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陆振国没说话,沉默了良久,颤抖着嗓子自言自语问了声:“是不是我这一辈子做的孽太多了?……报复到我孩子身上了?”
秘书没敢说话。
一个一无所有白手起家的街头混混,是怎么样摇身一变变成现在只手遮天的地步的?这其中多少曲折脏事儿他不好评判。也没得评判。
所以只是看着陆振国过了良久,摇摇晃晃直起身,进了已经灭了红灯的手术病房。
秘书在外面等了很久,想着陆振国和夫人丁兰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因为在他印象中,丁兰一向是个懦弱虚弱的女人,现在突然得知孩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她一定会在陆振国怀里哭上很久,抓着他的衣领就那么可怜地望着他乞求。
两个小时后,陆振国从产房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是被抽干了。
秘书赶紧上前,扶住一摇一晃的他:“陆总?”
陆振国以前不喜欢别人搀扶。
但这次却出乎意料地没推开他,不仅如此,还用力紧紧地抓住秘书的手,双眼盯着他看:“小林,你帮我个忙。”
秘书看着陆振国眼下的两团昏青,阴沉得可怕:“您说。”
“帮我收养个孩子。等他死了,他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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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是个得力的帮手。没多久就替陆振国找到同样差不多大的男婴。
陆振国给亲生的取名叫陆舟。
抱来的孩子取了名叫陆桥。
陆舟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身体非常虚弱,连襁褓期奶都喂不进去几口还经常高烧不断。但陆桥恰恰相反,身体各方面素质都超过水平线,甚至没过多久比陆舟都大了整整一圈。
秘书一开始觉得陆桥真好命。只要能熬过三年以后他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但渐渐地,他没那么觉得了。
那一年,是陆舟四岁。突破当时医生的预言多活了整整一年的医学奇迹。每次去医院做复查的时候科室所有的医生包括主任都围过来看,小小的陆舟就坐在一群大人里面,瘦瘦弱弱的一言不发。
等到他们都走干净了,秘书向他招手:“大少爷,走啊?”
陆舟缓慢地从椅子上下来,不算剧烈的运动都要喘着粗气,问他:“小林叔叔,为什么陆桥就不用来做检查?”
秘书笑着说你俩不一样嘛。
然后陆舟反问了声:“不一样在哪?我做爸妈前半程的儿子,他做后半程吗?”
秘书当时被愣在原地。没想到一个四岁的小孩能说出来这种话,连忙想安慰着说没影儿的事,怎么会这么想。
“小林叔,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小陆舟以一种超过他年龄的眼神盯着他看,然后一字一顿,“我不会输给你们。你们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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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从那时候开始,秘书就总觉得陆舟有事没事地在盯着陆桥看。那种躲在草丛里的豹子,蹲在猎物身后等着致命一击的眼神,好几次被秘书撞见,看得他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成年人都忍不住背后发寒。
小桥没小舟那么聪明,浑身上下加起来也没几个心眼,举起馒头就知道吃,抱起肘子香喷喷地就知道啃。
秘书一直小心翼翼暗中护着陆桥,就怕陆舟有什么不好的打算。
但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
那么巴掌大的小孩,会一头扎进冰冷的河水里头。秘书那时候就站在河水下面,陆舟跳下去之前看到了他,冲他挑衅一笑。然后下一刻就越过石桥,下去的时候动作干净利落,像一把刀一样直直地插入漆黑的河水。
嗵一声敲在了陆振国的心坎上。
陆桥挨打的时候,秘书不知道。打完了之后送到医院好久,他才听见这个消息火速往医院跑。一推门就看见守在一边的陆舟,阴森森地冲他回头:“现在才来?”语气好像守在那儿等他很久了一样。
秘书想说什么,但陆舟先一步抢过他的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然后下一步,他缓缓起身,用他那纤弱、笨拙、喘着粗气的身体,蜗牛一般从轮椅上爬下来,站在秘书面前像是一堆已经风干了的骷髅架子:“但你要是说出来,下一个躺在床上的就是你,小林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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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桥在那儿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小林叔。听人说他是被调往深圳的分公司去了,以后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但说实话,有他的消息也很难了。
