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涣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一事……清禾公主在玄武国发动政变,已经登基为帝了。”
时岁手上动作一顿, 随即轻笑:“她倒是说到做到。”
“公主来信说,会遵守约定,百年内不犯大虞边境。”
“嗯。”时岁点点头,“聪明人。”
这三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聪明人最懂得权衡利弊。
也最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最欣赏的就是清禾这点,懂得在野心与理智间找到平衡。
“去备份厚礼。”时岁忽然吩咐,“把前朝那对龙凤玉佩送去,就当他……”瞥了眼腰间赝品,“贺她得偿所愿。”
苏涣领命而去。
时岁望向窗外,嫩绿的新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五月初六,时岁的生辰。
南疆战事又起,沈清让的归期一推再推。
一早边关便传来了捷报,恭定大将军再次率军大破南疆骑兵,想来不日便可班师回朝。
时岁正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闻言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大片。
“王爷?”苏涣小声提醒。
时岁这才回神:“本王知道了。”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的将军要回来了。
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那个在他怀里温柔缱绻的将军,终于要回来了。
时岁忽然觉得,这漫长的等待,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随着军报来的,还有沈清让给他准备的生辰礼。
苏涣呈上一个檀木匣后,便识趣地退出了御书房。
时岁指尖微颤地打开盖子,里面静静躺着一份——
婚书?
这个认知让堂堂摄政王心尖猛地一颤,连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他手忙脚乱地将案上奏折尽数扫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将婚书摊平放在桌上。
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愿聘汝为妻,白首不相离。”
落款处除了沈清让的签名,还有一道鲜红指印,像是把心头血都按了上去。
时岁眼眶发热,他有多久没见过沈清让了。
一百四十六天。
自沈清让出征那日起,他夜夜被噩梦纠缠。
有时是封陵城破那日的冲天火光,有时是阿姐最后落在他发间的温热掌心。
说来可笑……
堂堂摄政王,执掌生杀大权,却要夜夜蜷在沈清让的床榻间,抱着那人留下的旧袍,嗅着早已淡去的白芷香才能阖眼。
时岁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这是怎么了……
他清楚地知道那人的心意,玉门关外的相护,西郊军营的告白,都是作不得假的。
可每当夜深人静,总有毒蛇般的声音啃噬着他的理智:
——这样肮脏的自己,怎么配得上明月清辉般的沈清让?
反复的自我怀疑,反复的自我妥协。
时岁在自我厌弃与渴望中反复煎熬,几近疯魔。
他深吸一口气,将婚书仔细折好,重新放入檀木匣中。
指尖在“白首不离”四字上流连片刻,终是轻轻合上了匣盖。
无妨。
无妨……
新政在封陵的推行确实卓有成效,但因沈清让归期未定,时岁与苏涣几经商讨后,决定先在江南试行——这片买卖官员最为猖獗的土地。
这日早朝,时岁高坐摄政王位,冷眼睥睨着底下吵作一团的朝臣。
这些因江南世家而畏惧唇亡齿寒的官员们个个面红耳赤,唇枪舌剑间尽是“祖制不可违”“与民争利”的陈词滥调。
苏涣余光扫过时岁愈发阴沉的脸色,不由暗叹,不知从何时起,这位摄政王的穿衣举止竟越来越像沈清让。
今日连发冠都束得一丝不苟,月白锦袍上不见半点装饰,唯有腰间那枚赝品玉佩随着他叩击扶手的动作轻轻晃动。
殿内白芷香浓得几乎凝成实质,混着群臣的汗味,令人窒息。
“诸位爱卿说够了么?”时岁指节轻叩在案上,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太史令硬着头皮上前:“王爷明鉴,新政苛厉,江南已是民不聊生啊!”
他声泪俱下,字字泣血,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些昔日投靠时岁的官员,怎料今日刀锋竟转向了自己。
“好个‘民不聊生’。”时岁突然轻笑,“江南百姓被盐商逼得易子而食时,怎么不见诸位爱卿,为黎民请命?”
他看着底下噤若寒蝉的群臣,忽然觉得无趣极了。
“此事不必再议。所有涉案官员的罪状三日内张贴各州府公示,让天下百姓都看个明白。”
“丞相。”
苏涣从容出列,躬身待命。
时岁眯起凤眸,目光如刀般扫过满朝文武:“自今日起,再有阻挠新政者……”
“斩立决。”
“臣,领旨。”苏涣深深一揖,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下了早朝,时岁独自踏进将军府。推开沈清让的卧房门,那个用那人衣袍围成的“巢穴”依然静静堆在床榻上。
那是他最难熬的夜里,唯一能安眠的所在。
时岁整个人栽进那堆衣物里,深深吸气,床榻间残存的白芷香早已淡得几乎消散,他却固执地不肯添新香。
不是他的味道。
不是沈清让的味道。
将军府的老管家在门外徘徊许久,终于忍不住轻叩房门:“王爷?该用晚膳了……”
屋内一片死寂。
老管家心头一紧,猛地推开门扉——
只见时岁仍蜷在那堆衣物间,只是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
数月来夜夜噩梦缠身,白日又要与朝臣周旋,饶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
管家慌忙遣小厮快马加鞭去请太医令。
苏涣闻讯匆匆赶来时,时岁已被高热烧得神志不清,额上敷着的冰帕转眼就蒸腾起热气。
“究竟怎么回事?”苏涣压低声音质问。
太医令跪地回禀:“回相爷,王爷积劳成疾染了风寒,本无大碍,只是这心病……”
苏涣顺着太医视线看去。
婢女正战战兢兢为时岁擦拭手臂,那截苍白手腕上密密麻麻的伤痕赫然在目,新伤叠着旧痕,触目惊心。
这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最不堪示人的模样。
“除了太医……”苏涣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声音冷得吓人,“全都滚出去。”
“说吧。”待众人退下,苏涣亲自为时岁换上新的冰帕,指尖触及那滚烫的额头时微微一颤。
太医令斟酌着词句:“王爷这惊悸之症,应是幼年遭逢大变所致。近来是否……与至亲至爱之人分离?”
