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抚上那张憔悴的脸。
欲语泪先流。
“我恨死你了……”
这句话挤过哽咽的喉咙,轻得像是叹息。可攥着沈清让衣襟的手, 却用力到指节发白。
“怎么瘦成这样……”
沈清让望着榻上形销骨立的人, 喉间蓦地涌上铁锈味。一滴泪砸在时岁颈侧,烫得他指尖发颤。
“对不住……”他俯身将额头贴上那片冰凉,呼吸都在发抖,“我来迟了。”
此刻他不敢提渡军峡的埋伏,不敢提玉门关的风雪,更不敢提这三个月来每一次险些永别的瞬间。
时岁昏睡的四天里,苏涣将一切都摊在了他面前。
那八个月是如何一夜夜熬到天明, 心疾又是怎样在一次次失望中蚕食生机。案头堆积如山的安神汤药方子, 每日御书房里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白芷香,还有……胳膊上结痂后又反复被割开的皮肉。
他的岁岁, 如今连片刻都离不得人。
最痛是听苏涣低声道:“他总疑心……你不爱他了。”
那个曾当着和亲公主的面,扬言“倾慕本相之人从京城排到玉门关”的权相。
何时,竟连被爱都不敢确信了?
时岁攥着他衣襟的手骨节发白, 哭得浑身发抖,仿佛要把这八个月积攒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沈清让将人整个拢进怀里,能听见两颗心在剧烈共振。
“我回来了。”他掌心抚过时岁嶙峋的脊背,声音哑得不成调,“就在这儿,不走了。”
怀里的抽噎忽然一顿,时岁抬头看他,通红的眼里满是惶惑。沈清让立刻扣住他后颈,让两人额头相抵:“我在。”
沈清让一遍遍重复着最简单的承诺,任由对方的手探进他衣领触碰那道箭伤。
他的岁岁需要这样真实的触感,需要确认这个伤痕累累的躯体,确实从渡军峡爬回来守诺了。
沈清让感受到时岁冰凉的指尖触到那道狰狞箭伤时,整个人都颤了颤。他握住那只手,将它按在自己心口。
“摸到了吗?”他声音低哑,“这里每跳一下,都是在唤你的名字。”
时岁掌心下,那颗心脏正疯狂地撞击着胸腔。
“三百七十二步。”沈清让突然道,“从渡军峡的尸堆爬出来时,我数着步子走的。每走一步,就想着回来要给你准备什么聘礼。”
时岁的泪水浸透了沈清让的衣襟。
“第三百步时,我忽然想通了。”沈清让低头吻去他眼角的泪,“最好的聘礼,就是把这条命完完整整地带回来给你。”
窗外,苏涣端着药碗站在廊下。
沈清让看着怀中人终于安稳睡去的面容,轻轻将唇印在他眉心。
“睡吧。”
“我就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时岁在睡梦中仍紧攥着沈清让的衣角,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人就会消失不见。
沈清让看着他苍白的睡颜,想起苏涣说的那些话。
“他这八个月来,只有躺在将军府的床榻上,抱着你留下的衣物才能睡着。”
“前些日子发了高热,梦中都在喊你的名字。”
沈清让抬手,轻轻抚平时岁紧蹙的眉头。
他的目光落在时岁腕间那道狰狞的伤痕上,那里缠着厚厚的纱布,却仍能看出琴弦勒出的深痕。
“傻子……”他低声呢喃,声音里满是心疼,“我怎么会不爱你?”
