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二酱在还是个幼稚园学生的时候就深受长辈们的喜欢,就算是成年人在聊天也总愿意放他在一边,哪怕他手里还抱着客人刚给他带来的模型;因此他就学会这么笑,以示并不打算参与谈话,只是抿着嘴自得其乐,叫大人们能放心聊天,他也能放心拼装。
他现在就在这样笑。就算是他为之拼命奔跑上来的对象就站在他对面,他还是能沉得住气,这样装作安心也令人安心地笑。
“您好,”他就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打招呼,“您在这里啊。”
那位女士并没说话。她坐在观景台外侧,很危险的位置;她的小腿自然下垂,像荡秋千那样微微晃着。她微微侧过身来,向着萩原挥了挥手。
[……对不起宿主,]系统叹气,[本系统当前并不具备危机心理干预资质,可能没有办法为宿主提供此刻的最优应对方案。]
“没关系,”萩原回答它,“没关系的。研二酱也没有这种资质,只有想救人的心情。”
[那怎么办?]系统有点着急了,[要不还是本系统来组织几套可行的话术给宿主备选吧!让您来承担这种责任实在有些——]
“没关系。”萩原仍然只是这样回应,“让我来。”
[……好。因为您是预备——因为您是一位警察吗?]
“因为我是一个人,”萩原笑笑,“一个想要大家都能安定地生活下去的人。”
他走过去。没有绝对安全的距离,没有远程指挥的耳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在一臂远的位置站定,确保自己能及时反应。再然后,他提出了今天的第一个问题。
“女士,”他悲哀地问,“您是希望这里的一切被揭露——”
“还是希望它们永远被隐藏呢?”
很尖锐的问题,称得上刺激的问题。系统开始给萩原投影小窗口展示那名女士的心跳:两个数字。她自己的心率和胎儿心率。都在提速。
那名女士却笑了。她的短发发尾有很好看的弧度,整整齐齐裙边一样舒展着,像一只深蓝色瓷瓶的瓶口,却是倒空了的瓷瓶。里面没有药丸、没有糖果也没有泪水,只有一团未成形的泥土,像是烧制瓶子那天就留在里面一样陪着她。
此时此刻唯一属于她的。她的孩子,她的……女儿。
“我希望,”她温和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语意却很残酷,“无论揭露或是隐藏,我都希望我的孩子,不要到这样的世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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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达航飞速完成了报警流程:并不是通过警局内网,而是通过奥鲁霍曾为降谷正晃办好的那种亲情网。
所谓事急从权。在他说明情况过后,他的父亲快速联系了自己在当地警局、还未退休的后辈。而这位对先前的失职心中有愧的警官很快承诺,他会保证立刻带队入驻四陵寺、启动调查。
“怎么样?”更年长的那位伊达警官拍拍未来的伊达警官,“我现在,还是能帮上你的忙的吧?”
伊达航笑起来。他特地没叼着那根牙签——尽管他愿意承认他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个习惯,但在父亲面前,这样做总会有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因此他卸下了一根门闩:此时此刻,在有人正以玩弄践踏亲子间感情的方式牟利的时刻,也有些感情可以自然地流淌出来。
从双亲那里流到孩子那里去。从孩子那里温柔地淌出,浸润一整个家庭。
“当然了,”他对自己的父亲敬了个礼,“伊达警官当然能帮上民众的忙。一直都帮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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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母亲,她当然应该有决定自己的孩子是否到这世上来的权利。作为一个成人,她当然也具有选择自己是否想要生活在这世上的能力。她不是审讯室里的嫌疑人,也不是警局门前的求助者,她只是他以预备警察身份遇见的路人。他此刻甚至不具备拉住她的专业能力。
但是萩原毫不犹豫地狂奔上来,站在伸出手就能拉住她的位置。
“这里是观景台,”他叹息着问,“您……到这个寺庙来之后,还没有上来看过这里的景色吧?”
没有那种安排。哪里有时间?香客也是游客,也有欣赏风景的资格。然而她们甚至不能算是香客:她们的家人虔诚地上山来、插烛般虔诚拜下,将她们留在原地,施施然离去。瞧这木质的小楼多像一只宝鼎,她们被插进巨大的香炉。
不是香客,而是香。是为了香客的所求而燃尽自己,变成一捧灰的香。
“没有,”她摇了摇头,“我们一直都在做青饼。”
萩原闭了闭眼睛。他视网膜上还烙着爆炸的火光,此刻变作枫叶花纹——班长手里那个红艳艳特产包装的花纹,“他们强迫你们吗?”
