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罪不至死。那么,谁是罪有应得呢?我是警察啊,我当然知道,一定有人是罪有应得,一定有犯人值得死刑,一定有足够肮脏的灵魂,肮脏到只有死去才能被净化——”
“可是,不该由你来执行死刑。而且,小初,如果你觉得这样的做法是正义且无需质疑的,又何必把它包装成意外呢?”
“我简直不想提及犯人也有孩子、也有家人的那种事了。按照法律规定的流程来,他们也是会拥有一次告别机会的。很多犯人都没给受害人告别的机会,所以他们被法律判决,可以剥夺他们作为‘人’的资格;但他的家人仍然是‘人’。作为人的骄傲、作为人的尊严……那是太复杂的话题了,小初。”
说到这里,萩原真的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于是他闭了闭眼睛,丢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系统亲,我们已经认识三年了,”他说,“你怎样看待我们相处的日子,怎样看待我们以及我们的同伴?你会把其中一些苦难归咎于……我们没能在适当的时候选择杀人吗?你会因自己能选择杀戮而快乐、而庆幸吗?”
“我再直白一点问。小诸伏带着外守一往下跳的时候,你会不会无法理解他,甚至嘲笑他?”
也许宿主不是累了……宿主、不,萩原警官,他是把我当作朋友,才和我说这个。系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为朋友可能的误解而难过。
这是系统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系统让他为朋友而难过了。萩原警官这样的人,成年之后就从来没有因为人际关系困扰过,而他此刻感到难过。
“小初,”萩原仍然看着天花板,“告诉我。哪怕只有那么一刻……你是否耻笑过我们的原则?”
第122章
病房中的谈话最终以系统慌乱地保证自己绝对不可能嘲笑宿主、更不会不尊重他们的原则而告终。萩原并没有对此给出什么回应,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系统的保证。这种态度让系统感到惊慌,它开始试图做出更多的保证,但萩原制止了它。
他也是头一次尝试这种制止方式。不用讲“系统亲可以让研二酱暂时安静一下吗”这样的话, 也不用点头或者摇头。只是想一下“我不想再听这个”就可以制止, 像是随便在手机屏幕上划一下, 就能干脆利落地退出这个界面。
无论是人类还是程序, 都很擅长用沉默来交换另一种沉默。这就是互联网时代追求的“交互”,你还奢求些什么呢?你不会真的把AI当朋友吧,那会不会有点太可笑了?
“系统……不, 小初, ”萩原说,“如果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们的事, 这会是个说出来的时机。我希望我们之后都能在更平和、更放松的情况下交流。”
系统沉默了片刻。随后,它说,[宿主, 本系统是不能对您撒谎的。]
萩原有点想笑。他听见笑声,转过头去,发现松田真的笑出声来了。
“到此为止, ”松田说, “现在, 今晚说得最多的人想睡觉。等到明天,我们可以开始讨论小遥那边的事。”
又是反常般的安静。萩原错觉自己听见幼苗在发芽的声音,那是一种细小的爆裂声,但不需要拆弹警察去与之对抗。那是他们要守护的声音——生命在安全的土壤慢慢舒展自己的声音。
但这里没有土壤。医院是用现代技术搭建起来的规整阁楼, 钢筋水泥横平竖直,贴上平整冷淡的砖面,反着雪白的光, 吞吐着铁架子抬进来的、锁在蓝白条纹里面目模糊的人。这里是最看重生命的地方,无论是生命的再赐者还是蒙恩者,都有权利用口罩用氧气面罩用病号服模糊自己遮挡自己,把自己还原成持刀缝线的手或是流血康复的身体。
这里有靠医药靠信念流血又康复的生命,有按方案按仁心执行又监护的神使,唯独没有野生的土壤,没有计划外的生命。硅片瓷片钢筋电缆搭不出土壤……科技也许注定无法创造生命,所以萩原觉得耳边的声音大概只是过度疲劳后的幻听。
不过那声音很真切。于是萩原还是微微撑起身子,看了看床头柜。就是那里正发出着细微的爆裂声:放在杯底的一小撮茶叶正在水中重新舒展自己,干枯失血的茶又如同从芽苞中抽出的新叶那样挺直身体。于是萩原听到真真切切的、萌发的声音。
于是他突然觉得,人类能看到的“生命”……没准本就是一个侧面。也许系统终究无法百分百地模仿、成为“生命”,但只要做到尊重和善良,“生命”是可以用技术去模拟、去接近的东西。
就像是一泓温水慢慢淌下。知道有一个人差点因他的朋友而死去的不适感原本像是一片干茶叶那样梗在心头,现在那种干燥感终于慢慢被抚平,轻飘飘地漂离他的皮肤。
萩原终于放松下来。他把被子拉过肩头,很快睡着了。
在他陷入梦乡十分钟后,松田坐起身来。他把窗帘拉得更紧了一些,随后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打算把冷茶泼掉,以防某个刚刚因胃出血锒铛入……哦不对,入院的家伙早上起来就表演一个当场服毒。
[松田警官,]电子音挺突兀地响起来,[你看起来……真的很会做一个朋友。]
松田毫不谦虚地认下了这句话,“当然了。”
[那你……]小初问,[愿意教一教本系统——教一教我吗?]
