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他对于这位臣子的印象只停留在蒙尘明珠之上,今日陈逐提醒以后才想起来对方也是先帝点的探花。
只是名声不显,在这两年才稍有建树。
前世,顾昭瑾按照功绩给人升迁到翰林学士的位置,不曾想,对方风光不过三两年,却在后来领了派往清洲的差事以后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朝野惊悚,顾昭瑾同样震怒,派大理寺少卿刘玄与刑部尚书符蓄宣督查,后面又牵扯出来了更多事情。
两位督查官的包庇,清州州长黄朗极勾结贤王顾昭宇私藏兵马包藏祸心、聘怀营左统领将军苗横叛乱、兵部侍郎李长河与狄人通过茶马贸易输送军事情报,再加上群臣逼婚,陈逐纳妾,零零总总,混乱不堪……以至于没再顾得上对方的身后事。
现今细细想来,顾昭瑾其实有愧,轻叹一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背:“爱卿的心意朕领了,晚些让柳常去给你派旨,回去好好筹备婚事吧。”
李孟台连声说好,听着顾昭瑾又说了几句话,千恩万谢地告退了,步履匆忙又欢快,和平日里朝会上稳重的模样判若两人。
帝王目送着臣子离去的背影,像是在想些什么。
陈逐把人拽回椅子上坐下,摸了摸他的手指,果不其然,风中站这么会儿又凉掉了。
“陛下这下可是相信臣了?”太傅受了委屈似的,给皇帝暖着手,又在他掌心戳下一个个小坑。
浅浅的痕迹,没什么疼的感觉。
顾昭瑾动了动手指,被触过的地方那轻微的痒意被风吹过,像是在小坑里落下了细密的种子,又或者拔除了什么荒芜丛生的杂草。
他嗫嚅唇瓣,却是没说出话来,只唇边扬起很清浅的一点弧度。
陈逐没瞧着,以为皇帝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手指被人牵着,衣袖被拽得绷紧,顾昭瑾望着满园的木芙蓉,想起陈逐怀里掉尽了残瓣的花枝,终究开口说:“信了。”
他略略回扣,将人的手攥住。
帝王端详着陈太傅筋骨分明的纤长指节,却在想,当初已然等了许久,为何不再多等一等。
多信一信,多等一等。
便不会撞见那封惹人误会的信笺。
-
陈逐拘着皇帝和自己在亭子里坐到了天色暗下,赏到了彻底转红的芙蓉,又吃过了一碗清粥,这才放人回雍仁殿处理政事。
临走前,他还让柳常看好了顾昭瑾,不许在书房里待太久,这才在宫门落锁之前,赶着离开了。
柳常亲自给陈逐提着灯笼,领着人一道往外走。
穿过巍峨宫墙,长长宫道,两人的身影在建造得极高的红砖黄瓦之下,看起来并不显目。
在帝王面前时常拌嘴不对付,但独处之时,陈逐与柳常却是少有话题可说。
陈逐习惯了这样的安静,心中想着事情,却忽然听到柳常略带犹豫的声音响在耳畔:“太傅为何不直接宿在景仁宫?”
天色都这么暗了,柳常还以为他会留宿,都私下差人把景仁宫打理出来了,不成想竟然还要匆忙领人出宫。
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陈逐笑了一下:“现在不说我放肆了?”
和顾昭瑾相识这十数年,他都已经习惯了这位太监总管放肆来放肆去,并对顾昭瑾纵着他一脸看不惯的样子,乍一听对方主动让他留宿,竟有些受宠若惊。
柳常本好好地说着话,被他这么挤兑一下,也是没好气。
不过他也习惯了陈逐这散漫的样子,只是冷哼了声,甩着手中的拂尘,看一眼宫道旁的侍卫,压低声音:“咱家看陛下已经好些天头疼不能安睡了。”
面上的笑容收敛了些,陈逐问他:“不是燃了安息香?”
