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让微微颔首。
暗卫们无声地围上前去。
寒光闪过,最先响起的是利器割断舌根的闷响,而后便是竹签没入指甲的声音。
这是南疆的酷刑,盐水浸泡过的竹签会顺着指甲缝钻入,在血肉中绽开无数细小的倒刺。
比起御史台那些花架子,这才是真正能让人求死不能的手段。
“呃啊——”
惨叫声在割舌后变得含糊不清。
沈清让负手而立,冷眼看着那些人扭曲的面容。他本不该来此,更不该动用此等私刑。
可当他半个时辰前掀开帐帘,看见时岁坐在棺木前,用沾湿的帕子一点点擦去周涉脸上血污的模样。
“再添一盆炭火。”沈清让突然开口。
暗卫会意,立刻将烧红的烙铁按在了那些人的伤口上。
焦糊味弥漫开来时,沈清让忽然怔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竟不知这股翻涌的情绪从何而来。
是为周涉?是为时岁?还是为那个在棺木前强撑着一滴泪都不肯落的傻子?
“将军?”暗卫小心请示。
沈清让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时家嫡传玉。
这个认知让他指尖一颤,仿佛被烫到般缩回了手。
沈清让闭了闭眼,转身朝地牢外走去:“别弄死了。”
晨光刺破云层时,他站在地牢外深深吸气。
胸腔里那股莫名的钝痛仍未散去,就像昨夜时岁的眼泪浸透他衣襟时的温度,灼得人心口发烫。
沈清让抬手按住心口,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竟看不得时岁落泪。
他竟在数着时辰,盼着回去见那个总爱戏弄他的丞相。
荒唐……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沈将军好雅兴。”
时岁的声音带着沙哑,在三步之外站定。
沈清让下意识将按在玉佩上的手收回:“你……”
时岁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将军这是……替我出气?”
沈清让的喉结动了动。
时岁的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他抬眼时,沈清让看见对方眼底布满血丝。
那不是哭过的痕迹,而是彻夜未眠的证明。
地牢里又传来一声惨叫。
时岁的瞳孔微微收缩,突然拽着沈清让往地牢里走。
“时岁。”沈清让扣住他的肩膀,“你……”
“我改主意了。”时岁回头看他,忽然露出一个艳丽至极的笑,“周涉让我少杀人,可没说不让人生不如死,不是吗?”
地牢深处,刽子手们看见联袂而来的两人,发出了绝望的呜咽。
时岁的目光扫过刽子手指上的竹签,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将军的私刑……”他贴着沈清让的耳畔低语,“我很喜欢。”
沈清让的呼吸陡然粗重。
“不错,继续。”
在刽子手模糊不清的惨叫声里时岁的声音轻的几不可闻。
“沈清让。”他望进沈清让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
“很像在心疼我。”
沈清让抬眼看着时岁,那人眼角还带着未消的红痕,唇边却挂着惯常的戏谑笑意。
良久,他缓缓转身走向地牢外。
“午时我来接你。”沈清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周涉的棺木……该入土了。”
时岁望着沈清让离去的背影,忽然抬手将长发束起。
这人又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时相爷。
第29章
周涉的坟冢立在玉门关外的山岗上, 面向封陵的方向。
时岁站在新立的无字碑前,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碑面。
“他小时候总说,要当个名垂青史的史官。”时岁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淹没, “如今葬在这里, 往后玉门关的每一场征战, 每一寸疆土变迁, 他都能亲眼看见了。”
沈清让站在三步之外,看着时岁被风吹乱的发丝。边关的风太烈, 将那人素白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而去。
“回京吧。”
时岁忽然转身,衣袂翻飞间带起一抔黄土。
他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悲喜。
沈清让望着他的背影, 又转头看向那座孤坟。
无字碑静静伫立在苍茫天地间, 像极了周涉生前那双总含着笑的眼睛。
“守着边关……”沈清让低声道,“便是守着她了。”
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座新坟,转身追上已经走远的白色身影。
两行脚印在沙地上渐行渐远,最终被呼啸而过的风沙抹去了痕迹。
唯有那座无字碑静静矗立,守着边关的日月,也守着某个再也回不来的承诺。
京城外三十里的客栈。
时岁斜倚在窗边,指尖闲闲地转着折扇。窗外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唇角微扬, 看着苏涣风尘仆仆地闯进大堂。
“怎么才回来?”苏涣压着嗓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楼。待推门后看清屋内之人时, 未出口的话生生卡在了喉间。
“在玉门关过了个年。”时岁笑着推过了一杯茶。
“沈、沈将军。”苏涣喉结滚动,勉强行了个礼。
沈清让颔首。
苏涣急得直冲时岁使眼色,眉毛都快飞出发际线。
沈清让在这儿!咱们出去说!