“他们祝福我们,”她暗无天日的眼睛里似乎也亮起萩原见过的火光,却不是燃尽天际般的浩瀚,只是雪亮如针尖的一点,含珠带泪,是神像前蜡烛的光,“据说只要多做青饼,就能达成愿望。”
那种植物做成的青饼。会导致胎儿畸形的植物。可能……配合上药物,也许可能让孩子发生一些变化的植物。
如果愿望没有达成……但萩原不打算问那么残忍的话。
“谁的愿望?”他问,“是谁的愿望呢?”
香客的愿望可不是香的愿望。
——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一个值得有希望的世界里成长。
“总之,如果愿望还没有实现……”
她的眼睛看向萩原。萩原知道她在找什么:那枚鲜红的锦袋。像熟透了的果实一般的锦袋。
——那东西帮她确认了。她亲人的愿望没能被实现。
“他们就会帮忙,”她艰涩地说,“帮忙……带走她。”
而她想要陪着她的孩子一起。她受够了。无法忍受了。
萩原觉得喉咙发肿。他试图用吞咽动作缓解,但那里其实并没有任何变化:他咽下一个没有存在过的肿块,像略过一个没有存在过的生命。
[宿主,]系统突然出声,[你们的世界……和本系统了解到的不太一样。]
“这不奇怪,”萩原在心中回答,“取决于你如何了解到我的世界。”
这里是观景台。看世界的地方。即使是这种地方,也会有一个观景台。
——你如何了解到这个世界?
“女士。”
萩原笑得很柔和。他没有劝导,没有挽留,没有拿出各种案子里都通用的一卷警戒线来随便展开拦住自己,让自己无法走近案件中具体的人的内心——
“出于个人感情而言,我很讨厌您孩子的父亲,”他说,“无法选择这一点是您孩子的不幸。不过——”
他的语调很柔和,像在唱一首儿歌,“这也不是完全无法改变的。我有一个关于选择家人的故事,稍微有一点长。您愿不愿意听一听?”
家人是可以选择的吗?
——孩子看到的世界,是可以选择的吗?
她看着萩原的眼睛。即使是这个泥塑木雕的世界,映在紫水晶般的底色里,也显得有些温柔。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第26章
“嗯……我想想,”萩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能在不透露真相的前提下说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的方式,灵光一闪,“这次就讲一个三只小猪的故事,怎么样?”
电子音充满了钦佩,[宿主,你牺牲好大。]
“没关系,”萩原淡定道,“是三只小猪又不是五只小猪。”
系统:[……]
他清了清嗓子,“很久很久以前呢,有三只小猪离开了他们共同的家,准备去盖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有一只小猪希望自己能够平稳地前行,永远有安顿在原地的能力和踩下油门冲刺的自由,于是它选择自己拼装了一辆房车。房车发动起来,很快开走了。”
那名女士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但还是很捧场地颔首,“很新颖的开头。然后呢?”
“房车的零件不会从天上来,”萩原堪称胆大妄为地在这危险的观景台上做了一个坠落的手势,“猜猜它们来自哪里?”
她皱起眉,“嗯……小猪买来了零件吗?”
“不,小猪没有什么钱,”萩原坦然地编排着自己,“它拿到的零件完全来自上一辆房车,来自它的家人。它的一家曾幸福地行驶在路上,可惜那种幸福并不稳定。”
他慢慢讲着,“它们的房车坏掉了:它不是在一天里突然坏掉的,而是慢慢坏掉的。小猪缩在角落里,看着许多人来来去去。那些人拿走了轮胎、拿走了车门、拿走了车架子,拿走了后备箱里的东西……也拿走了小猪的油门。那是小猪想要一所有地基的稳定房子的开始。因为只要向前一步,就是距离毁灭更进一步。”
“可是……”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小猪还是走上了它家人的道路。”
萩原笑着摇了摇头。
“并不是它家人的道路,并不是的。”他神情专注地注视着观景台下,即使那里并没有什么人在,“是它的朋友将油门重新安装回了车上。”
[哈哈!]系统嘲笑他,[那宿主不还是小猪吗!]