窗外飘起细雪,沈清让小心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时岁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他胸口蹭了蹭。
十七天。
整整十七天。
时岁都陷在昏沉绵长的梦境里。偶有清醒时分,也只是用冰凉的手指攥住沈清让的衣角,待确认眼前人真实存在后,便又坠入混沌。
沈清让守在床边寸步不离。一勺勺汤药喂进去,那苍白的脸才终于透出些血色。
“你看看。”
苏涣踏着晨露而来,将奏折掷在案头。
沈清让蹙眉展开,他向来不涉朝政,却见满纸诛心之言。
自他回京的消息传开,那些蛰伏的势力如雨后春笋冒头。字里行间都在暗示,以他恭定大将军的仁厚心性,必不能容忍摄政王这些年的雷霆手段。
“恭定将军爱民如子,若知摄政王这八月所为……”
那字迹刺得沈清让眼眶生疼。原来满朝文武都在赌,赌他这个“仁义将军”会为那些血案与时岁反目。
“他们便是这样议论岁岁的?”沈清让喉间涌上血腥气。
苏涣抽回奏折:“时玉台顾忌着你,连文字狱我都只敢趁他昏迷时动手。倒是成全了这帮宵小,真当猛虎归山是为择人而噬。”
沈清让在听清苏涣对时岁的称呼时猛然抬头。
“你说……他小字是什么?”
苏涣挑眉:“玉台啊,他十七岁那年自己取的。”
《玉台新咏·花卉篇》的句子突然刺入沈清让脑海。
“花开花落终有时,相逢相聚本无意。”
那是他当年在建州时,随口在时岁面前吟的一句诗。
竟被他……
沈清让垂眸看着被床上人死死攥紧的衣袖。
“劳丞相,以我的名义求一道圣旨,一道让整个大虞人尽皆知的圣旨。”
“恭定大将军沈清让——”他一字一顿,“求娶摄政王时岁。”
沈清让目光扫过苏涣惊愕的脸,又添了一句:“记住,必须是‘求娶’。”
“我要让全天下看清,时岁到底是谁的人。”
御书房内,苏涣执笔的手顿了顿,看着面前拟好的圣旨,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案头的龙纹玉玺,在明黄绢帛上重重盖下。
“相爷,这……”一旁的翰林学士欲言又止。
“嗯?”苏涣挑眉,指尖在“求娶”二字上轻轻一叩,“沈将军跪在宫门外七天七夜,用半生军功换这道旨意,不该写得隆重些?”
随着圣旨传遍三十六州的,还有恭定大将军在宫门外长跪的“佳话”。
当然,这是苏涣特意让暗卫散出去的。作为时岁名义上的“娘家人”,总得给自家那位摄政王挣足面子。
只是……
苏涣摩挲着下巴,忽然盯着那个“娶”字笑出声来。他想起时岁素日里艳丽的眉眼,再想想沈清让战场上杀伐果决的狠劲……
“有意思。”他轻敲案几,“我们那位能把满朝文武骂得不敢抬头的摄政王,竟是……”
竟是甘心雌伏之人?
话未说完,自己先摇头失笑。也罢,横竖是人家闺房之趣。
圣旨一出,朝堂上下顿时噤若寒蝉,再无人敢置喙半句。
可时岁依旧昏沉未醒,仿佛要将这八个月缺的觉都补回来。
将军府的书房里,苏涣端着茶盏,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沈清让正跪坐在案前批阅礼单,时岁伏在他膝头,整个人裹在将军宽大的月白外袍里,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最让苏涣眼角抽搐的是……
沈清让右手执笔疾书,左手却下意识地在时岁后背轻拍,节奏舒缓得像在哄人安眠。
这架势,不知道的还当大虞那位杀伐决断的摄政王是个三岁稚子!
“……”
苏涣张了张嘴,到底没忍住:“沈将军这是……”哄小孩呢?
“小点声。”沈清让头也不抬,指尖拂去时岁额前碎发,“刚睡熟。”
那语气,仿佛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军机大事。
苏涣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手里的茶都不香了。
他堂堂丞相,本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现在却要在这里看沈清让哄孩子似的哄时岁。更可气的是,那人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倒是熟练。”苏涣忍不住讥讽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将军改行当奶娘了。”
沈清让笔尖一顿,抬眸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关你屁事。
时岁在睡梦中皱了皱眉,似乎被吵到了。沈清让立刻收敛神色,轻轻拍抚的动作更加温柔,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苏涣:“……”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多余。
非常多余。
这时,时岁无意识地往沈清让怀里蹭了蹭,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长云……”
沈清让的眼神软得能化出水来,低头在时岁发顶落下一个轻吻。
苏涣:“……”
这茶是彻底喝不下去了。
他放下茶盏,正准备退出去,却听见沈清让突然开口:“丞相留步。”
苏涣回头,见沈清让正小心翼翼地将时岁安放在软榻上,又仔细掖好被角,这才起身走来。
“半月后大婚。”沈清让压低声音,“还要劳烦丞相一件事。”
“什么?”
