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行书实际上是陈逐的偏好。
随性风流,勾连缠绵,显得写下的诗句都比旁人多一分暧昧韵味来。
听着陈逐的询问声,顾昭瑾提笔的动作顿了下,好在很快回神收势,没让墨水晕染脏污了纸面。
“书写速度更快一些。”他这么说。
听起来的确是这么个道理,陈逐点了点头,似是信了。
就这么闲聊了几句,皇帝继续持笔批阅,陈太傅则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
雍仁殿和他记忆中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总归是肃静清冷,陈设摆放的各种物品端庄大气,和福宁殿一样,没什么人气。
他随便看了几眼就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桌案,以及桌案旁边堆放得比顾昭瑾还要高的一堆奏折上。
陈逐压根没有皇帝的御书房全是机要秘闻,不能随意触碰的自觉,随手拿起几个奏本翻了翻,然后在看到其中一本的时候乐了一下。
“于长业那老匹夫还没放弃弹劾我?”他点了点奏折上方的署名,声音含笑。
但是翻开后,他却有些意外地发现,其中内容与他所想的并不相同。
不是批判陈逐,而是就清洲州长黄朗极与大理寺少卿刘玄的功绩提出了猜疑。怀疑他们“上掠下功,匿其劳而居奇功”,此外,言语间隐约提到这两人的言行举止有古怪之处,偶有不敬的行为,并呈上了一些收集的证据。
陈逐逐字逐句看过,轻点奏折,挑了挑眉:“于大人敏锐不减啊。”
只是几次朝会,顾昭瑾说了几句话而已,对方就已经警觉地查到了这些东西,不愧其检察官的职责。
“我还以为他就会盯着我,五旬的老头了,非要和我过不去。”陈逐嗤了一声。
顾昭瑾投来了视线,对上陈太傅含笑的眉眼,摇头失笑:“你也知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和他计较什么?”
“天天把人气到跳脚,倒显得像是你仗势欺人。”皇帝这么说。
五十岁对老臣来说已经算得上长寿的年纪,按理来说大多修身养性,能不动怒则不动怒,一如丞相与大将军。
可是有陈逐在,每天和他呛声,御史大夫根本顾不上养生,净和他置气去了。
陈太傅却不大认同皇帝的话,甚至有些傲然:“若不是有我,他能这么精神矍铄,脚步生风?”
顾昭瑾拿他没办法,睨了他一眼,想说什么最后化作轻笑:“你啊。”
声音温和,因为咳嗽带着几分哑意,低哑动人,像是藏了钩一样。
陈逐看着他,把于老头的奏折撇到一边,按住帝王的执笔的手,凑了过去。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彼此的呼吸似乎都在交融。
顾昭瑾怔了一怔,捏着玉石笔杆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攥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就听到陈逐在自己的耳边闷笑,有几分得意似的说:“陛下,非要说我仗势欺人的话,也不知我仗了谁的势?”
问了句废话。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帝王偏宠陈太傅,以至于陈太傅无法无天,成天惹是生非,把御史大夫气得抹袖擦泪的,一把年纪了还要与人争意气。
更令人同情的是,于长业到皇帝这儿告状时,总会发现陈太傅已然早早入宫倒打一耙,跟在帝王身边对着他露出耀武扬威的笑。
活脱脱一个狐假虎威的混账。
顾昭瑾想笑他明知故问,但是话未出口,又因为陈逐越凑越近的面庞而止住。
只眼睛微微睁大,指尖攥得泛白,心脏因为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做什么而发紧。
下一刹,却见陈逐伸手,从他头上摘下了一小片芙蓉残瓣。
“之前的落花竟有漏网之鱼。”陈太傅对着他笑,指腹捻了捻,将这点落花碾成残泥。
男子修长白皙的指尖染了点胭脂似的粉,浅淡的幽香便在鼻尖绽放。
看着他一脸自然如常的模样,顾昭瑾抿了抿唇,无甚表情地偏过头,继续批阅奏折去了。
陈逐则退开身子,四处寻了一下擦手的帕子,暂时没找到目标,却在转眼间注意到帝王耳垂染上了一抹绮丽颜色。
他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低头看了看手中残留的水渍,闪过一点促狭的笑意,在顾昭瑾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将手指轻轻点在了他的耳垂上。
刹那间,耳垂的那点若有似无的淡粉,便随着他的动作颤了一下。
顾昭瑾猛地抬头,朱红常服的宽袖垂落,握着狼毫笔蘸墨的动作像是失了力道,在乱中不小心杵了一下,把墨水都溅了一些出来。
吸饱了墨汁的鼻尖蓄着墨滴,将坠未坠,与帝王轻轻颤动的眼睫一般,带出些惊惶,眼下那点淡淡的青影笼着层薄冰似的清透。
