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也不必。”如果不阻止,刘昀十分怀疑自己老爹真的会去找一面鼓,当着荀彧和戏志才的面狂敲,“万事讲究一个‘缘’。得之吾幸,失之天命[1],总不能天下奇才,尽入我一人城中。”
刘宠这才歇了助威的心思,与刘昀碰杯:“那为父提前祝你——旗开得胜。”
一夜无梦。
第二天,刘昀起了个大早,准备到驿舍关心一下几个客人,问问他们有什么住不习惯的,略尽东道主之谊。
出于一些避讳,陈群昨日没有入住王府。基于陈群本人的意愿,刘昀同样将他安排在驿舍的客房,位于荀彧与戏志才的隔壁。
因为住得近,也不用考虑行程,他让人将车子套了马,缓缓向驿舍行进。
就在距离驿舍还有半条街的时候,一处小酒肆前忽然乱作一团,十几人围在一处,嘈杂胶扰。
身边的随侍知刘昀的行事,立即道了句“世子稍待,我去探一探”,便往人群的方向走。
站在刘昀身侧,略落后一步的高顺左右环视,按着刀柄,时刻警惕着四周。
不久,随侍回来,汇报缘由:“有一人忽然昏厥,不省人事。”
刘昀神色骤变,立即走入事发地。
“请各位让开,别围着病患。”
众人回头,有不少人认出刘昀的身份,即刻让道。
刘昀大步流星地靠近昏迷之人,蹲下.身检查。呼吸正常,心跳正常,不需要做心肺复苏。但是现在不知道昏迷的原因,不宜轻易搬动。
“立即请‘援济堂’的坐堂医工过来,告诉他——‘有人因为未知的原因忽然陷入昏迷’。”
随从应下,领命而去。
在等待的过程中,刘昀稍稍敞开病患的上衣,减少对呼吸道的压迫。眼见围过来查看情况的人越来越多,刘昀不得不出声制止,让随行者隔开围观之众,让他们站得远一些,以免影响附近的空气流通。
他并未发现,在十丈之外,有一人站在拓桑树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荀彧要去市肆购置笔墨,正巧经过此地,看到刘昀蹲在一个倒地不起的挑夫面前,为他检查呼吸与脉搏。
荀彧的旁边亦零星地站着几个人。大多数都好奇地往酒肆内张望,唯有一个穿着短褐的老者,焦急地踱步,既想要上前,又顾虑着什么,不敢挪动。
眼见老者抱在怀中的竹篓逐渐倾斜,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陶碗就要倒出,荀彧连忙扶了一把,出言提示老者。
老者忙不迭谢过,小心地将竹篓重新抱稳。
片刻犹豫后,荀彧斟酌着询问:“耆老,可是在担心那位昏厥的人?”
“啊?”老者先是一愣,旋即回答,“我不识得那位挑夫,可也祈盼他能熬过这一劫难,要不然,他的家人——唉。”
说完,他又焦灼地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若是真的回天乏术……只希望世子不要为此介怀。”
“世子?”听到意料之外的称呼,荀彧凝目远眺,又将目光转回老者身上,“耆老何出此言?”
“世子心善,见不得亡殁之事——”
老者年轻时读过书,用词颇为文气,
“尚在舞勺之年,便扶倾济弱、敬老恤贫,时常关心民瘼,多有济民之举。”
他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昂首顿足,“若非世子带人研制水车、推镰等物,光是前年的那场蝗旱之灾,就要断送无数人的性命。”
旁边一个挑担的木匠听到这话,搭了一嘴:“正是。我本住在沛国,因兵荒出逃,全仗世子怜悯,予我生计,方能苟活至今。”
又一个驻足的儒生道:“你们莫要担心,方才早有人发觉不对,去‘援济堂’寻人了——说起这‘援济堂’,那可是世子一手创立的公署,里面的良医不计其数。但凡有突发疾病、因故受伤的人,不拘身份,都能到‘援济堂’求医问药。”
似是在沉重的氛围中打开话匣,周遭的人你一眼,我一语,从救危扶伤的“援济堂”说到推进农业的“归本居”,又从物美价廉的“同行栈”说到兴修水利的“天工阁”……众人皆带着向若而叹的神色,虽未有一个字提到拥护之语,却无不透着尊崇、感戴之意。
荀彧垂袖而立,敛眸凝思,腰间革带上的香囊绦带随风摇曳,一如悠荡的思绪。
直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冲开波浪,将飘远的思绪拉回。
“世子殿下是好人,他把我和爷爷从野狼的口中救出,还给我家送了东西。”