时岁却恍若未见, 折扇展开:“陛下近来可好?”
苏涣盯着沈清让骨节分明的手指,干笑两声:“陛下得知十九将伏诛,龙颜大悦”他斟酌着词句,“特意命人将捷报誊抄百份,张贴于各州府……”
沈清让忽然起身,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去喂马。”
待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外,苏涣立刻凑近:“你怎么怎么和他越走越近了,朝中现在——”
“他啊。”时岁眼底笑意更深:“逗着挺好玩的。”
苏涣深吸一口气,压低嗓音道:“箫太傅那边已经打草惊蛇,最近与青城山的书信往来愈发频繁。陛下清醒的时辰一日少过一日,那药量控制得恰到好处,他只当是自己年迈体虚……”
“嗯。”时岁抿了口茶,眉头微蹙。这茶分明搁了许久,却仍有余温。
“箫启明不必留到开春,至于青城山上那位……”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等过几日上元节,让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好好的惊艳亮相。”
客栈马厩旁,沈清让轻柔的抚摸着战马的鬃毛。
他似有所感的回头望向客栈二楼那扇开着的窗户。
时岁正倚在窗边,折扇半掩着那张昳丽的面容,眼角眉梢却藏不住盈盈笑意。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忽然将折扇往下移了半寸。
“你——”
分明是无声的唇语,却让沈清让耳尖蓦地一热。
“真好看。”
寒风忽然变得温柔,连马儿都停止了咀嚼。
沈清让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笑着合拢折扇,窗棂轻响,将最后那抹狡黠的笑意也关在了温暖的室内。
他低头继续整理马鞍,却不知自己的嘴角,正不自觉地上扬。
朔风渐歇,心跳声清晰可闻。
刚入城门,金羽卫便列队拦住了去路。
“相爷,陛下急召您入宫述职。”为首的统领抱拳行礼。
时岁折扇轻摇,目光扫过不远处静立的沈清让:“那沈将军呢?”
“回相爷……”统领压低声音,“陛下说……将军先回府。”
“哦?”
这个答案着实出乎时岁的预料。
他原以为皇帝会借机将沈清让一并召入宫中,毕竟“二十一位功臣,一个不留”的旨意犹在耳畔。
虐杀罪臣,抗旨改道。
这些时岁犯下的大逆不道的罪名,随便哪一条都能要了沈清让的命。
时岁早已备好对策,却不想皇帝竟轻描淡写地放过了这个机会。
他眸色渐深,扇面在掌心轻轻敲打。
这步棋,下得倒是妙。既全了君臣体面,又给足了回旋余地。
只是不知那位深宫中的帝王,究竟在盘算什么?
这盘棋看起来,像是要重新布局了。
“相爷?”统领小心翼翼地催促。
“走吧。”时岁展颜一笑,“别让陛下久等。”
他走了两步,又突然转身。
“对了沈将军。”时岁折扇抵在下巴上,笑的人畜无害,“你的发带不慎被本相弄脏了,明日带你去城西买条新的。”
这话让正引路的金羽卫统领心下倒吸一口冷气,握着刀柄的手都不自觉紧了紧。
丞相与沈将军何时竟亲密到能互赠发带的地步了?
