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无折略微松了手,还没等郁安松口气,骤然勾住他的腰身,让人迎面压向自己。
那低哑的声音带着灼热的烫意,落在郁安耳畔:“师尊喜欢他什么?装模作样?讨巧卖乖?还是巧言令色哀声乞求?为何他只是嘘寒问暖,乖乖学剑奉茶,就能让你高看一眼?”
郁安侧过脸避开他滚烫的目光,钳住的双手觉出痛意,“你怎么……”知道这些?
薛无折并不回答,兀自说道:“他打伤你,你却还是舍不得杀他。我倒想知道,师尊怎会如此心软?不过是个幻境死物,到底凭什么?”
在这浊雾深沉幻境如云的深渊里心神大动可不是好事。
郁安立即道:“你冷静些。”
他挣开薛无折的手,心念一动,千机髓就化作灯盏,照亮了不断被浊雾侵蚀的方寸之地。
光线只将眼前光景照亮了一瞬,然后就骤然熄灭。
薛无折目光一动。
千机髓重新回到郁安颈上。
在这一瞬之间里,郁安看清了对方身上绵延的血色。
半身血泞,小腿处皮肉稀薄,甚至已成了白骨。
这便是那层若有若无的血味由来了。
郁安嗓音一紧:“薛无折,你……”
薛无折沉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追问:“你为什么要跟着下来?”
郁安不语。
薛无折继续道:“你不是薛家人,又带着千机髓和吞星珠,那阵法困不住你。你分明逃得掉的,为何明知这是死局,还是跟着我进来?”
漫长的沉默后,郁安开口:“到哪都是死路,我还有选择吗?”
薛无折道:“不是只有死路。”
不是只有死路,两人都知道。
若是薛无折独自复仇,会少掉掣肘和牵挂,凭着高深修为,来去自由。
相应的,若是郁安独身一人,只要带着这两件神器,也足够躲过追兵,逍遥天地。
只要分开就有一线生机,不会是现在这样,双双等死。
不是无路可走,而是做了最难的选择。
薛无折忽然笑了,“郁安,你不恨我?冷嘲热讽,羞辱折磨,你该恨我的。”
郁安垂下眼睛,“我不恨你。”
第179章
人们常说,薄情寡性者,注定一生孤苦。
因为曲意逢迎,辜负的好意与真心太多,终会祸及自身,所以永远留不住心中所爱。
这些年里,薛无折也曾无声地处理过很多角色,借着温和正派的假面,消解心中无处宣泄的仇怨。
那些含恨而死的人们曾骂他无情,诅咒他此生不宁最后不得好死。
多行不义之辈死不足惜,即使死相凄惨,也对无折公子清风霁月的名声无损。
对于那些含血的诅咒,薛无折从来不以为然。
若是祈求咒骂有用,那仇敌的性命早就该被天道送入他手中,而不是永远披着假面,与那些丑恶的东西平和相处。
成败终有时,弱者的心音无关痛痒,不必俯首去听。
在带着郁安将幻境中与自己长着同一张脸的幻影杀死时,薛无折有一刻同那双漆黑的眼睛短暂对视过。
依旧是梨花带雨惊惧不堪的神色,但与滚烫眼泪形成对比的是冷温眼底。
它也在打量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分明眼泪不止,嘴角却微微一动,似乎在笑自己的地位对方终身难及。
下一刻,长剑洞穿胸口,盛放出糜艳的花。
幻象消散,薛无折将郁安牢牢拥在怀里,面颊相贴,感受了对方颤抖的呼吸。
是害怕还是不舍?
他是想要那只幻影常伴身侧?
朝朝暮暮,侍奉左右,花开花落,做一对真正的清白师徒,这就是郁安想要的吗?