循声望去,是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垂髫小童,正咬着指尖,说着童言稚语。
他的旁边跟着一个头发灰白的农夫,似是他的家人,见他吮手,连忙将他的小手按下。
见引来了目光,老者担心旁人误会,赶紧解释:“我与孙儿在回家途中遇到野狼,险些丧命。关键时刻,多亏世子出手,才得以保全我二人的性命。那时世子不但关切询问我二人的伤势,还派人将我们送到‘援济堂’。我因为感激世子的救命之恩,自觉无以为报,便将家中近日的收成全部送予世子,求世子收下。”
说着,农夫的眼中溢出几分湿润,“不久,世子让人送来数石粮食,说是回礼,并言,‘来而不往,有违曲礼’,他既然安心收下我的礼,便也让我安心收下他的礼。我虽然没多少学识,却也知道——世子此举是为了顾及我的心迹与颜面,又担心我送出物什后,家中会不好过,便用《曲礼》之法,将粮食回赠于我……”
听完这一段往事,荀彧冉冉抬眸,望向被人群阻隔的酒肆。
医者背着药篓与行囊,急冲冲地赶至,为患者扎针施救。
刘昀仍单膝着地,替医者持着置针的木匣,神色沉凝地在旁协助。
过了许久,病患终于苏醒,所有人都面露喜意,刘昀亦露出从方才至今的第一个微笑,起身,顾不得擦汗,先为医者递上水囊。
他的衣摆沾染了灰尘,挂在腰际,象征极贵身份的水纹紫色绶带也被斑驳的泥泞污损,他却只是浑然不在意地拍了拍,与守卫一同将病患抬上门板,目送他们离去。
行人各自忙于生计,人群渐渐散开,酒肆前的上街只剩下零星几人。
刘昀这才有空整理自身的仪容。
他的外袍和配饰都弄脏了,虽然能拍掉大半,但是按照汉朝的礼数,顶着这副模样拜访客人,不仅象征着轻视与不尊重,更是一种失礼。
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回府换一换,还来得及。
刘昀正准备打道回府,哪知刚一转身,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16章
刘昀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荀彧,身形一顿。但既然碰上了,他便大大方方地行了一个士礼,算是打过招呼。
荀彧还以士礼与拜礼,趋步走近:“世子。”
刘昀不知道荀彧何时来的,客套道:
“衣冠狼藉,让文若见笑了。”
听闻此言,荀彧肃容正色:“世子救人心切,彧岂能笑之?”
听到这一句话,刘昀便知荀彧早早就来了,方才的一切都被他看在眼中。
既然赶了个凑巧,那就不用再急着去换衣服。刘昀与荀彧一同走到大道的角落,短暂的寒暄后,进入正题。
“文若与志才在驿舍可住得习惯?可有什么缺的?”
“劳世子挂念,我二人一切皆好,”荀彧略作停顿,缓缓道,“只是……彧心中有一些疑问,尚未得到答案,因而辗转难眠。不知是否有幸——向世子讨教一二?”
多年来的打磨,让刘昀敏锐地听出荀彧的话外之音。
这所谓的“疑问”或许并不是困扰荀彧的未解之谜……而是荀彧为他设的难题。
像荀彧这样胸有沟壑的高士,会在什么情况下突然出题,让人替他“答疑解惑”?
想到某个可能,刘昀冷不丁地紧张起来。
荀彧这是……在给他发放《公元189年·普通高等名士招主公·全国统一考试》试卷?
仿佛一瞬间回到高考现场,刘昀登时如临大敌:“文若请讲。”
“第一问,若世子坐在一艘精致硕大的楼船上,而楼船居于沸海之间,随时都会翻覆,世子将如何行动?”
沸海,指的是如沸水翻滚般汹涌的海域,也时常用来指代乱世。
刘昀飞快地做着阅读理解。
荀彧这个问题的深层意思是:如今的大汉正逢乱世,就像那危险的海,随时能吞灭一切。他所在的陈国看似富强繁荣,实际上,仍被危险的海浪包围,剧烈颠簸,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那么,作为楼船的掌舵者——陈国的世子,未来的陈王,他要怎么保证自己这艘船在乱世中不会翻?
好问题,第一个问题就这么难。而这还是“第一问”,接下来还有“第二”,不知道会不会存在的“第三”,“第四”……刘昀觉得有些棘手,但他从来不是遇事退缩的性子,就算后脑勺都快长出茧子了,也要迎难而上。
刘昀略作思索,从容开口:“风浪虽不止,却能分个强弱。时时掌舵,避向风弱浪小的海域,或许能在摸索中找到一线生机。”
荀彧神色沉静,对此不置可否:“若避无可避呢?”
