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席里有人低呼,掌声还未到来,但空气已经躁动。
季修白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在脱离现实的“超脱”感之中,他又不由自主地分神去看台下观众。
他会来吗?
在那个雨天的葬礼上,遭受了贺易凡未加掩饰的冷漠与疏离,但是他仍旧忍不住去期待:他会来看自己吗?
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丝熟悉的轮廓,他都愿意将整个心交给那束目光。
从舞台右侧凌空旋身落地,接的是一个绕肩旋转衔接一记反背控腿的动作,肩膀如水袖带风,腰胯沉稳,腿线舒展,整个人如同惊鸿掠影,行云流水。
他本该顺势收重心,右脚点地之后再将身体“盘”回中线——这是一段精巧的收势,是为了后续贴地滑步蓄力。
但就在那一脚落下的刹那,他猛地感觉重心一歪。
脚下……不对。
他一个转身动作刚结束,脚却在落地的瞬间略略打了个斜,本该稳落成弓形的步伐轻微一晃,膝盖微曲,膝内侧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仅仅是一瞬,台下或许看不出,但他自己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呼吸滞在胸腔,像是猛地被灌了一瓢冰水。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这块区域并不该如此滑。
他心中一紧,立刻调动核心力量调整站姿,同时从余光中迅速扫视场地——
说起来的话,光线也有问题。
他几次关键动作的轮廓——特别是肩、颈、手臂——都被侧光“打薄”了。那是专业舞者最忌讳的灯光角度:会让动作的张力被削弱,轮廓模糊,缺乏表现力。
可在他排练时,明明灯光设计是最普通的中央落光,既稳又能展现体态。
季修白不是第一次参赛,他很清楚这些改变意味着什么——有人动了手脚。
他立刻在心中调出整段舞的动线图,试图重算路线——绕过那一块异常区域,避开风险。可这不是一张平面纸图,他的身体无法在精准走位的同时完全避开那些“错误的地板”。每一次转身、腾空、滑步、落点,都曾在脑海中排演千遍,如今若要偏离,只会拖慢节奏、破坏律动,甚至带来新的危机。
就在他以为要彻底崩盘的那一刻。
光,忽然变了。
不是全部,而是舞台右侧,一道极细极淡的补光,像是从舞台后方悄然射出,擦过他的脚尖与袖口,把他整个身体勾勒得仿佛被山风吹起的雪白纸鸢。
他看清了那一束光的位置——正好补住他刚才即将失误的动作角度。
而原本死板的顶光,也仿佛被人手动调试过,从刚才略带偏斜的侧落,悄然调正了一些。
季修白睁大眼,心跳“咚”的一声,仿佛打在了胸骨上。
他不敢肯定是谁在帮助他,但那束光给予了他令人温暖的熟悉感。
——贺易凡。
他没有出现在观众席里,但他在这里。
他总是这样,明明不出声,明明说过要走,却又总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帮自己撕开绝望的口子。
他曾经在他身边日夜守着,煮汤、叮嘱、包容他的冷暴力与任性;如今换了一种方式,仍然站在光的尽头,不让他孤单地跌倒。
季修白鼻腔泛酸,眼眶微热。
但他的动作没有停。他甚至跳得比前半段更好。
舞台成了一座山,他一阶一阶地走上去,每一步都坚定又轻盈。
他翻跃、旋转、下沉、凝视,整个人仿佛融进了那一曲《望山》里,不再是人,而是一段信念、一种坚持、一道剪影。
当最后一个定点落下,光线收拢,像潮水退去。
台下掌声雷动。
有人站起来鼓掌,有人带着惊艳轻呼。
评委之间交换眼神,满是赞赏。
而他没有动。只是在全场的灯光都落下后,轻轻地望向某一个方向——那道光消失的地方。
比赛结束后,后台依旧喧闹,掌声如潮,欢呼声此起彼伏。评委席亮起灯光,一道道分数被依次打出——高的惊人。
“主持人的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虽然最终名次还未揭晓,但众人心中已有定数。
“修白!你太牛了!”
“今天这一跳,稳拿第一啊!”