真是叫人眼红。
那么很可惜,不管郁安是赞成还是反对,那个薛无折都只能一死了。
不知它要的到底是灵力血肉还是生人灵魂,但只要觊觎不可得之事,都该付出代价。
收敛锋芒的温顺柔情,百无一用的温软可欺,薛无折也会装,甚至能做得更好。
既然都是同一张脸,只要掩饰好阴晦本色,装痴扮傻,讨巧卖乖,郁安也会喜欢的。
而占据郁安心神的,只能是唯一的薛无折。
至于其他不知死活的替代品,不该出现在郁安眼前。
杀掉替代的感觉令薛无折产生了病态的兴奋,以至于泄出了笑音。
然后他看见了郁安过分苍白的侧脸。
一瞬间,那些曾经所受的恶毒咒骂疾风般袭入脑海。
所望皆空,所得皆失,生死无门,一世凄苦。
心狠手辣至此,若有所求,只会不断落空,即使勉强入怀也只会不得善终。
越是握紧,越是离散。
薛无折从不信这些诅咒,但此时此刻,看向郁安沉寂的眉眼时,心底却难得出现几分慌乱。
一直以来的胁迫与羞辱或许与波折不断的现实抵扣,郁安从始至终是因为走投无路才来到他身边的。
高阶幻境能左右人的感情,抹去记忆填补空缺,让入境者甘愿深陷其中。
郁安虽坚守本心并未深陷其中,但被强迫着亲手杀掉乖顺的爱徒,难免不生怨怼。
……郁安还会再容忍他吗?
答案只有一个。
诅咒应验,薛无折真的所求无望了。
太多的自厌堆砌心底,积成厚重的山石,逼着他问出一句:“你恨我吗?”
比起反感,恨才是确切答案。
但郁安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薛无折一怔。
良久,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困惑:“为什么?”
为什么在经历了口无遮拦的轻慢羞辱,不顾意愿的亲近失度之后,这人还会说不恨。
事已至此,还有让对方言不由衷的理由?
庇护一说放在深处迷境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只会显得可笑。
从郁安选择跟着薛无折闯入死局开始,他们的关系就开始颠倒了。
不再是查案复仇的同盟,只是在生死局中唯有彼此相照的两个人。
性命之忧下没有胁迫与被胁迫,不论修为高低,只要稍有不慎都会被吞噬一空。
身份前所未有的平等,所以郁安完全没有说谎哄骗的理由。
那为什么,不恨呢?
薛无折感到迷茫。
而对于薛无折的问题,郁安只是摇头,重复说道:“我不恨你。”
他没有透过浊雾去辨别薛无折的神色,慢慢伸出了手。
碰到薛无折的肩膀,对方没有反应。
于是郁安顺着肩膀下移,摸过那结实流畅的手臂,碰到了对方浸凉的五指。
都是完好的。
也是这只手带着他杀了幻象。
郁安隐隐松了口气,又努力睁大眼睛去辨认对方身上其他的伤口。
但这是徒劳,因为浊雾涌上来后,即使有灵力加持他也难以视物。
视线受阻,只能依靠触觉,好在薛无折没有拒绝。
所以郁安顺利检查了对方的上身,从胸膛来到侧腰时,摸到类似纸张的触感。
定睛一看,是张生效的符纸。
郁安抽出那张光线暗淡的符纸,辨认出那符纸的纹路后,五指一攥,立即就将那符纸碾碎成灰。
是替命符,原是阴损之辈分食气运所用,却被用来做了善事。
所以不是幻境无害,而是薛无折一直在替他受难。
郁安闭了闭眼,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身难保还替别人分担祸福,薛无折怎么会在该自私的时候这样无私?
这人总嘲讽他人蠢笨,自己分明也笨得出奇。
薛无折没有回话,郁安也不在意,握住对方的手腕,稳声道:“你受伤太重,我帮你修补。”
“师尊,”薛无折终于开口,“郁安。”
在郁安回应之前,他吐字缓慢:“我灵力所剩无几,难以自愈。”
郁安问:“你想说什么?”
薛无折声音渐低:“灵力,师尊。”
二人之间索要灵力的方式只有一种,这已经是彼此默认的事。
但郁安体内灵力趋于稳定后,已很久没有再给薛无折疏通灵力的机会。
提到这个话题,郁安一时陷入沉默。
一息之后,他犹豫着搭上了薛无折的颈肩,慢慢向对方靠近。
薛无折表现出十足的安静。
郁安没了修为,自然看不到黑暗之中,那双墨色凤眸是如何紧密地黏在他身上,堪称贪婪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像随光的暗影,带着日光炽热的余温。
距离拉近后,郁安手指一动,碰到了薛无折的脸。
依循气息辨认出正确方位后,他抬起脸,轻轻去够对方的唇。
但并没有碰到。
因为一直沉默的薛无折一改安静,双臂突然圈上了郁安的腰。
“郁安。”
郁安还未应答,薛无折已低下头来,准确地咬上他的唇瓣。
唇齿间弥漫出淡淡血味,郁安眉头轻皱,扬手要去扯对方的头发,却又生生顿住了。
因为看到了薛无折颤抖的睫羽。
不同于幻影勾人怜悯的姿态,眼前这人哪怕示弱时眼神也是倔强的,带着难以悔改的狠劲。
郁安没有见过这样的薛无折,以至于一时难以给出反应。
泄愤般的撕咬只维持了片刻。
薛无折吻了吻郁安被咬破的唇角,又用湿润的唇去亲他的下颚,然后细吻一路下移,来到那纤长优美的颈部,在那皙白如玉的肌肤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红痕。
郁安被迫仰起头,下意识去捉对方钳住自己的双手。
“薛无折,你松开我。”
郁安用力挣扎,但掐住腰身的手分毫不动,钢筋铁骨般烙在他身上。
烫得他心慌。
滚烫的呼吸一直落在颈脖上,郁安没有办法,只能奋力去踢对方的腿。
知觉渐消的白骨被踢动,薛无折手腕没松,带着郁安一起倒在地上。
归因于千机髓,落地并没有不适。
郁安吃力地仰起头,望向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影,“薛无折!”