刘昀回答:“只要船足够大,内部稳固,即使被风浪冲荡,也不会即刻断成两截。而风浪,总有停歇的时候。纵然船只伤痕累累,只要不被巨浪冲断,终究能破浪乘风,入港归舟。”
内部稳固,既可以指民众团结一心,也可以指本身实力强劲,难以被外力击破,端看荀彧怎么理解了。
刘昀不太清楚这样的回答能不能让荀彧满意,荀彧隐饰的本领太强,表面上永远是文质彬彬、心平气定的君子之风,就连眼睛也是丁点波澜都难以寻见,实在难以揣摩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而荀彧,就仿佛真的只是单纯求刘昀解惑,自己是半点意见也不发表,继续进行下一个问题。
“第二问,”荀彧转目与刘昀相对,启唇,“微渺如草芥,如何扫除天下?”
好问题,又是一个兼具哲学性与地狱难度的好问题。
刘昀就知道,未来大名鼎鼎的“荀令”所出的《主公统一考试》不会那么简单,第一个主观题还能用似是而非的隐喻回答一波,这第二个问题,已经从抽象变成具象,如此明确的问题,让人找不到半点取巧的地方。
正当刘昀苦苦思索的时候,一个木匠挑着两桶水,从二人身边经过。
如果刘昀头顶有个电灯泡,此刻一定会“叮”地一下亮起来。
他喊住木匠:“劳烦留步。敢问丁匠可有急事,能否耽搁片刻?”
木匠回头,见是刘昀,连忙放下担子:“有的,有的。世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就是想借你的担子一用。”
在刘昀的示意下,随从给木匠塞了一贯钱,木匠连连推却。
“能帮上世子的忙,是敝人的荣幸,何须这个?”
“此为雇金,还请收下。”
在刘昀的坚持下,木匠不好推辞,但他只愿意收下半数,恭敬地让出扁担与木桶。
刘昀往桶中扫了一眼,让人去旁边的井里汲水,将木桶装满,而后言笑晏晏地看向荀彧。
“文若可曾挑过水,不妨一试?”
一直安静守卫在刘昀身侧的高顺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
高顺与刘昀同进同出了大半个月,深知他对人才的渴望。在高顺看来,刘昀一定很想将荀彧纳入麾下……怎么好端端的,让人去挑水了?
即便秦汉的士人大多文武兼修,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可挑水这种粗活……不会让对方觉得辱没吗?
高顺深感不解,但他只是守职守责地保持着沉默,安静地守在一旁,隐隐为刘昀担心。
荀彧恬然接过挑担,不带任何迟疑。
但在挑水行走前,他出言评断:“桶内装的水趋于盈满,若就此挑担,便是行止再小心,也会溢出。”
刘昀点头:“正是如此。若沾湿衣摆,还要劳文若随我走一遭,到附近的邮驿更换衣物。”
荀彧温然笑道:“这不打紧。只是待我挑动这担水后,还请世子替我解惑。”
经过几日的相处,荀彧知道刘昀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此一遭,这个挑水恐怕和他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有关。
只是,他目前暂时无法辨明两者之间的区别,不知最后会得到一个怎么样的答案。
荀彧担过沉甸甸的木桶,往前走了几步。
他看似清瘦,撑起担子却并不费力,这几步走得极平、极稳,仍维持着士人的仪态。
只可惜,确实如他预料的那般。一开始,桶中的水溅出得不多,可在他多走了一段路后,不管之后走得多平、多稳,桶中的水还是随着行走的动作剧烈震荡,大量溅到桶外。
在一旁等待的木匠不明白刘昀和荀彧在做什么,他几次想要说什么,但碍于身份上的局促,一直憋着。如今见这位年轻士子的鞋履被溅出的水沾湿,木匠实在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二位,若是要担水,还是按照我刚才取用的高度,只到七分便好。这水汲得越高,行走间溅出得也越多,不如少取一些,免得溅湿衣履。”
刘昀见木匠说完有些忐忑,轻声安抚道:“多谢好意,确实是这个理。只不过,我近日找到了另一个办法,能让取满水的木桶,在担水前行的时候不再大量溅出。”
荀彧凝神倾听,黑若点漆的眼眸平和地注视着刘昀,静候答案。
不远处有一棵白果树,刘昀走到树前,抬手摘下两片拳头大的树叶,折返,将树叶分别放在两个水桶内。
树叶轻而柔,安静地漂浮在水面的中心,仿佛汤碗中浮着的一颗青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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