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喂,你看……啧,你快看啊!”丹庆使力拽了把正靠着柱子打盹的邱诃,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向石阶下不远处。
目光所及,摇摇晃晃往上走着一道纤瘦人影。
那人行动迟缓,披头散发,瞧上去神智有些不清明,满身脏污更是像极了四处流浪的乞丐,正一步一个血脚印跨上石阶。
邱诃被他扰了清梦,烦躁地揉了揉眼,瞌睡虫却在看见那“乞丐”时瞬间全部赶走了。
他警惕地绷紧身子,下意识握住剑柄,如临大敌。
“乞丐”行至山门,口中细若蚊蝇地,不断喃喃自语着什么,不等丹庆邱诃二人盘问,头重脚轻脑袋往地上一栽,彻底没了动静。
丹庆拨开邱诃伸过来有意阻拦的胳膊,走到“乞丐”跟前蹲下身,拿剑鞘拨弄了弄对方遮盖住面貌的乱发。
认清来人,他猛然瞪大眼:“这这这,这不是迟安吗?”
邱诃凑过来看,面上虽是脏污了些,可那鼻子,那嘴巴,不正是迟安师弟么?
忙不迭传音唤人将迟安给抬进宗门,与他同住的其余几名弟子将他安顿在床榻上躺下,打算替他先换下身上的脏衣裳。
揭开衣领,便见迟安身上好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潺潺往外渗血,好不可怖。
懂些医术的弟子使了些简易术法大致疗愈,又喂迟安服下凝血的丹药,正欲去神农司寻医修来看,迟安却倏地睁开双目。
那双总是透着清润水光的眼眸眼白全无,一片嚇人的血红中隐有莲花印记闪烁,恰是彻底妖化模样。
自迟安颈后延伸出无数扭曲缠绕,攀附在一处的藤蔓,失控地疯狂生长,捅破屋顶,逼得其余弟子四处逃窜,好歹是没被压塌在那瓦砖纷飞的屋子底下。
这一变数实在突然,昔日性子虽是不太稳重,但待人还算厚道的迟安忽然间变作这副模样,众人大惊失色。
心痛之余也只能合力镇压,却终究敌不过对方妖力雄厚,几次三番试图将其暂且束缚都以失败告终,无可奈何这才来寻两名师兄出面。
“迟安”二字一出,便是施引山也怔了怔。
他面色蓦然沉了下来,不再多言。
虽经由那弟子一番讲述,心中已有所准备,可在瞧见迟安时,施引山还是难以遏制地感到震惊。
几名弟子在院子里被失了神志的迟安拿藤蔓抽得抱头鼠窜,嘴里还不断高声呼喊着,企图能唤回迟安的半分良知。
施引山被吵嚷得太阳穴直跳,迅速绘了几张定身符齐齐掷出,分别贴在迟安的额头、两侧肩膀以及大腿上。
即便这符纸控制不了对方多久,但姑且也能叫他冲破封印耗费些力气。
“迟安!”施引山皱着眉提高声音喊道,“你发的什么疯?”
不知为何迟安会突然发狂,瞧他如今这副模样,估摸着进天蚕宗之后一直都在有意掩盖“妖”这一身份,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也让他隐藏至今。
不过,想来这几名弟子都与他抱着同样的心思,相信迟安即便生为妖族之人,却也绝非肆意滥杀他人性命之人。
这期间,定然发生了什么。
不费吹灰之力,施引山便联想到他那孪生哥哥迟逸走火入魔一事。
这兄弟二人的师尊尚且还在山下耽搁着呢。
许是听惯了施引山的冷嘲热讽,这一声叫喊,竟还真让迟安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疑惑,渐渐停下试图冲破符纸的癫狂行径。
那双没有瞳仁的血眸似有水光盈盈,平白叫施引山看出几分可怜委屈的意味来。
迟安颈后肆意摆动的藤蔓花枝紧随其后耷拉下去,慢慢收回体内。
他身受重伤,仔细一看指尖痛得还在发颤,无比迟缓地眨了眨眼:“施师兄……”
见迟安恢复神志冷静下来,施引山这才抬手替他去了符纸,照着他小腿不轻不重踹了脚,重复问了遍:“你发的什么疯?”
迟安趔趄着躲闪,眸中血色消退,并不应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施师兄,玉师兄可好些了?”
施引山没好气道:“托你的福,生死不明。”
一听这话,迟安当即急起来,顾不得痛意抬腿便往玉池微住处走去。
有弟子挨了他藤蔓几下抽,现下缓过劲来,在身后叮嘱:“当心伤口裂开!”
