆大了,若非做好了准备,谁也不敢犯这个险。
而敌人——暂假设只有鞑子——无论上不上套,上到何种程度,都毫无风险;
因此以风采青等人的谋算,对方一定会下手。
若是盗图得逞,大楚行军受限,或险胜或惨败,让圣人失望自不必多说;
若是盗图不得,杨荣清却被斩于军中,引起大军内乱,君将离心,也不失为一着妙棋。
两军对阵,为情报而作出的谍战手段本就层出不穷;
无论如何被坑害,被怨恨的也只有鞑子罢了;
至于其中若是有人如何另行挑唆……那便是隐身其中,绝无可能被发现,自然稳赚不赔。
即使如今宁蕖主持着要先把事情按下去,也不能保证杨国舅心中就完全没有怨气。
为了钓出中间那只黑手,陛下确实算是行了一着险棋。
不过,若是不送杨荣清这个活靶子来,只怕对方另寻他人,更加不好找寻……
宁蕖接下了来自忠瑞侯的感激,谦虚道:
“都是为陛下做事,应该的,应该的。”
他当然不能说此时此刻杨荣清的帐子周围上上下下蹲了十几个暗卫,只待杨二公子一有动作就立刻行动。
备着调换的图拿好了,武器也拿好了;
若是事情不按他们想的来,而是有一点儿异动——
那杨二公子也只好三息间被捆成粽子,或是被剁得连馅儿都不剩。
罪名拿在督军手里,如何处置即使是国舅也不能左右了。
……
最后一笔落下,砚台里的墨恰好用尽了。
杨荣清搁下笔,捧起那副袖珍小图,轻轻吹着上面未干的墨迹。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更不必说经年熟读兵书,行军图谱只要看过便能记住。
边疆的用度不及太学,墨是劣等的,没有馨香气味,也不见光泽。
随军一切从简,他虽带了一块极小的珍藏墨锭,却也不该此时用。
独一份的东西,不是显着自己了么?
他就该用这劣等的,潜伏起来,躲到人山人海里去;
任谁如何揣测他,如何指使他,他都……
对。
他只是在做应做之事。
无需有愧。
笔画干了,他将图卷起,塞进小筒,从烛下接了两滴蜡,封在接口处。
刚滴下来的烛泪是烫的,他也不避,上手去捏。
倒好像他这金贵的世子爷的身躯此时不值钱了,可随意糟践;
皮肤被烫的粉红,他却全如没知觉似的。
那伪造成树枝颜色的小筒被小心收进抽屉,杨荣清端起灯台,缓步行到床边;
只解了件外袍便和衣躺下了,身上还穿着御赐的那件软甲,光下波纹粼粼。
烛火一熄,帐中就全暗下来。
杨荣清睁了会眼,就又闭上。
他睡的很快,呼吸也轻快起来。
……
主帅营帐中却灯火通明。
荆中和打着扇子,意图把自己和白蓉镜讲的小话都隐在扇子后面:
“不是说帝师不掺合这事吗?”
“怎么听宁掌印的意思,这后面还是有帝师的意思……?”
