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岁沉默的将册子递来时,腕间的青筋微微凸起。
纸页翻动的声音在死寂的刑房里格外刺耳。
周涉的视线刚落在第一行字上,胃里就猛地翻涌起来。
这哪里是公文,分明是陈合亲笔记录的虐杀日记。每一页都沾着暗红的指印,字里行间爬满令人作呕的欢愉。
“三月初七,西街豆腐坊女,十七岁,颈链缚之,三日而亡,甚妙。”
“五月廿二,猎户之妻,鞭三十,哀鸣如雏雀……”
周涉闭了闭眼,喉间泛起血腥味。
“你看。”时岁的指尖轻轻点着日记最后一页,“他连自己女儿都没放过。”
周涉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页纸上赫然写着:腊月十八,小女阿沅,十岁,最是像她娘亲……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褐色的污渍。
是干涸的血迹。
时岁将最低下的册子重重拍在桌上。
那是他刚才翻出的买卖孩童妇孺的账本。
“按这上面的名单,一个不漏。”时岁将丞相令牌与名册一同推至周涉面前。
“记住。”他忽然抬眸,眼中杀意凛然:“这些拐卖妇孺的畜生,我要把他们的人头挂在城墙上祭旗。”
时岁出西厢房时,正巧碰见在磨剑的沈清让。
那人端坐廊下,长剑横陈膝头,指腹缓缓擦过剑刃,血珠渗出也浑然不觉。
时岁驻足看了片刻,忽然轻笑:“将军好兴致。”
沈清让头也不抬:“丞相好手段。”
“彼此彼此。”时岁踱步到他身侧,俯身拾起落在台阶上的剑穗,“这穗子旧了,改日本相送你个新的。”
沈清让手上的剑猛然划过磨刀石:“不必。”
时岁不以为忤,反而挨着他坐下:“生气了?”
“丞相说笑了。”沈清让终于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下官只是在想,这把剑……到底该指向谁。”
时岁伸手按住沈清让握剑的手,指尖冰凉:“将军心里不是早有答案了么?”
沈清让的手微微发抖。他猛地抽回剑,剑刃架在时岁咽喉边:“从初雪灯会开始,这都是你的局!”
剑尖距离喉结不过寸余,时岁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他反而向前半步,让剑锋抵上自己的皮肤:“沈将军若要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你以为我不敢?”沈清让咬牙,剑尖往前送了半分,一道血线立刻浮现在时岁白皙的脖颈上。
时岁忽然笑了。他抬手握住剑刃,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沈清让,你怎么还是和当年一样喜欢把剑架在别人脖子上?”
这话让沈清让微微蹙眉,有什么久远的记忆一闪而过。
“三年前的雨夜,不是你我初见。”这不是疑问句。
“你以为?”时岁挑眉,“我时岁会为个官位,赌命去救萍水相逢的将死之人?”
是啊。
马车上的那番话只要细想便能发现不对。
时岁如此聪慧,怎能看不出沈清让当时已成了当今圣上的眼中钉。
时岁又凑近了些,鲜血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待将军凯旋,我便告诉你,我们真正的初见。”
沈清让目光在触及时岁脖颈处落下的鲜血时瞳孔骤然收缩。
他若无其事的收剑入鞘,哑声道:“我帮丞相拿下玉门关,算是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
折扇在时岁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弧,他笑而不语。
“此战之后……”沈清让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你我两清。”
“咔哒”一声,折扇猝然合拢。
时岁慢条斯理地将扇骨插入腰间锦带,动作优雅而矜贵。
下一刻,沈清让只觉腰间一麻,待回过神来,后背已重重撞上廊下长椅。
温热血珠滴落在沈清让的面颊上。
时岁单手钳住他下颌,另一只手将他双腕死死按在椅面。
猩红眼底翻涌着沈清让从未见过的疯狂:“又要……和上次一样……”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与我恩断义绝?”