方才发生的种种仍历历在目,迟安抿了抿唇,压下喉间一声回应,恍若未闻。
施引山打量他几眼,冷笑一声,倒也没阻拦。
待到了地方,他却不让人进去,摁着迟安的肩膀迫使他站停脚步,顺带又贴了张定身符在脑门上。
“安生待着。”
迟安自知做了错事,也不敢再同昔日那般与施引山斗嘴忤逆,拔了牙的小老虎似的乖乖蹲守屋外。
好在施引山离开这段期间并无出现任何差池,他进去时,台戎正将玉池微搭在外边的手放进被子里。
除蛊一事总算告一段落,施引山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像是怕惊到榻上人,放缓了脚步走过去。
“可还顺利?”施引山问道。
台戎颔首:“只是还需些时日恢复。”
施引山视线转移放在玉池微身上,他二人交谈着,全然没注意到一根细小的藤蔓鬼鬼祟祟从门缝间钻进来,顶端结出一朵粉嫩的花苞。
台戎率先察觉,眼神一凛,拽过施引山闪身到一旁,掌心凝聚起灵力试图捏合含苞欲放的花苞。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那花苞猝然绽开,从里喷发出大量花粉,一时覆盖笼罩了整间屋子。
二人纷纷下意识闭眼捂住口鼻,挥散着周遭的花粉,施引山呛咳几声,步伐踉跄地往床边摸索。
可惜床榻上空空荡荡,哪还有玉池微的影子?
未料到迟安袒露妖族身份,演戏的技艺也跟着精湛,心中暗嘲自己英明一世,如今竟然着了他迟安的道。
台戎起手捏了个诀,花粉伴随二人脑中的眩晕一并消除,原先在床榻上安稳躺着的玉池微不翼而飞。
迟安目的冲着谁而来,显而易见。
这小子知自己现下身受重伤且一拳难敌二手,便装出幡然悔悟的样子,叫施引山对他不设防备,胆子大了,心眼子也坏了。
褚燕国时玉池微被人劫走也就罢了,如今在他眼皮子底下,竟还敢做这胆大包天之举!
施引山怒火中烧,提剑便追。
迟安身上还带着伤,定然跑不了多快,待将他逮住,他必定扯他那藤蔓给他捆成麻花,再拿来当柴烧!
台戎紧跟着跨过门槛:“我随你同去!”
第32章 以下欺上 只是想亲亲。
耳边“噼啪”燃烧堆摞起的干柴, 火舌一下下舔舐着山洞中的湿冷空气。
迟安提先伸展藤蔓探清此处山林地形,各处分别藏匿着哪些启了灵智还未化成人形的精怪,统统摸了个透。
仗着绝对优势, 他抱着玉池微在深林中东躲西藏,三两下将穷追不舍的二人引入困境,要脱身, 那些缠人的家伙也够他们费些时间。
布下结界封住洞口, 隔绝外边呼啸的风。
迟安将怀中安稳睡着的人轻手轻脚放在一处凸起的天然石床上,掀了裹着玉池微脑袋遮风用的衣裳,往下拉了拉, 仔细盖好。
炙热火光温柔缱绻, 映照着眼前人,衬得那总是不苟言笑的面庞愈发柔和, 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这张尽显造物主偏爱的面孔, 迟安翻来覆去瞧过许多次,每一次都能叫他心头一颤。
迟安低垂着眼帘,指尖轻轻抚过玉池微昳丽的眉眼, 描摹他鼻峰嘴唇轮廓。
不忍过多触碰,他收回手起身坐在一旁,只是定定看着。
从胸口溢出的血液浸透单薄底衣,顺着衣摆“滴答滴答”坠落在石缝间, 与其间积存的细小水流汇合。
迟安察觉不到疼痛, 失了魂的木偶般, 眼也不眨,心思全放在眼前人身上,恍若玉池微便是他此时最佳良药。
一如那日玉池微失魂落魄时,他主动抱着酒坛去寻对方, 想要替他排忧解难舒缓心情。
目的是否达成倒也不知,最后反而将自己喝得醉醺醺,失态望着美人师兄想入非非,踏踏实实丢了回面子。
迟安许久以前便已认清自己的情意,许是与迟逸一同拜入山门时,许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画册中的人物时。
他心悦玉师兄。
心中不乏对同窗,以及施师兄的愧疚,迟安也清楚他现下的行为做的实在没由来,且万分不妥当。
若是在做出残害同门之事后及时收手,说不定尚存一线生机。
可如今他已然选了错误的那条道,并执意走下去……
他想要完完全全地占有玉师兄,而不是整日只能哈巴狗似的凑在两名师兄屁股后面,死乞白赖地跟上跟下。
玉师兄应当是他一人的才对。
不经思索的,他辜负同门对他的信任,演了一出戏,当着施师兄的面,将玉师兄给劫走了。
照施引山的性子,不寻到他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到那时,他不会再是天蚕总一名天资平庸,埋没于芸芸众生的剑修弟子,只怕是整个天蚕宗都与他为敌。
......不知那时的玉师兄,是否还会同以往那般维护他。
他正神游天外,没注意石床上的人睁眼醒来。
玉池微昏睡时右肩抵着冰冷刺骨的石壁,此下冻得有些麻木,几近没了知觉。
略微活动了下,坐起身,盖至下巴的一件衣裳顺着动作滑落。
玉池微怔愣一瞬,撑着身子挪了挪位置,手掌压碾之处却并非冰凉,而是件仍存着体温的柔软中衣。
身侧跃动的火焰源源不断传来热意,火堆边垂首坐着一人,他皱眉打量片刻,迟疑地唤了声:“……迟安?”