队友们围过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有人忍不住兴奋地比起了胜利的手势。可他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像还陷在刚才的节奏里,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我去找个人。”
说罢,转身朝后台快步走去。
他几乎是冲着往灯光控制室的方向奔去的,快步穿过后台走廊,挤过几个正捧着演出服和道具的工作人员,终于,在拐角处推开那扇挂着牌子的门,他却只看到了一间空荡荡的小房间。灯控台上的按钮还在闪烁,显示屏的余光投在椅背上,却没有人影。
贺易凡已经走了。
季修白站在门口,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沁出汗珠。他抬手扶着门框,像是要稳住发虚的腿。
正茫然间,走廊另一边传来了不属于工作人员的脚步声,节奏平稳而快速,与后台的嘈杂格格不入。他猛地一惊,立刻朝着那个方向追过去。
拐出通道口,视线瞬间被阳光刺痛。
剧院外,是一片开阔的石板广场。阳光正烈,照得人睁不开眼。他眯起眼抬手挡了挡,喉咙里因为太过剧烈的喘息隐约有了一点铁锈味。
不远处,一辆黑色轿车旁停着两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隐约可见正与周围人□□涉,像是在为车门清出道路。
他心头一跳,“借过一下——麻烦让一下!”一边说着一边跑过去,演出服曳在身后,有些拽着行动不便,但他还是拼了命地挤了过去。
终于跑到了那辆车旁边,和那天葬礼上贺易凡保镖的警惕如出一辙,看到忽然有人连妆也没卸得跑过来,那两个男人的表情绷紧了,脚步往前一挡,动作不动声色却极具压迫感。
“请问你……”季修白声音发哑,话还没说完,那辆黑色轿车的车窗缓缓降了下来。
他屏住呼吸,转头看去,心跳如擂。
阳光从车窗上缘折射进来,一道斜光打在那人脸上——窗内坐着的,却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孩。
大约十七八岁,穿着制服模样的衣裙,神情困惑:“……有什么事吗?”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他怔了一瞬,随即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无言地咬着下唇,后退一步。
心跳仍未缓下来,刚才那一瞬的期待太真实,以至于失落也格外扎心。
他站在人流之间,剧院的回音尚未散尽,耳边却只剩下嗡嗡的风声。
正要转身离开,他猛然瞥见剧院正门的另一侧,又驶来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轮廓熟悉得令人心悸——一如那天葬礼上见过的那辆。
他眼睛一亮,再一次跑过去……
夏日的热浪仿佛扑面而来,为演出定制的妆容已在高温下微微花掉。季修白伸手蹭了下额头,指腹带出些粉痕,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夸张的演出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弄脏了一块,一会儿一定要被骂了,季修白想道,在售卖机旁边一点点扶着膝盖弯下腰去。
刚才那辆车,感觉和那天他看到的贺易凡坐的车一模一样,但是跑过去,还是不是贺易凡
……哪里都找不到他,让季修白几乎怀疑刚才那束指引着他的温暖灯光只是他的错觉了
抬头时看到一个拿着棉花糖的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往自己这边看,与他视线撞上,不仅没有回避,还抬起了小小的胳膊一指:“妈妈你看!”
被她叫做妈妈的女人显然感觉这种行为不礼貌,拉扯了小女孩一下:“快走了。”
季修白重新垂下眼眸,自嘲地一笑,就穿着演出服跑到剧院外人来人往的广场上,恐怕在别人眼中自己像个神经病吧。
然而做出了这么蠢的事情,他还是没能找到贺易凡。
第52章 落幕与开端
◎“我爱你”◎
比赛获得第一名的喜悦很快就消散了,因为季修白的妈妈过世了。
一切都像是梦境里被水泡过的纸张,模糊、潮湿、没有支点。他还记得在领奖台上的掌声,灯光照在脸上的温度,可没过几个小时,他便接到了电话,从领奖台走向了病房,又从病房走进殡仪馆的预约登记口。
季修白听着工作人员简短却流程清晰的介绍:需要准备照片、衣物,要确定遗体冷藏的时间、告别式的规模、火化的时段,还要联系亲戚、发讣告、协调灵堂布置。
从接到母亲“不行了”的电话开始,季修白一直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做着这一系列事情时毫无实感,仿佛只是被人推着,“该做那件事了哦”、“要签字了哦”……只是如此而已地做了。
守灵安排在他母亲生前住的那套老旧二居室里,屋子里的家具被搬走了,只在正中摆上一张供桌,桌上是何晚英的遗像,两侧点着高高的白蜡,蜡烛的火苗细细地跳动着,底下簇着几束白菊与百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烛气息,带着一点植物被剪断后的清涩和燃烧后的灰意。
墙角垂挂着素白的布幔,地面铺了浅色的毡布,一切简单、克制,却也庄重。白天,有亲戚和母亲生前的同事陆续赶来,帮忙搭了灵堂、调试香炉,有人送来花圈,有人小声讨论明天的告别仪式流程。也有人拍拍季修白的肩膀,轻声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季修白点点头,不太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太知道该感激谁。
天黑以后,帮忙的人陆续离开了,只留下屋中一片沉静。
按照规矩,今晚需要守灵,季修白坐在供桌前的小凳上,望着何晚英的遗像,黑白照片里的她看上去比生前还要年轻一些,像是被特意选了张好看的照片,笑得温和。
夜色慢慢沉下来,季修白拢了拢衣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掌,指尖泛着凉。他本来以为自己今晚会哭的,但出人意料的是并没有大哭的冲动,也可能是因为在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哭过了吧。
忽然,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愣了一下,回过头,看见窗外黑夜正浓。
——啊,对了,我在等天亮。
可天亮之后呢?