泼掉茶水之前他看了一眼,一根小小的茶叶梗像是女孩子插着的银耳针那样竖直在水面。于是松田点了点头。他好像是笑了。
-
“嘶——”小遥半张脸都皱起来了,她小声抗议,“不可以用耳夹吗?耳洞也需要恢复的吧!”
被抓来从事此项业务的宫野明美显然也并不熟练,她的手臂都有点发抖,很艰难地开口解释,“要是上舞台的话,还是有耳洞会稳定很多……没关系,我特地问志保要了留置针来打耳洞,这种会恢复得快一些。”
“我轻一点,这样的话,”她小心翼翼地操作起另一边,“痛吗?”
当然会痛啊!萩原心底泪流成河,但小遥开口就是“这次好多了。没关系的,感觉只像被蚊子叮了一下”。
[算了算了,宿主,明美小姐她站在了你最想要的总裁助理位置上,对你赏也是罚、罚也是赏,]系统熟练背诵,[可能是遇上天衣无缝穿耳局了,忍着点吧。]
小遥——中之人萩原版——完全弄不懂系统在说些什么,只是在心底大声抱怨,“好受伤啊!研二酱在最中二的年纪都没有打过耳洞,结果现在承受了这份痛苦,也没能在自己的身体上获得回报!”
[其实要是宿主想的话,本系统下次可以代劳,毕竟您的身体也会受到本系统的一定影响,虽说没办法帮您治伤治病,这种小范围的改动还是能做到的。事实上,您要是能在捏脸的时候顺便勾选一下,小遥现在也不用受这个苦了……还是之前没经验,捏人设的时候进行一些亚比穿孔可是基本功啊!]
“真的可以吗!”萩原有点感兴趣了,“如果能无痛拥有耳洞、也不用进行特别护理的话,我确实想来一个。之前我就很心动,不过总是担心护理期要怎么度过。毕竟你知道的,穿防爆服、骑摩托的时候都需要长期戴头盔,伤口闷久了还是会有点糟糕。”
昨晚的不愉快像是被月亮带走了。系统又习惯性地打趣他,[宿主现在开始好好穿防爆服了啊?]
“是啊,”萩原一本正经地回,“我希望我在遇到炸弹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可以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
系统:[……]
[果然,优秀的人学什么都快,]电子音凄凉道,[太浑然天成了宿主!]
它感觉萩原好像很自豪。到底在自豪什么啊喂!
“好了,”明美将一根小小的金色耳针顺着留置针的针孔送过去,又抽出针头,“别担心,听说黄金可以避免感染,我给你买了一副。”
小遥不适应地别过头,看着自己耳朵上多出来的一点金色,想夸两句,又顾虑到自己现在是个审美正常的女高中生,实在是夸不下口。
[宿主,忍着点吧,]系统好言相劝,[毕竟现在金价挺贵的,宫野小姐送的这一对耳针都够折一张铜奢靡了。而且金耳针虽然丑,但是它也有它的好处啊。比如说……比如说……咳咳,比如说如果小遥不幸遇上泰森,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令对手吞金自杀!]