沈清让眉心骤蹙。
这绝非平素从容自持的时丞相。
“你——”
灼热呼吸骤然逼近。
这次沈清让早有防备,在薄唇相触前猛地翻身反制。长靴踹在对方膝窝发出沉闷声响,转眼间攻守易势。
“你不对劲。”沈清让扣住时岁命门,指腹下脉搏反射出不正常的频率。
剧痛似乎唤回几分神智,时岁眼中血色渐褪。他垂眸轻笑:“方才……唐突了。”
嗓音恢复了一贯的温润,仿佛方才的失控不过幻觉。
他正要抽身,衣袖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
“把话说清楚。”沈清让声音里凝着冰,攥着衣袖的手却泄露一丝颤抖。
“说什么?”时岁冷笑,“说十九将是如何冷眼旁观我时家满门被屠?”
他忽然逼近,苍白指尖抵在沈清让心口,“还是说……” 声音陡然转轻,带着几分讥诮,“将军其实早就对我动了心,却连自己都不敢承认?”
沈清让怔了怔。
折扇展开,遮住了时岁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沈清让。”他轻飘飘地唤他,语气却冷得刺骨,“你又不是我的未婚夫婿,凭什么……来质问我?”
字字诛心。
时岁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近乎自虐般地说着最伤人的话,仿佛只有刺痛对方,才能掩盖自己心底翻涌的痛楚。
沈清让攥着时岁衣袖的手紧了又松,再抬眼时,眼底翻涌的情绪已被尽数压下,已是一片清明。
“是下官僭越。”他退后半步,躬身的动作行云流水。
一如四月前的京郊马场。
时岁没有回头,广袖翻飞间已消失在长廊尽头。
东厢房门扉合拢的刹那,他的指尖已狠狠按上脖颈的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渗出,在雪白的中衣上晕开刺目的红。疼痛让他呼吸微窒,却仍固执地加重力道。
疼。
可这疼却让他清醒。
他知道这样不对。可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再深一些,再疼一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没有人会破门而入,夺去他自伤的手。
没有人会将他拥入怀中,说“别这样”。
更不会有人……爱这个满手血腥的他。
第19章
出征定在了腊月二十七。
时岁脖颈上缠着层层纱布,斜倚在太师椅上,折扇在指间轻转。他的目光越过案几上摊开的密函,落在对面那人身上。
沈清让端坐于离他最远的椅中,背脊挺直如松。
周涉坐在二人之间,眉头紧锁地合上密函,沉声道:“玉门关守将已收到密报,箫启明的人马昨夜已至关外三十里。”
沈清让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二十五万私兵,加上关内守军,至少有三十万之众。”
“怕了?”时岁忽然开口。
沈清让抬眼,四目相对的瞬间,时岁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色。
“下官只是提醒丞相。”沈清让声音冷硬,“此战凶险。”
“凶险?”时岁轻笑,折扇合拢,“沈将军当年单枪匹马闯敌营时,可没说过‘凶险’二字。”
沈清让下颌线条绷紧:“此一时彼一时。”
“是啊。”时岁忽然倾身向前,越过周涉,折扇挑起沈清让的下巴,“彼时沈将军意气风发,如今……”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倒学会瞻前顾后了。”
他顿了顿,“还是说……这些年,将军的胆气都被消磨尽了?”
周涉猛地咳嗽一声:“二位,军情紧急。”
时岁收回折扇,漫不经心地展开:“周大人说得是。”他转向侍卫统领,“传令下去,明日寅时,大军开拔。”
侍卫统领领命而去,屋内一时寂静。
沈清让忽然起身:“下官去准备军务。”
“急什么。”时岁懒洋洋地开口,“本相还有话要说。”
沈清让站定,背影挺拔如松。
时岁盯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沈将军可知,为何本相非要你挂帅?”