“顶什么用?您又不是不知道,陛下病痛的时候,咳血难受哪样能用香压下来?”柳常觑他,像是不满这样的事情都要自己来提醒。
陈逐顿住,未尽的话语淹没在柳常这一眼。
他恍然,细细思索片刻,这才忆起些什么。
的确如此。
虽然陈逐通过试药和以毒攻毒把太子从鬼门关抢了回来,但顾昭瑾的身体还是拖得太久垮了。
最初那段时间,太子多思多虑惊悸难安,稍稍疲累都有可能再次病痛缠身,本来温润开朗的一个人,因为长时间缠绵病榻,变得有些细腻敏感。
再加上没过多久皇后病逝,悲恸太过,硬生生昏了过去。
但是这昏也没昏多久,醒来之后却是吐了淤血残毒,然后便头疼失眠,再也睡不下去。
这段时间,是陈逐不顾君臣有别,拽着人抵足而眠,把人揽在怀里轻声哄,陪着熬,这才慢慢地调整了回来。
整整熬了将近一个月。
忽然一日,皇帝召见太子,说了些什么。
陈逐不清楚内情,但是大致能猜到是投毒一案定了结果。
回来之后,太子再次病了一场,问什么都不肯说,最终把他惹恼了,被强行压在怀里后又挣扎,挣不过便一言不发地垂泪。
那是身为太子的顾昭瑾最后一次在陈逐面前落泪。
悄无声息,却连绵不绝。
隔日,顾昭瑾就振作了起来,不动声色地调度着手中的势力,步步为营,避开明枪暗箭与帝王猜忌,保住了皇后唯一留给他的太子之位,最后成功登基。
因为这件事实在太过久远,陈逐的记忆甚至已经有些模糊。
此时听到柳常皱着眉说着,这才回忆起个中细节,想起顾昭瑾其实也是有过那么脆弱惶惑的时候。
咳血、头疼,药水难治,焚香难解。
可是……
按了按眉心,陈逐看向柳常,柳常不明所以,回望过来。
陈逐闭了闭眼。
柳常没有这段记忆,但是他却记得。
永定九年,“夜息香止咳安眠,陛下时常睡得酣甜”,这句话分明是前世之时,对方亲口说给自己听的。
这段记忆太近,以至于覆盖了他以前的印象,被他当做实事。
一并延续到今生。
可是现在想来,柳常特地与他说这句话,当真只是闲来无事攀谈的么?
……
出了宫门,陈逐缓步慢行,柳常给他的宫牌,沉甸甸一块,和木芙蓉的残枝并列一起,坠得心脏都有些发闷。
往宫外走了几步,候在这里的暗卫驾着马车迎过来。
陈逐掀帘上车,毫不意外地对等在这里的李孟台挥了挥手免去见礼。
马车渐渐驶入无人的暗巷。
“太傅大人。”李孟台略有些激动地拱了拱手,显然还没从被赐婚的亢奋中回过神来,看着陈逐的眼神满是感激。
他清楚,若没有陈逐替自己在皇帝面前美言,根本不会有这样难得的嘉赏。
对着这样诚挚的目光,陈逐难得有些心虚,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
“戚盟学如何说?”
戚盟学,工部尚书,前世陈逐这一派忠诚的拥趸,在永定七年和陈逐眉来眼去,沆瀣一气。
两人合作期间暗中揽了不少钱财,后来陈逐富得流油,连进宫向皇帝讨赏都少了,便是靠的对方的大力支持。
重来一遭,陈逐便提前让人给他抛去了橄榄枝。
李孟台收起外溢的情绪,沉静了面色,恭敬回复道:“戚尚书说,他有意整合闲置官仓……”
这是合作可以,但是要先拿出诚意来的意思了。
陈逐对这老狐狸的回复有所预料,甚至猜到对方会拿这事情来说。
“可一试。”他沉吟片刻,淡淡开口,“工部掌管各地废弃官仓、旧器械,这些闲置物的确要再利用,若有无用的,报废了折个数便是,陛下那边自有我去说动。”
若是今日之前,听到陈逐这么笃信,李孟台还会忧心一下。
但是现在听到他波澜不惊地安排好了处理“废弃资产”、“折价贪污”的事宜以后,只是点头拱手,并无异议。
两人又说了几件事,陈逐就如何拉拢一些三四品阶的官员给了李孟台一些建议,而后提起了一个人。
“我听闻丞相的姻亲,现大理寺少卿刘玄与你有故?”