听他声音,迟安身形一僵,随后缓缓抬起头,冲玉池微扯出个一言难尽的笑。
“师兄……你醒了?”
玉池微掀去衣裳,翻身下了石床,瞧着他一副失魂落魄,满身脏污的模样,立时察觉出不对劲。
“我怎么在这?”玉池微语气强硬,质问道。
迟安不安地搅动着手指,侧眸躲开玉池微直直射过来的视线,颇为心虚地小心翼翼往回瞄了眼,见玉池微依旧直勾勾盯着他,连忙又转了回去。
“我……我……”
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迟安反倒将自己逼得面红耳赤,最后憋不住气,委屈地红了眼眶,泪珠子紧接着落了下来:
“师兄,你,你别这么凶呜……”一时间,整个寂静的山洞都充斥他可怜的啜泣声,“兄长没了,我现下只有你了……”
精准捕捉到对方带着浓郁哭腔,含糊不清的话语中的重要信息,玉池微打断道:“你兄长没了是何意?迟逸出了何事?”
除蛊这段时日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天蚕宗如今没有隋阙坐守,几名长老恰都不在宗内,如今也不知乱成什么样。
哪知他这话方一问出口,迟安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似是悲痛到极致,濒临窒息。
迟安用手死死抓着胸口,力道大到恨不得在上边掏出几个血窟窿来。
玉池微没料到他反应会如此大,惊了一跳,连忙上前抚着他脊背替他顺气。
洞内光线昏暗,本以迟安是由于太过悲伤才会如此,此下走近了瞧才发现,他整个清秀的五官都因愤怒而扭曲成一团。
那神情不是悲,是恨。
几近一字一字从他口中挤出来,不再如方才那般委屈伤心落泪,那晶莹的泪水依旧顺着面孔下滑着,玉池微却从他声音中再听不出半点哭腔。
“师,师尊杀了迟逸……他杀了我哥哥……”
历练这一道,原本走的分外顺畅。
迟逸迟安这对孪生兄弟算是这些小辈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迟逸尤其。
他二人虽生着同一张面貌,性子却截然相反。
迟逸沉着稳重,迟安活泼跳脱,走到哪都要贴在一起的。
此番历练正巧撞上迟安原先定下的一场同门比试,权衡轻重后,觉不可失信于人,于是便留了下来。
可偏偏这为数不多的分离,迟逸出了意外。
他在夜间修炼时不知怎得竟走火入魔,暴露了妖族身份不说,还失了神智,状况比起迟安在天蚕宗时严重许多。
前些日子鹿贤仙尊便已传音来叫迟安安生待在天蚕宗,什么都莫要打听,他迟安便是个脑袋不清的二愣子,也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起,他心中愈发焦躁不安,他与迟逸自小心灵相通,倘若某一方出了何事,另一方绝对会第一时间有所感知。
迟安没能遵从师尊的命令,终究按耐不住下了山去,去寻迟逸。
哪知等他匆匆赶到,入眼的第一幕便是鹿贤仙尊拿着剑,捅进迟逸胸膛的画面。
迟安几近在一瞬之间失控发了狂。
刺眼血色涌上眼眶,笼罩覆盖住整个黑曜瞳仁,一连以藤蔓击飞数名试图挡他去路的师兄,直冲鹿贤仙尊而去。
彼时迟逸的身体从剑尖滑落,带出一地的血水,跪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已恢复神智,声音微弱地试图阻止发了疯的迟安。
“莫,莫要……”
可惜那时的迟安早失了意识,哪儿还能听得见哥哥的劝说?他满心满眼都是要杀了那夺去迟逸性命之人。
迟安同自己亦师亦父的师尊动了手,身上被划出数多条血口子,凭着满腔怒火,竟也伤了对方几处。
劫走玉池微在踏上天蚕宗长阶时已有预谋。逐出师门既是早晚的事,不如将这恶事一并做够。
迟安将脸埋在手掌间掉着泪,玉池微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见对方动作顿了顿,本以为他想通了些道理不再那般伤心,哪知迟安抬起头来,再非以往那副纯真面孔,嘴角勾着嚇人弧度。
他站起身,逐步朝玉池微身边逼近。
玉池微蹙着眉往后退了两步,被石床挡住脚,回头看了眼,又只能转落视线在迟安身上。
“你这是要做什么?我知你因兄长一事悲痛,如若你现下收手,我仍可留你在天蚕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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