陈逐愣了一下,没想到顾昭瑾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看着被墨水脏污了的几本奏折,以及帝王衣服上落下的斑驳点点,他轻咳一声,默默地转开脸,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恶劣行径。
“陈溯川!”顾昭瑾真的有些恼了,喊着他的全名。
眉眼飞红,就连素白的面色都变得红润了些。
意识到皇帝气急了,陈逐转回脸,飞快地寻找锦帕,一时间找不见,眼看那些墨水就要渗透得更深,他想到什么,直接把手伸进了顾昭瑾的胸口。
陈逐的手突然在自己的胸膛摸索,顾昭瑾的呼吸都屏住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陈逐指尖的温度,隔着几层轻薄的衣衫,似有若无地触碰到自己的皮肤,沾了水的手指的那点凉意与掌心暖意交织,顺着他的抚摸蔓延开,连带着颈侧的薄红都深了几分。
喉咙干涩,顾昭瑾的胸腔震颤,在轻痒的力道下,整个人都僵住了,拿着笔的手腕更是使不上力气。
而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还在摸索,从上到下,从左至右,摸过了一团油纸包,两枚玉佩,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抽出手,掏出来一张绣着川流纹样的帕子。
顾昭瑾差点被气笑了,却看着陈逐将已然被胸口温度烘干的帕子压在了奏折上,把那些晕染开的墨迹一点点吸干。
担心把奏折弄皱撕坏,陈逐擦得很小心。
等终于弄好之后,他正要抬头冲帝王笑笑邀个功,却感觉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抵上了自己的额头。
而后是轻轻的敲击。
被撩拨又气着了的皇帝拿太傅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屈指,带着不忿与无奈似的,在陈逐的额头上敲了一下。
顾昭瑾沉声:“陈溯川,你给我安分一点。”
陈逐不知道自己哪儿不安分了,但是皇帝显然在气头上,没反驳,只是捂着额头像是痛极,闷不吭声,眼睛却觑着对方。
装也不装得像样一些。
如此惫懒散漫。
顾昭瑾对自家太傅的性子再清楚不过,气恼着绷住了面庞。
“做什么,倒像是朕给了你气受。”
他把被污了点痕迹的奏折拿出来晾,并在一旁写了小字,解释不小心打翻了墨,这些污迹别无他意,以免收了批复的臣子惶恐。
这便是没真的生气,但不大想搭理人的意思。
陈逐意会,把手放了下来。
他拎着帕子的一角,动作轻缓地去给顾昭瑾擦衣服,端的是假模假样,温柔小意,低眉顺眼的样子。
看着太子长成帝王,陈太傅再清楚不过顾昭瑾吃哪一套,此时便是格外卖力地媚上。
这副模样都拿出来哄人,顾昭瑾再怎么恼也消气了:“别擦了,更衣后洗一洗就好。”
“是。”陈逐从善如流地收了动作。
他看着顾昭瑾拿着笔在奏折上圈圈画画地写着小字。
本就公务繁忙的皇帝被添了乱,此时不得不再加快些速度,下笔都更迅疾了,那些飘逸的字体就显得更潇洒。
笔走龙蛇的一手好字,和顾昭瑾这副羸弱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陈逐看得有些入神。
目光渐渐从奏折转移到了顾昭瑾的侧脸。
专心致志的帝王垂着眼睫,浓黑的鸦羽掩住眸中细碎的光,只能看见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随着思索蹙眉的动作微微颤动着。
因为生病,帝王的肤色比常人更显透薄,半点花泥顺着耳垂的弧度晕开半分,颜色比原本的粉晕更艳些,衬得那点肌肤越发像透明的玉,裹着内里透冷的血色。
陈逐帮他把垂落的发丝挑开了些。
拈着手中泛着丝丝凉意的乌发,他忽然想到,倘若没有那场意外,顾昭瑾该是疏朗温润,不失英锐勃发的一位帝王。
而非现在这样,因为病体拖着,总显得疲乏,哪哪儿都去不得。
许是他的目光停留了太久,顾昭瑾若有所觉地看了过来,眸中露出些疑问。
把手里的头发撩到对方耳后,陈逐点了一下他的耳垂,将上面残留的花汁抹掉,心血来潮一般说起:“重阳将至,陛下想不想出宫玩?”
顾昭瑾愣了下,没想到陈逐会提起这个。
而问出问题的人,却是在思索重阳有什么好玩又不累人的活动。
从顾昭瑾生病,到登基,最后又闹掰,陈逐太久没拉着人玩闹了,以至于现在来了兴致,却一时间想不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登高赏景,插茱萸祈福,或是赏菊吃花糕。”
回忆了半晌陈逐才记起来这些,兴致勃勃地问顾昭瑾:“陛下对哪个更感兴趣?”
耳边的声音带着催促,顾昭瑾将狼毫笔搁在笔山上,垂着眼,看自己泛着青色的手背。这只执笔的手是凉的,另一只被人窝在怀里的却暖意融融,被烘得都有些发烫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一眼陈逐,似笑非笑地询问:“重阳多雅集,诸位臣子忙于献糕酒、赠节物,太傅竟有时间与朕同乐么?”