李孟台愣一下,没想到连这么一件小事对方都知道,越发恭谨:“太傅大人明察秋毫,刘大人只是见下官贫寒曾资助过些许盘缠,不过下官收着并未动用。”
“我知道。”陈逐说。
陈逐很清楚两个人没有什么深交,甚至后来李孟台的死因查清楚之后,还能发现其中有刘玄推动的手笔。
他只是意味深长地说:“可以走动走动,看看我们是臭味相投,又或者对方所谋更胜一筹。”
李孟台一惊,他想说丞相忠心耿耿,作为其姻亲的刘玄又何必踏错,但是对上陈逐深沉的目光,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低下了脑袋:“是。”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孟台走了,带着后来陈逐又报给他的几个名字,以及满腹疑虑震惊。
陈逐掀开车帘,看着对方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暗巷中,听到驾着车的暗卫开口询问他是否要回府。
本来按照陈逐的计划,接下来还要去拜访大理寺卿一趟。
但今日特意说了这些,他相信李孟台这个聪明人心里有数,会替他走这么一遭,因此便免了这一回奔波。
现在没什么事,正常来说,的确该趁着天色彻底看不清之前赶回府邸,温汤暖胃,洗漱入睡。
然而……
看他久不言语,暗卫心领神会,凭借多年的了解下意识就要驾车回府。
却在挥鞭之前,听到陈太傅叹了一口气。
陈逐看着不远处的宫墙。
皇宫的飞檐翘角刺破稀疏的辰星,琉璃瓦在残月底下泛着冷金的光。
红墙好似一堵凝固的血色暗影,层层叠叠的宫阙深沉如囚笼,砖瓦缝隙里渗出来的寒意仿佛可以顺着宫墙蔓延到墙外的石板路上。
他其实很不喜欢皇宫的肃穆庄严,嫌它将疏朗的少年人压得越发寡言淡漠,就连说话都要人去猜去想,令人倍感疲乏陌生。
以陈逐的性格,自对这种费心的事儿敬谢不敏。
可是又想起顾昭瑾坐在雍仁殿内看着自己远去时,那双疏静的眸子,以及在宫门口分别前,柳常殷殷塞进他手里的通行宫牌。
伸手摸了摸胸口这发沉的一块,陈逐最终还是开口:“罢了,你回去给管家带话,就说我今日要留宿在宫中。”
“是。”暗卫没多问,应声后驾车绕到宫门口,看着自家大人下了马车。
一身绣了芙蓉暗纹的杏黄新衣便在夜色之间蹁跹,从怀里掏出来什么,被守在宫门前的侍卫迎了进去。
宫门开启,隐于夜色的皇宫忽然燃起了烛火,一盏盏宫灯渐次亮起。
刹那间,整座皇宫便在灯火辉煌之间活了过来。
遥遥地,内力深厚、耳聪目明的暗卫听见了层层通报,是一群内侍掐着尖嗓,笑着传话。
具体内容不甚清晰,只知道“太傅”、“陈大人”之类的话语喊了许多声,殷殷切切的,活像是喊一句话就能得了赏似的。
暗卫摇了摇头,弄不懂这些,驾着车远去了。
片刻后,通报传进了雍仁殿。
太监总管看着跑得一身汗气喘吁吁的内侍,尚未呵斥对方的失态,就看到对方喜上眉梢,大声说着:“太傅大人进宫了。”
骂声止住,劝皇帝就寝劝不动的柳常面上也绽开了笑,让他们自去领赏,而后推开殿门,想要和屋内之人禀报这消息。
却看见听到了门口动静的帝王抬了抬眼,望着门口的目光有些亮。
柳常不知为何,眼眶发酸,但还是笑着。
缓了缓,他说:“太傅大人来了。”
没等再劝些什么,就听到自朦胧夜色中遥遥传来一道熟悉懒散的声音。
金线织就的芙蓉暗纹步步生花,无数宫人口中的太傅大人穿过夜色而来。
陈逐对上顾昭瑾的目光,对他弯了弯眼,却是怒道:“好你个柳常,让你劝陛下早早安寝,却是放着人劳累到现在。”
第106章 试探 此事依卿所愿
陈太傅一来就是把太监总管训了一顿。
柳常竟也没生气,脸上的笑容不减,还乐呵呵地给他们关上了书房的门。
清楚某人是在指桑骂槐,顾昭瑾坐在桌案前,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摩挲了一下玉扳指,对上陈逐一脸不赞同的目光,淡声道:“是我自己睡不着,无怪他。”
重来一遭,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
北疆城、都护台、清洲、贤王、北狄……还有现今的一些朝政要事,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耗费极多的心神提前布置与探查,即使没有生病,顾昭瑾也是睡不着的。
听着皇帝波澜不惊的话语,陈逐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一掀衣袍,坐在了旁边。
顾昭瑾看着他,往一边稍稍让了点位置。
两人挤在同一个软垫上,身躯紧挨着,来自于火气旺盛,身体康健的男子身上的热度传递到帝王身上,像是升起了一个火炉一般。
陈逐将皇帝有些发凉的手执了起来揣进怀里,浑然不管对方只剩下一只手该怎么处理公务。
动了动被人锁在胸前的手指,陈逐用的力道极大,一时间挣脱不开,顾昭瑾只得左手执笔,在奏折上继续批复。
陈逐看了一眼,奏折上写的是南边雨季,暴雨如注,恐遭水患,上奏想要加固堤坝一事。
执着狼毫笔的帝王在上面圈圈写写,给下拨款与建议,一手行书飘逸流畅,看起来赏心悦目。
“陛下怎么写起了行书?”陈逐有些意外。
字体方面,顾昭瑾有许多老师教导,全是这方面的大家。学习这许多年,左手字与右手字都练得很好,风格多变,擅长多种字体。
不过陈逐的记忆中,对方练得更多的是楷体。
结构端庄规整,笔画严谨利落,间距稳重与秀丽,重点是看得清楚明白,不容易造成臣子的误解,方便他批阅奏折。
至于行书,顾昭瑾也很擅长,用得却少。
更多时候,是看着教授他行书的太子太傅在宣纸上写诗作赋,然后在一旁轻笑着夸赞陈逐在这一道的文采与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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