统领正暗自思忖是否要将此事禀报圣上,忽觉一道凉飕飕的目光扫来。抬眼正对上时岁似笑非笑的眸子,顿时如坠冰窟。
隐瞒不报,顶多丢官罢职。
若敢多嘴……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家祖坟被掘、族谱焚尽的惨状。
统领立刻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时岁满意地收回目光,临走前还不忘朝沈清让眨了眨眼,活像只偷了腥的猫。
沈清让站在原地,望着时岁远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抬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发髻,这才想起那条玄色发带确实还在时岁那里。
他自然明白时岁方才那番话的用意。
分明是故意在众人面前与他亲近,好让皇帝起疑。这位丞相大人,从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主儿。
“将军……”身旁的亲卫欲言又止。
沈清让收回目光,翻身上马:“回府。”
御书房内。
皇帝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面容比月前憔悴了许多,连眼下的青影都遮不住。听到脚步声,他才缓缓睁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爱卿回来了。”
时岁恭敬行礼:“臣参见陛下。”
“免礼。”皇帝指了指案前的奏折,“看看这个。”
时岁展开奏折,一目十行地扫过,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是御史台联名弹劾他虐杀十九将的折子,字字泣血,写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将十九将的惨状描绘得栩栩如生,倒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陛下以为如何?”时岁笑吟吟的将折子搁了回去。
皇帝被这笑容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原本盘算着借诛杀功臣之事离间时岁与沈清让,为日后架空相权铺路。
可时岁离京这段时日,他竟发现满朝奏章都要先经苏涣之手。
而那苏涣批阅的笔迹,分明是模仿的时岁手笔。
皇帝今日真切体会到……
这位时相爷的手段,远比他想象的更狠辣。
“朕以为,爱卿乃是大虞肱骨。”皇帝缓缓道,“当初诛杀十九将的旨意是朕亲自下的,至于如何杀……”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都不重要。”
都不重要。
皇帝现在只求时岁安安分分地坐在丞相的位置上,别惦记他身下这把龙椅。
至少……在太子顺利继位之前。
“陛下气色不佳。”时岁忽然上前半步,眉头蹙得恰到好处,活脱脱一副忠臣模样,“可要传太医?”
“无碍。”皇帝摆了摆手,“约莫是深冬体寒缘故,等开春……开春了便好了。”
时岁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诮,当然会“好转”。
毕竟这位陛下当年给沈清让下的见山红,药性最烈就是在寒冬时节啊。
如今这报应,倒是恰到好处。
“对了。”皇帝饮下一口热茶,“听说新上任的周中丞为守江洲,殉城了?”
这是时岁刻意传回京城的消息。
他隐去了周涉被活剔血肉的惨状,抹去了城门悬尸的屈辱。即便死,他也要让周涉死得体面。
“陛下明鉴。”时岁眼底浮现恰到好处的悲痛,连声音都低了几分,“臣与周大人相识虽短,却一见如故。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自责:“是臣没能护好他。”
“唉。”皇帝长叹一声,“与你何干?你不过一介文臣,十九将余孽攻城时,你尚在百里外的玉门关……”
话未说完,皇帝突然坐直了身子,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额角渗出细汗。
他强撑着帝王威仪,沉声道:“给足周中丞身后哀荣,以……御史大夫之位下葬吧。”
时岁躬身应是,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眸中闪过的冷光。
他太了解这位帝王了。
愧疚永远只对死人,而活人,永远要防。
时岁走出御书房时,已是夕阳西下。
他摇着折扇,漫不经心地眯眼望向远处。
箫启明正疾步而来,苍老的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焦躁。这位久居青城山的太傅大人,此刻连官帽都戴歪了,显然是听闻丞相入宫的消息后,连仪容都顾不得整理就匆匆赶来。
“箫太傅,别来无恙啊。”时岁站在玉阶之上,笑意盈盈地俯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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