早些年的时候陈逐还会进宫陪着顾昭瑾过节日。
后来建府了,则更多是留在自己的府中宴饮同僚,并趁此机会暗中拉帮结派,这才有了后期极为庞大的一番势力网络。
顾昭瑾已然做好今年同样如此的准备,派去陈逐府上的密探都已就位了,却没想到陈太傅竟然会提出邀请。
被皇帝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陈逐默了片刻。
也是这时候才想起来,永定五年至九年,自己好像的确少有陪着顾昭瑾的时候,要么就是惹了于长业弹劾先行告状,要么就是看上了什么来讨赏。
顶着个帝王宠臣的名头,实际上真正往宫里来的次数并不多。
“只要陛下腾出空来,臣自然是有时间的。”他捏了捏顾昭瑾发凉的手指,把这只也揣进怀里了,“毕竟臣还要仗着陛下的权势耍威风呢。”
佞幸的话说得淡然,不以为耻反而坦荡。
掌心撑着暖热的胸膛,顾昭瑾拽了一下他的衣襟,尚未回话,感觉按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拨了一下发现是根棍子。
皇帝问:“什么东西?”
陈逐被压得发疼,伸手把花枝拿了出来。
顾昭瑾这才想起来,之前簪在他鬓边的木芙蓉掉光了花瓣,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他摘下来以后被陈逐接过了,对方似是揣进了怀里。
“怎么还在。”他有些惊讶,还以为陈逐早就把残枝丢掉了。
陈逐把花枝拿在手上把玩,被他用剪子细细修剪过的枝干光滑,还带着点残留的花香。
“陛下送的,怎敢丢弃。”
他玩笑似的说,被顾昭瑾看了一眼后又正经了点:“为免陛下还以为臣喜欢杏子,打算把这残枝带回府里种院子里。”
“这样一来,陛下下回来臣的府上时,看到的就不是什么杏树堆雪,而是芙蓉弄秋了。”
陈逐笑着。
笑得极好看,眉目含情似的,仿佛字里行间都有深意。
以至于即便明白这么一根残枝根本就种不出芙蓉树来,顾昭瑾还是被他给哄得伸手拨弄了下这根光秃秃的花枝,在曾经怒放秋花的位置摩挲了一下。
“爱卿若是要种芙蓉树,可非一日之功。”帝王这么说,静静地看着陈逐,“三年五载,修剪养护缺一不可,这才不至于零落。”
陈逐把他伸出来的手抓回怀里,轻轻拍了一下,像是不满顾昭瑾非要受寒的行径。
而后才道:“三五年算不得什么,还没我与陛下相识时日的一半长。”
的确,按前世的日子来算,陈逐与顾昭瑾已经认识了十数个年头。
顾昭瑾有些出神。
陈逐用花枝点了一下他的眉心,把人的思绪唤回来。这才继续懒洋洋地说:“臣既要种养此木,那便是半生浇灌,一世绸缪。”
残枝触碰额心的感觉随着男子散漫的话音悠扬,眉骨处的痒意让顾昭瑾下意识攥紧了手下的衣料。
层层叠叠的衣襟在掌心压出浅痕,他看见搁在笔山上的狼毫笔尖有墨滴垂落,顺着宣纸面晕开个小圈,竟比先前不小心溅出来的墨水更显仓皇。
喉结轻轻滚动着,他想开口再问些什么。
却见陈逐眼睛眨了两下,将花枝收了回来,态度似漫不经心的淡逸:“不过,等树种下以后,为使新栽之木免迁他处,臣的太傅府也得长守才行。”
“……”
顾昭瑾指尖用力,硬生生把陈逐的领子撕了个口子。
他当是什么衷肠浓情,原来是这没良心的陈溯川担心进宫以后会被帝王收回府邸不让上朝,这就试探来了。
陈逐的确是这么个意思。
对于顾昭瑾要他进宫为妃这件事,他至今还是满腹疑窦,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开始,他以为皇帝大概是要把自己拘在宫里,不让他上朝,这样就没法再结党营私,招揽权柄。
但是这段时间陈逐又试探了一下。
比前世更密切且更大张旗鼓地与朝臣往来,兵部尚书林成羽、礼部尚书柯道远刑部尚书符蓄宣、工部尚书戚盟学……以及李孟台等一众三四品官员。
这么显而易见的异状,皇帝养的那些密探不可能探不出来,但是顾昭瑾却无动于衷,似乎根本没有要制止的意思。
这又使得陈逐有些不确定皇帝的谋算了。
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干脆趁着难得氛围好,直接问个清楚。
他拉着顾昭瑾的手,没管撕裂的布帛,揉捏着对方的指尖,温声说:“陛下,臣入宫后还能上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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