沈清让。
除了他还能有谁?
苏涣下颌绷紧:“继续。”
“从脉象看,王爷近来噩梦频发,忧思过甚……”太医令偷眼看了看丞相大人阴沉的面色,“唯有将那位贵人召回,朝夕相伴,方能……”
苏涣闭了闭眼:“本相知道了,你且下去开方子。”
太医令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苏涣看着床榻上昏睡的时岁,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时岁的场景。
那时的时岁还未位极人臣,自己也刚入仕途。
他记得那日时岁被兵部尚书当街羞辱后,独自去了护城河边。苏涣以为他要轻生,却见那人安静地坐在柳树下编着花环,手指被枝条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你……没事吧?”年轻的苏涣试探着问。
时岁缓缓转头。
那一刻,苏涣永远记住了那个眼神。
空洞得像口枯井,却又亮得骇人。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求死不得的人才有的眼神。
他们成了挚友,却也因政见相左渐生龃龉。
苏涣总天真地以为人心本善,直到被所谓的“清官”构陷入狱。牢门开启时,站在逆光中的却是时岁。
“早说过那人不是好东西。”时岁甩给他一件干净外袍,“现在信了?”
苏涣信了。
真正的挚交,是能读懂彼此眼中未言之语。
每当在朝堂上的争论过后,苏涣总能在茶楼寻见时岁的身影。
那人倚在窗边,目光长久地凝在将军府的方向。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他却浑然不觉。
那时苏涣就明白,时岁对沈清让,从来就不是他口中所谓的厌恶。
是爱。
进不得,退不舍。
终成心疾。
第49章
时岁一声细微的呻吟将苏涣的思绪拉回。他俯身凑近, 只听那人唇间溢出一个名字:“……长云。”
沙哑嗓音里浸着的化不开的思念。
苏涣气的几乎想要发笑。
堂堂摄政王,离了那人就活不成了吗?可转念想到时岁腕间那些自残的伤痕,又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
他清楚的知道。
比任何人都清楚的知道。
时岁离了沈清让,真的活不了。
苏涣终究长叹一声, 从床榻上拾起件沈清让的旧衣, 轻轻覆在时岁蜷缩的掌心上。
当他无意识地攥紧衣料时, 苏涣终是心软了, 压低嗓音模仿着那人的声调:“我在。”
时岁似乎真的被安抚到了,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
苏涣见状, 又低声道:“睡吧,我守着你。”那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连语气里的温柔都如出一辙。
时岁果然安静下来。
苏涣看着他难得安稳的睡颜,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他认识的时岁, 从来都是运筹帷幄, 杀伐决断的权臣。
何曾有过这般脆弱的时候?
苏涣在床边守了一夜。
天光微亮时,时岁终于退了热。
他刚睁开眼,便看见苏涣靠在床边小憩,眼下挂着青黑。
时岁轻轻推了推他:“回去睡。”
苏涣迷迷糊糊睁开眼:“你好些了?”
“嗯。”时岁点头,“辛苦你了。”
苏涣摆摆手,起身离去。
时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苏涣。”
“嗯?”
“多谢。”
苏涣走出几步, 忽又折返。他深吸一口气,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新政推行之事交给我,你……先在府中将养些时日。”
时岁读懂了那双眼睛里的未尽之言。
“昨夜……我梦见阿姐了。”他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她在哭,求我好好活着……可我这些年,分明是在一心求死。”
“这是从封陵城破那日……”时岁望向窗外, 第一次对身边人剖开最深的伤疤,“落下的心病。从前偶尔会分不清虚实,如今……”他低头看着腕间伤痕,“却总疑心他的爱意。”
沈清让医好了他陈年的顽疾,却又成了他新的症结。
房间内陷入久久的沉默。
“无碍。”时岁唇角扬起惯常的弧度,“明日照常上朝。”
这是他要亲手交给沈清让的太平盛世,容不得半分差池。
“时玉台。”苏涣突然连名带姓地唤他。
“嗯?”
“两个选择。”
“要么老实养病,我保你的新政万无一失。要么……”苏涣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明日之前,边关就会收到摄政王忧思成疾的消息。”
时岁眯了眯眼:“你威胁我?”
“不敢。”苏涣拱手,“臣只是觉得,比起明日早朝,王爷应当更想早日见到沈将军。”
时岁忽然笑了:“苏涣,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动你?”
“王爷敢。”苏涣从容不迫,“但王爷舍不得。”
“呵。”时岁冷笑,“滚出去。”
待苏涣退下后,时岁望着那抹渐远的背影,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确实舍不得。
苏涣是他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了。
时岁重新躺回床榻上,看着床顶的雕花出神。
他想沈清让了。
想的心口发疼。
苏涣既已承诺推行新政,出了将军府便立即召集心腹,将政令分发各州府。
他与时岁同出一脉的为官之道,行事同样雷厉风行,同样的算无遗策。
正欲遣散众人时,苏涣突然叫住亲卫:“南疆战况如何?”
“回相爷,沈将军与敌军陷入胶着。”
“兵力对比?”
“我军二十万,南疆三十万。”
“这简单。”苏涣眸光一凛,将丞相令牌重重拍在案上,“调本相麾下五万私兵驰援南疆。粮草不足便抄没下狱官员的私库,药材短缺就去搬空太医院。”
“务必让沈将军在入秋前,凯旋还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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