因为从上次长青河那件事儿之后,父亲陆振国气得发疯。陆桥真的被打怕了,身上的伤足足养了三个月才结痂。
结痂的时候背上很痒,他也不敢挠。那滋味就好像有千百只蚂蚁踩着棉花在你嗓子眼儿里钻,真是生不如死。
他不敢走出房门,在那三个月里,吃的喝的东西全都是陆舟给他送来的。
每次陆舟走进来的时候,笑容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轻轻把东西放下,然后拿来药,要陆桥转过身去,看他背上的伤。
有很多时候陆桥虽然背对着他,但却非常明显地感觉陆舟在背后笑。
笑得毛骨悚然。
他很怕陆舟。
但陆舟又对他很好。非常好。
好到什么程度?陆舟会把自己所有的零钱拿给陆桥买东西,知道陆桥犯了错会被打,所以每一次陆桥犯错陆舟都会把错全部揽到自己肩上。
就连陆桥决定读艺术的时候。
爹陆振国知道了这个消息肺都要气炸了,挥着大拳头满屋子里嗷嗷乱叫说以后就当再也没有这个儿子,要把陆桥打死然后骨灰扬在海里,从此让他回归大自然。
没一个敢说话的。
是瘦瘦弱弱的陆舟挡在陆桥的面前,用他突出的可怕的肩胛骨挡住陆振国。然后特倔强,铿锵有力地说不行,陆桥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他是他自己的,不为你们活。
然后陆振国气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啪得一下,一巴掌就结结实实扇在了陆舟脸上。打在地上二十分钟都起不来。
陆舟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但陆桥晚上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偷偷跑到陆舟的房间里抹眼泪。卫生纸用的一包一包的,擤的鼻涕满地都是。
他埋怨陆舟非得去找大爹对抗。
但陆舟就是笑笑,用他那瘦得皮包骨的手指挠眼窝,说:“我又不是为了你。”
当时可能确实青春期年龄小,陆桥真没听懂陆舟那是什么意思。
直到有此陆舟没回家,他害怕,出去找的时候在街角碰见了陆舟。当时深夜快十二点了,陆舟自己抱着一架手风琴,就坐在离家里最近的大广场花坛旁边,翘着一只二郎腿,旁若无人地弹。
北方寒冷的夜晚,广场上没有一个人在听。有的只是呼啸而过的晚风,不算明亮的路灯底下,陆舟的手指被风和冬天冷得通红通红。
当时他弹的那个曲子叫什么陆桥忘了,陆桥只记得自己又哭得泣不成声。
他才忽然想起陆舟也想读艺术,最后和陆振国闹了一场胳膊拧不过大腿去读了文化理科。他才突然知道陆舟不止是为了他在争,也为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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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陆舟的身体越来越差,心脏起搏器需要检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好多时候突然两个人在路上走着,本来去商场的路立马就掉头去了医院挂号。
玻璃门里的病房上陆桥看着陆舟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像是只被人猎了腿的狸猫。
然后再后来,陆桥就发现陆舟对自己越来越严格了。
甚至他每次出门,和谁在一起去哪里要去多长时间陆舟都要仔仔细细地盘问。别人家里问这么仔细的都是妈,只有陆桥家里有个这么像妈的哥。陆桥特烦。
有一次外出他回来晚了,一进门就看见陆舟阴森森地坐在沙发上,上来第一句就是骂。骂他畜生。骂他猪狗不如。什么难听的话他说什么,陆桥也正是青春激昂的那时候,转过头来就跟他翻脸对骂。
结果两个人晚上越闹越凶,陆舟在气急了的时候心脏突然断了弦。
然后就是120的救护车从中心医院以八十迈的速度直奔他们家,陆桥脸上结结实实挨了哥陆振国的巴掌。
陆桥本来很愧疚,在自己房间里草稿了差不多八千多字的道歉信,等着陆舟出院的那一天好负荆请罪。
但三天之后,陆桥发现有人跟踪自己的一举一动。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陆桥立刻跑去医院和陆舟对峙。
但病床上,陆舟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平静地看着陆桥,用一种介于怜悯和怨愤之中的眼神一直看他,问陆桥:“你明白你有多幸运吗?”
然后陆舟就开始控制陆桥的一切,小到系鞋带的时间也要精确到分秒。陆桥无论在哪儿都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在背后默默窥探着他的一切等到他失误或者出错的时候突然跳出,用最锋利的刀刺向他的脊背会心一击。
然后陆桥的安全区就因此变得越来越小。
最后小到仁川的一间小小的出租屋蜷缩一角,断了所有藕断丝连的联系换了手机号才能好不容易偏安一隅。
陆桥就一直藏着陆舟种下的不安和恐惧,在自己化造的方圆里瑟缩一角。
其实在这之前,每次陆舟突然闯入陆桥和傅义面前的时候,他都慌得想死。那种从小到大如影随形的窒息感和被控制感堵得他大脑一片空白。
但现在在这座破败的大桥上。
陆舟在高璟文的搀扶下坐着轮椅,立在他的对面。
他才发现其实陆舟一直都那么瘦小。
厚重的褐色羊绒毛毯披在陆舟的身上,他似乎还依旧感觉很冷。不住用手拉着毛毯厚厚裹住自己的肩膀。
陆桥望着他手腕上一条条肉色的刀疤,像是盘根错节在一起交缠的树根。和他后背上那些形成水中月的对照。
陆舟又咳嗽了两声,虚弱地望着陆桥:“你知道我每次去医院治疗,会有多痛苦吗?”