薛无折不语,钳住他的下巴又吻了过来。
呼吸被占尽后觉得窒息,郁安勉强躲开那灼烈的吻,用力去推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却不想被对方抓住机会,双手肆意地在身上游走,似乎要连骨头也揉散。
不再是点到为止的暧昧试探,所有的情与欲被摆在了明面上。
过分大胆的抚摸令郁安短暂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即发狠推开那压制自己的人。
“薛无折,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人的压制不动如山,只是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了。
靠得太近,郁安看见了薛无折惨白的脸。
对方眼中透出绝望,声音已经完全哑了:“你恨我吗?郁安,你恨我吗?”
郁安胸膛剧烈起伏着,薛无折固执地想从从他红晕未消的脸上寻找答案。
“你恨我吗?郁安。”
郁安昂起头,一面平复着呼吸一面费力观察着薛无折的表情。
此时此刻,他才后知后觉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不是不顾场合的色欲熏心,对方做这些是为了激怒自己。
他想要什么?
想要自己改口说恨?
想清这些,郁安觉得头疼得厉害,“薛无折,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
是恼火至极却又无可奈何的语气。
对上郁安平澈的眼眸,薛无折呼吸乱了,无措地将他拥住,失去了一切的高高在上与游刃有余。
“郁安,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容忍充满恶意的傲慢羞辱?
为什么可以一走了之却要毅然回返?
为什么即便到了现在也依旧不生气呢……
不恨?
怎么会不恨?
如果这感情不是恨,那又该是什么?
薛无折迷惘至极,头脑中的问题越积越多,只能将郁安越抱越紧。
奇怪的是,分明靠得很近,却好像隔了山水。
怀抱里的青年清瘦,被这样无礼的对待也没有挣扎,甚至还在短暂的停顿后,虚虚按住了他的脊背。
潺潺灵流注入僵冷的躯体,修复着已成白骨的下肢。
薛无折手臂一紧,脑中分明还乱着,却忽然用很轻的声音问:“郁安,你爱我吗?”
是万分茫然的语气。
温热灵流没有止歇,郁安一直没有回应。
薛无折气息不稳,撑起身体去看郁安的脸,对视片刻后,忽然发疯似的将对方重新揽住。
拥抱一紧再紧,似乎要连分隔的血肉都融成一体。
薛无折倏然笑了,不成调的笑声越来越大,在寂静的浓雾中愈显诡谲。
笑音渐低,低成了微不可察的呜咽。
“师尊,你是爱我的。”
气息凌乱得像离陆海的狂风,但心境却是前所未有的空明。
亘古苍穹传来了隐隐雷声。
薛无折松开了郁安,看着对方怔然的眼睛,指腹擦过对方血迹斑斑的下唇。
灵力如水,伤口愈合如初。
“寻处避险地,不要受伤,”薛无折扶着郁安从地上起身,眉目如月夜清风,“此劫过后,我不会再放开你。”
语毕,他不管郁安有何回应,将手一抬,无形的灵力将郁安送开很远一段距离。
千机髓幻化撑伞,为郁安挡去簇拥而来的阴冷。
数不清的浊暗气息顷刻退散,薛无折周身运转起澄澈灵力,连同那侵蚀殆尽的身体复原大半。
灵力涌动,汇聚微光,驱散了深重暗潮。
穹顶雷声渐近,无尽浊气避退,唯薛无折不动如初,身边光亮愈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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