不过是照例举行遗体的告别仪式,然后目送母亲被推进火化炉,再孤身一人地走出来,接受几句“节哀顺变”。
就在这时,窗户上映出了一道晃动的光影,像是车灯一闪而过。季修白目光略过窗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能对那束光线有所意识也不过是因为这是一处非常老旧的小区,现在还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一些老年人,作息健康得过了头,凌晨的时候基本是不会有车子出入的。
他继续垂下头去。
然后几分钟后,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清晰,却不过分用力。
他全身一震,猛然坐直了身子,耳朵微微发麻:谁会在这个时间点来?他努力回忆着母亲的朋友、亲戚,一个个排查,最终却得出一个荒唐的结论:不应该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一时没有出声,只是僵硬地回头看了一眼灵位,然后又望向门口。
“咚、咚,”,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不急不缓,季修白一激灵,但是仍然没有作声,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门看。
“小白?”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让季修白浑身颤抖起来。
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自己幻听了。可声音再次响起:“小白,是我。”
他像是被电了一下,猛地站起身,走到门前却又迟疑地停下……不可能的吧,但是打开门,门外的确是那个他昼思夜想的人。
从指尖到胸口都麻酥酥的,生起了想要把眼前这个人抱住的冲动,但是之前遭受的冷落又让季修白犹豫了
他张了下嘴唇:“贺……”
只有两个字的一句话而已,贺易凡也没让他说完,一步跨进来,贺易凡几近粗暴地覆盖住季修白吻了过来。
那强烈的拥抱几乎让季修白窒息。
漫长的一吻过后,被放开的季修白大口喘息着,看到门外还站了一个人,不过并不是之前见过的黑衣保镖,而是一位长相更温和的男人。
察觉到季修白的视线,贺易凡也回头对张斌吩咐道:“你到附近找个旅馆吧。”
张斌垂着头:“贺总,明天的预定……”
贺易凡回过头,注视着季修白一会儿才开口:“……推掉吧,”,说完后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今天我做了什么你不会向老爷子打小报告的对吧?”
听到这句话,张斌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他当然不敢。
这段时间和贺易凡的相处中,他的把柄早就被贺易凡拿捏住了,小的错处不用去说,而最大的把柄是张斌有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女朋友。
这说起来没什么关系,但问题在于贺老先生极度推崇健康自然的恋爱,他主张恋爱的两个人年龄差应该在三岁以内、门当户对,都用着健康的体格和美好的品质……当然,在贺易凡向他出柜之后,这其中加上了一项:那就是恋爱对象必须为女性。
在贺老先生面前,张斌也一直撒谎说的是他的女朋友是比他小一届的学妹,若是被贺老先生知道自己的女友将近比自己大了一轮,张斌毫不怀疑自己会被炒鱿鱼。
张斌离开后,贺易凡和季修白一起进了房间。
贺易凡向着何晚英的灵位垂手肃立了许久,转过身来,他轻轻说道:“是心爱的儿子比赛赢了之后离开的,想必阿姨走的时候也是很高兴的,你是她的骄傲呢。”
季修白看着照片上笑着的何晚英,摇摇头:“我让她操了很多心。”
“这不怪你,”,贺易凡带着季修白并肩坐下。
“关于你那个维持人设的系统,”,安静了一会儿后,贺易凡这样说道。
季修白抬头看向他。
“我一直考虑着让你与那个系统解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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