萩原:“请闭嘴。”
那位女士点点头,“那一定是一位很好的朋友。那,燃油是什么?”
“是更多的希望与更大的梦想?”萩原开玩笑般说着,将恳切的目光转回了那名女士的脸上,“更早些时候,小猪家里的房车载上了一位被生活的海啸甩出房子的朋友。因为那位朋友,它更改了他的愿望:从那之后,它并不止是想要一辆车平稳行进,更想要这个世界永远温和稳定,一如往常。它想要承诺目之所及处的所有人一个稳定的生活。”
被预备役警察的目光注视着,她再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孩子的心跳。
——这个世界,也许并没有那么糟?
“它不止找回了油门,还找回了方向盘,”萩原却适时地卖了个关子,“这就要等我讲完三只小猪的故事了。”
他死死盯着那位女士的背影,口中只是不紧不慢地讲着故事,“第二只小猪呢,已经找到了自己能够共度一生的朋友,因此它在原地建起了属于自己的木房子。”
“木房子的木材,”有些感兴趣起来的女士问,“也是来自它的家人吗?”
萩原竖起食指摇了摇,“这次猜错了!木房子的木材并不是来自它家人的馈赠,而是来自它家人的口中——算是来自它家人的描述吧,描述着它的家人年轻、健壮、有掌控力的黄金年代。”
[笑死,]系统说,[牙签肉。]
萩原:“连班长的事都知道……我现在越来越好奇你的数据库来源了,系统亲。”
系统又是一个熟练的沉默以对。
“我想……”那位女士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也许小猪的家人是为了让它有安全感。它听了这些故事,就会知道自己能在一个没有忧愁的环境中长大。”
即使是萩原也愣了一会儿:说实话,他并不习惯于站在长辈的角度思考这种问题。但他很快地接上,“一定是这样的。女士,您……您说得很对。一定是这样的。”
“那样就很好,”她温和地笑笑,“然后呢?”
萩原带点遗憾地叹气,“可惜,小猪那时候还太小了,它忽视了身边的危机。在坏人踢开了它的木门、家人却没有冲上去与坏人战斗之后,它不再相信自己的家人,不再相信家人的力量。它的木房子还在,木门很快就修好了;但它心里的木房子却被怒火烧干净了。”
“这……真是个很坏的结局。”
他的听众这样说着,轻轻敲了敲观景台的栏杆。萩原明白她的意思:她也想要这个谎言搭建起来的四陵寺被一把火焚尽。
“不过,小猪建起了自己的木房子之后呀,也遇到了坏人站在身前、家人躲在身后的情况,”萩原的声音很轻快,“然后它就明白了,明白了家人当时的用意:有时候,退缩也是一种保护。为了保证孩子的安全暂且退缩,当然不是不勇敢。为了承诺待在原地需要的勇气可能更多,就像愿意成为一颗石化的巫师棋守在原地的罗恩那样,对不对?”
待在原地的母亲笑起来。
“保护……是这样吗?”她说,“虽然我还不确定……但故事中的小猪,它的家人很勇敢。”
萩原用力点点头。
“我想也是,”他说,“我想也是。”
停了一停,他开始讲最后一个故事。
“第三只小猪啊,是一只非常辛苦的小猪,”他说,“它长得与众不同,因此从一开始就被别的小猪针对。别的小猪觉得,无罪的人才能向罪人扔石头是人的故事,不是小猪的故事;因此,它们都朝着小猪扔石头。这只小猪也不知道人的故事,但它做了神的选择:它像西西弗斯那样,带着越来越沉重的石头前行着。”
[笑死,]系统又开始阴阳怪气,[黑猪肉。]
萩原:“系统亲,别逼研二酱在心里学小阵平唱歌给你听。”
这次,系统却没有闭嘴。它的算法行动起来,接管了故事的最后一部分。
[直到最后,小猪也没有自己的房子:它在太阳下行走时,就是阳光的颜色;它在月夜下行走时,就是夜幕的颜色。它还带着自己特别的颜色,就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
[或许曾经有一块石头穿透它的胸膛,那甚至带走了它的心脏;但就如同比干没有心也能行走下去一样,没有人指出它失去了心脏,因为已经没有人认识原本的它,没有人了解它还有心脏的时候原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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