“下官不敢揣测丞相心意。”
“是不敢——”时岁起身,“还是不愿?”他在沈清让身后半步处停住,忽然压低嗓音:“你想恨我。”
这不是疑问句。
扇骨顺着沈清让的脊线缓缓上移,最终停在心口:“我在替你报仇。”
沈清让猛地转身:“你——”
“惊讶什么?”时岁挑眉,“他们当年如何构陷你,如何将你逼至绝境……”他突然凑近,唇几乎贴上沈清让的耳廓,“本相都记得。”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沈清让手指微颤。
“丞相多虑了。”他后退半步,“下官与十九将……早已恩断义绝。”
“是吗?”时岁意味深长地笑了,“那明日……本相就拭目以待了。”
周涉看着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暗自叹了口气:“岁岁,你跟我出来一下。”
“你这样只会把他越推越远。”周涉蹙眉道。
时岁倚在廊柱上,折扇在手心转出花来:“周大人这是要给我上情爱课?”尾音上扬,带着惯常的戏谑。
“岁岁。”周祈轻叹一口气,“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爱?”时岁忽然笑出声,扇面展开,遮住半张脸。露出的那双桃花眼里凝着冰,“周大人说笑了,我这双手……早就不记得该怎么捧住真心了。”
“不若给我讲讲你和阿絮当时?”时岁忽然收了折扇,冰凉的扇骨轻拍周涉脸颊,打断他未出口的话,“让我学学。”
“岁岁……”周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啊。”时岁歪头,笑得天真又残忍,“我在教他恨我。”
“你——”周涉气极反笑,“你真是疯了。”
“疯?”时岁笑意渐深,“周涉,你记不记得阿絮最喜欢教我的一句诗?”
周涉浑身一僵。
时岁凑近他,呼吸轻拂过他的耳畔,一字一句道:“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周涉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可你看……”时岁后退一步,“我偏不爱听她的。”
周涉望着时岁,忽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
“你就不怕……”他嗓音沙哑,“沈清让终有一日恨你入骨?”
“求之不得。”时岁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缠着丝丝缕缕的痛楚,“那才好呢,至少证明,他心里还有我的位置。”
周涉呼吸一窒。
“这些年。”时岁折扇轻摇,嗓音里裹着叹息,“我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吗?”
情绪翻涌时,他便倚在茶楼窗边,望着那座陌生又熟悉的将军府,一站便是一整天。
有时风大,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也浑然不觉,仿佛只要站得够久,就能等到那人从正门里走出来,再遥遥看他一眼。
“岁岁……”周涉柔声道,“你当真要走到这一步?”
时岁沉默了一瞬,折扇缓缓合拢。
“周涉。”他轻声唤他,嗓音里带着经年的疲惫,“这条路……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话音落下,他转身走向长廊尽头。背影孤寂而决绝。
周涉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恍惚间,竟像是看见多年前。
那个总爱拽着他袖子,笑嘻嘻喊“周木头”的小少年,正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巷口。
可一眨眼,风过无痕。
终究是,物是人非,山河永寂。
十一年过去,阿絮拼死护下的幼弟,终究是被仇恨腌制成了怪物。
腊月二十七,寅时三刻。
城楼之上,寒风凛冽,时岁披着雪白狐裘,指尖捻着折扇,扇面轻摇,似笑非笑地望着城下。
沈清让一身白色轻甲,银枪斜指地面,寒芒映着尚未褪尽的夜色,衬得他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又内敛沉稳。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瓷瓶。
那是时岁昨日塞到他手里的大血。
那是治疗他旧疾的良药。
药瓶冰凉,却像烙铁般灼着他的掌心。
沈清让微微抬头,视线遥遥与城楼上的人相撞。
时岁啊时岁……
你到底是想让我恨你,还是……让我爱你?
“丞相在看什么?”周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时岁目光仍未收回:“看一把好刀。”
他的折扇倏然一收,唇角笑意未减,眼底却闪过一丝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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