萩原:“我觉得我人生中遇到的拳击手都还挺有礼貌的。”
很明显,安室遥对这副昂贵的礼物并不领情。她神情很严肃地伸手要去碰那对耳针,被明美紧张地按住双手消毒,“别动!小心伤口感染。”
“没用的。”小遥任她用酒精棉片擦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轻声说。
——当然看到了啊。明美特地要亲自来动手打什么耳洞、用这种金光闪闪的昂贵耳针来转移视线,都是为了掩盖手上的动作。
她刻意收集了安室遥的血。组织请来了护工,换药的时候她没办法干预,于是她趁着这个机会,收集了安室遥的血。是想要化验DNA、找到她的亲人来帮她吗?可是这完全是徒劳的呀,“安室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
真是个傻姑娘啊,宫野小姐。恐怕你还特地拜托了志保,想调用她手上组织的基因库数据。冒了很大的风险吧。可就算安室遥有亲人,这么久都没有找过她,那些人也已经可以被判定是不值得信任的了。你自己是绝对不会抛弃亲人的人,就觉得这世上的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吗?
所以,没用的。
明美直视着安室遥那双绿眼睛,有那么一瞬间错觉自己看到了另一个女孩脸上常见的表情。
——像这样的话,志保也对她说过。“没用的”、“没办法的”、“做不到的”……在她忍受不下去、想要带着妹妹离开的时候,妹妹反复说过这种话。
她又……自不量力了吗?
酒精这种东西真有意思啊,志保,是不是?高浓度的酒精可以用来消毒伤口,与此同时,还有人顶着低浓度酒精溶液的名头制造伤口。你说怎么会这么好笑?笑得姐姐都要流出眼泪来了。
只是因为太好笑了。没关系的。是实在太好笑了。这种自不量力的感觉,这种装作自己是个好人的感觉,这种学着妈妈拿起酒精帮助别人、忘记自己只是用无声旁观推波助澜伤害别人的感觉,真的有点太好笑了。
“对不起……”
听见小遥的话,明美下意识就是道歉。她逃避着那双绿眼睛猎豹一样的目光,不自觉地就像无能为力的医生那样低下了头。
“没事的。”
突如其来的触感让明美愣了一下。她随即意识到是身边这个小女孩倒反天罡地踮着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嗯——你亲手消毒过的,应该没关系吧?”
小遥的语气带着点别扭,每句话都是拐着小弯的,像是女孩绕在手里的麻花辫尾巴。她把方才抚过明美头发的那只手伸平在对方眼前,“总之,我刚才碰了你的头发。作为交换,你也可以碰我的,我又不是不会答应。血样采集起来那么麻烦,如果你想的话,可以直接拔带毛囊的头发呀。”
真是年少不知头发贵。已是社畜的宫野明美辛酸地想着,没注意自己笑了出来。作为回敬,她也轻轻地摸了摸小遥的头发。
这孩子的头发比志保的要硬很多呢。真不知道她的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系统亲,”她做梦也想不到,小女孩的脑海里是那么老大一个萩原在默默呼叫,“我说啊。差不多的话……小遥也该准备逃走了吧?”
这场漫长的乐队梦也差不多该宣告结束。虽然没能获取更多的信息,但能看到组织中的同期们、确认他们过得不错,也了解了许多组织的信息,已经可以了。再待下去恐怕就会助纣为虐。是时候逃走了。
因为,如果明美没有撒谎,如果相信明美不会对安室遥撒谎……那就是她也被骗了。
他们要求明美来为安室遥打什么耳洞。这种事哪里会是为了上舞台方便呢?甩掉耳夹能算舞台事故吗,那连严重警告都不是。真实的原因也不难想象,就像系统亲之前所说过的,穿孔这种事算是人设的一部分。
——是为了能让安室遥换上美式辣妹装、再贴上一张属于“克丽丝·温亚德”少女时期的脸,伪造出几份她少女时代的影像资料。如果十七八岁还在戴耳夹,可就不符合她的人设了。
贝尔摩德对人设可是很挑剔的,那毕竟是她在日后要使用的身份。是以旧换新、第二年圣诞夜还仍旧能被放在平安果礼盒中金光闪闪的底气,是烂苹果的一张新包装纸。而萩原不打算为此增色。他不准备让安室遥作为克丽丝·温亚德,为这个差点毒杀一位警察的家伙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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