白蓉镜本是个端方的性子,但凡开大会议,从来目不斜视。
更不要说此时气氛还沉重,荆中和这没心眼的议论的人就坐在对面,一张圆脸笑着,像个和气的塑像。
杨小侯爷更是坐在他旁边——不知是哪一方叫来的,总之此时也是勉强镇定,一脸心烦意乱。
军中打更敲的是头盔,与城中声音不同,锐而清,更叫人听了紧张。
白蓉镜端起茶杯,挡在脸前,努力让自己开小差的行为不那么明显:
“帝师仁善,有些事情……”
他不必说完,荆中和自能理解。
就算再从大局来看,再为国着想,陛下这一次也是结结实实坑了自己舅舅一把。
好好的两个表弟,硬是送出去当钓饵,让人白白挑唆了;
这种事情里,不论国舅爷心里怎么想,明面上总得有个背锅的。
杨家是太后娘娘的母家,陛下不好办事;
而沈帝师一个无依无靠的,向来自成一派,就无所谓了。
出门前还在探讨帝师是否要讨好杨家,一同对抗皇权求生;
如今一看,不仅未有襄助之举,还主动出来帮皇帝顶缸,倒是一派忠心……
荆侍郎显然也意识到了内里的逻辑,咂咂嘴,不出声了。
京里传来北边的消息少,大多还都掌在宁蕖手里,并不都往外放;
也不知陛下和帝师如今关系如何了。
四更鼓一响,众人都又是一精神。
门帘一抖,帐外窜进一道着夜行衣的影子;
不与任何一人行礼问好,只直奔宁蕖,将一件东西奉上。
正是方才才被杨荣清收起的小管中的图样。
宁蕖脸上顿时挂起笑容:
“辛苦,你们首席托我带个好儿呢。”
暗卫直属皇帝,自然无需向这里任何人执下官礼,这一支也不过暂借与他指挥;
说到底,哪怕他是三品的掌印太监,北伐军的督军,还是得对人家客客气气的。
暗卫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一句问候,沉声回道:
“宁公公放心,已替换过了。”
按主帅与副将的商议,将计就计,把那份驻军图换成了赝品;
其上内容与实物截然相反,设置不少陷阱,却也做的有十二分真;
倘若鞑子当真按照其上内容布军,定然要吃些苦头。
倘若不信……那便堂堂正正打一场,大楚的将士也并不曾怕过谁。
宁蕖捏着小纸卷,略微晃了晃,就要收进袖中。
“这就由咱家先保管啦。”
若是这一仗赢得漂亮,便按圣人吩咐的,将此物彻底销毁,不必展开给人看过。
只要没人见过其中内容,这纸条里是军国机密还是杨二公子的随笔,全凭人说,只无论如何没了实据了;
杨家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因此虽然此战压力大些,总归还是有条明路。
至于杨二公子回家去要受怎样的处置……圣人虽一向倡导慈爱孝悌,但毕竟也难将手伸到人家中去。
空中有天人斗,地上就总难免要下点雨。
至于谁倒霉,挨了雨淋,受了风寒……
唉,那也只好怪他白读了十几载圣人书,不懂忠孝,没守好自己的心吧。
宁蕖收起的动作刚做到一半,手腕却被另一只手牢牢钳住;
手的主人很有力气,五根手指并拢,如铁钳一般。
若是细细感知,还能觉出些紧张的颤抖——
宁蕖抬眼去看,果然对上杨驻景那双雪亮的眼。
这小侯爷的眉头紧紧皱着,嘴唇颤了颤,一字一句对他说道:
“末将杨驻景不敬。”
“烦请宁公公,将此物展开看过。”
纵使是宁蕖这样的好脾性,此时脸上也不由得僵了一僵,笑的有些难堪。
“小侯爷,这是何意啊?”
营帐中倏然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显得太过清楚。
堂上适时传来忠瑞侯的怒斥声:
“景儿!胡闹!放开宁督军!”
杨驻景却恍若未闻,眉间几乎要拧出火星子来;
只掐紧了宁蕖拈着纸卷的那只手,无论如何不许他探到袖中去。
宁蕖本就偏于瘦小,在他如此动作下毫无反抗之力,一时间嘴唇都疼得有些发白。
荆中和已窜了起来:
“杨驻景!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世子,家中排老几!”
“威胁圣人钦定的督军,你可知道是什么罪名!”
情绪一激动,疹子就都浮上来,疼的他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不过此时也不是关心那个的时候,权当是更有气势些。
杨驻景只淡淡扫了他一眼:
“末将知道,多谢特使提醒。”
貌似恭敬,手上的动作却毫无改变之意,似乎攥得更紧,还往上提了提。
虽然位卑,但以他目前和宁蕖的距离,想要对宁蕖不利也不过是几息间的事情。
——本是看他们两个向来亲近,才破例让他们坐在一起;
谁能预料,如今一个竟成了另一个的人质!
杨驻景抬起头往上望一望,知道圣人的暗卫都已经预备好了;
若非他是主帅的儿子,恐怕此时只要宁蕖发一个气音,那些人就会落下来扑杀他。
他别开头,不去看上首位置的人。
他知道他做的没错,他必须要如此。
白蓉镜将年长自己几岁的同僚回护到身体侧后,微微屈着身,将坐不坐,一副退让的姿态:
“杨千户不要紧张,哪里有什么事情是不得商议的呢?”
“只是刚过易折,千户态度如此强硬,主帅和我等副将怕是也不好做。”
杨驻景“嗤”了一声,微微往后仰了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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