沈清让从桌上拿起一方竹简:“这是当年十九将和宁远谋害我父亲的罪证,还有封陵旧案。”
苏涣瞳孔一缩。
“我要在大婚当日。”沈清让眸色深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为岁岁平反。”
那些人死有余辜。
时岁不应该还担着奸相之名。
第53章
又过了几天, 京城的雪都化尽了。
时岁的精气神总算养回来几分。
苏涣抱着奏折踏入将军府时,远远便瞧见药圃里两道依偎的身影。
沈清让的寒毒既清,那片药圃里的大血早已拔尽,如今种满了给时岁补血的当归与黄芪。
此刻他正弯腰采摘新发的薄荷叶。
数九寒天里, 这位摄政王偏就爱喝这沁凉的薄荷茶, 说是能压住汤药里的苦味。
“将军……”
时岁叼着片薄荷叶凑近, 不知在沈清让耳畔说了什么, 只见那素来沉稳的将军耳尖倏地染上绯色,一路红到了后颈, 连执剪的手都抖了抖。
“咳。”
苏涣立在药圃外重重清嗓。
“哟。”时岁叼着薄荷直起身子,“苏大人是来喝茶的吗?”
苏涣冷眼扫过他,径直上前将礼单递给沈清让:“吉时定在三月初六,这是六部拟的章程。”
袖口在递出时微微抖动, 为平这场风波, 这位丞相大人显然也没少费力气。
沈清让刚接过礼单,肩头便是一沉。
时岁整个人挂在他身上,饶有兴味地翻看礼单,指尖在某处突然一顿:“怎么还安排了却扇礼?本王又不是姑娘……”
直到苏涣交代完转身欲走,他突然凑到沈清让耳畔:“相公~”这声唤得百转千回,“我想吃城西徐记的枣糕。”
沈清让无奈地拢了拢他散落的发丝:“让府里人去……”
“不要~”时岁拽着沈清让衣袖轻晃,“就要你骑马去买, 趁热才好吃。”
眼见沈清让抿唇起身, 苏涣拂袖就走,却在转角处放慢脚步。
有些话, 确实得避开那个死心眼的忠臣才能说。
待马蹄声彻底消散在长街尽头,时岁这才懒洋洋地摇着折扇踱步而来。
“都安排妥当了?”他倚在朱红院墙上,指尖把玩着一片新摘的薄荷叶。
“按你的意思, 禅位诏书已拟好,就等大婚当日宣读。”苏涣顿了顿,眉头拧得死紧,“何必绕这个弯子?你直接登基岂不……”
“苏涣。”时岁突然打断他,“我若登基,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只会记得我是个弑君夺位的权臣。可他不一样……”
“这天下,本就是沈家打下的,不过是物归原主。”
当年沈家满门忠烈,却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如今只剩沈清让这一根独苗,合该把欠他的,都还给他。
这江山,时岁不是让的。
是还的。
连本带利,心甘情愿。
苏涣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
他望向远处渐沉的夕阳,轻声道:“你就不怕……他恨你擅作主张?”
这便是时岁这些年最担心的事情。
让一个忠臣违背父亲的忠君教诲上位,比杀了他还难受。
想到这里,时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赝品玉佩。
他还从未让沈清让见过。
“恨?”时岁低笑一声,眼底却泛起苦涩,“他若真恨,大婚那日大可将诏书当众掷还于我,再骂一句‘乱臣贼子’。”
“然后呢?”
“然后……”时岁忽然勾起唇角,露出这些时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我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他的佩剑再死一回。”
“你!”苏涣猛地攥住他手腕,“你又要以命相逼?!”
“不然呢。”时岁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自嘲,“我还有什么筹码吗?”
是啊。
这盘棋局上,时岁连自己的性命都押作了棋子。
唯独沈清让……
他的将军,始终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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