陆桥静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舟忽然又笑起来:“一开始出生的时候,是我的心脏一部分坏掉了,然后渐渐整个心脏就坏了,再后来是我的肺,我的手,我的腿,到现在我身体的一切零件几乎都已经毁掉了。可最可恨的是它们有知觉。有知觉你明白吗?就是局麻的手术过程中它们会痛,会能感觉到鲜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去但不能动,我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检查,去感受它微弱得可怜的跳动。以确认我还要再活一天。”
“陆桥。我的多多,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陆桥有些怨恨地看着他:“所以你就故意跳下河,跟踪我监视我,然后再挑拨离间我所有的关系?”
“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陆桥!”陆舟的声音近乎嘶吼。
陆桥音调同样高起:“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陆舟愤怒的眼底复杂地一闪,语气低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陆桥嗤了声,冷笑:失望?是你现在终于发现我不受控,所以你失望了吗,哥?”最后一个尾音咬得格外重。
“多多!”
“别这样叫我。我觉得恶心得想吐。”
陆舟紧抿着嘴,用牙咬着嘴上翘起的死皮。然后紧盯着陆桥:“你想好了吗?如果你真的对那个傅义的有情谊,你就跟我回家。否则的话,你别怪我对他不客气。你要清楚,我反正是个要死的人了,我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闻声,陆桥脸上忽然又绽开笑意。
陆舟的眼神更加凌厉了两分。
陆桥也回视着他,脚步不断向后退:“以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忽好忽坏,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你不高兴了,我哪里做得不好,我一直在反思我自己的问题,最后连别人对我高声说话我都觉得害怕。”
“但现在我明白了。哥你是因为恨你自己。恨你自己,恨你胸膛里那颗心脏天生就是个残次品,恨你不能用双腿奔跑,恨自己没有坚定自己去念艺术,恨陆振国,恨自己的命又不敢违抗他。”
说着,陆桥已经向后退到了大桥一边。背后铁杆上翘起的漆皮软刺刺着他的手指。
见状高璟文一个抬手,三辆车上所有人都走了下来,一个个手里都举着一根拳口粗的高尔夫球棍,向陆桥步步紧逼,直到把他完全逼入了一个不足五步的包围圈。
陆桥的身后毫无退路。铁栏杆的背后就是底下湍急的水流。
陆舟掩面轻咳两声:“多多,跟我回家吧。你替我活下去,好吗?”
然后陆桥紧盯着他的眼睛,铿锵有力地喊了个:“不。”
陆舟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冷。
下一刻,陆桥反手抓起背后的栏杆一跃而上。
高璟文一看立刻高喊:“抓住他!他要跳!”说着周围几个听令马上跟上来。
但被陆舟抬手制止:“他不敢。”
陆桥整个人的身体悬空,仅靠两腿勾在大桥的铁栏杆上才能勉强支撑着身体。只要轻轻地一松,他整个人毫无疑问会向后坠落到水库里。
见状,陆舟嘲讽着:“你在跟我装什么?你从长青河那次之后,就一直怕水,以为我不知道吗?”
“多多。你从骨子里就懦弱又胆小如鼠。你只有在我身后,走我替你铺就的路你才能走得顺畅。你明白吗?”陆舟双手紧紧抓着自己身上的毯子,强压着语气里的颤音。
阳光下,陆桥只对着他又是一笑:“是吗?那你可猜错了。”
“我不要再因为你给我的痛苦而痛苦了。恰恰相反,我要用你没有的、这颗鲜活的心脏,好好活给你看。”
说着,陆桥张开双臂,彻底松开大桥上的栏杆。他像是只坠落的鸟一般向后仰过去。
陆舟睁大了眼睛,从喉咙中吼出来一声不像是他发出的声音:“不——!!”
正午阳光的大桥底下,几只黑色的飞鸟被水花惊起。
第126章
剧院的创编室里。
陆桥的语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
傅义手机停在空中,眉头紧锁。他想说什么,旁边的李斯先一步上来,问:“陆桥他不会遇上了什么事儿吧?”
闻声,一旁的张姐也立刻插嘴:“是啊……如果那个陆舟为了毁掉我们的舞台,不惜在大鼓里面藏硝石。那陆桥……”说着,忽然低了音调,谨慎打探地瞥了傅义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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