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你什么事?”越兰亭吓一跳,很快又恢复趾高气扬的神态, 闻枫月幽幽道,“越兰亭,我背了你一路。”这忘恩负义, 欺软怕硬的家伙。
越兰亭后背一僵, 继续嘴硬:“大不了以后我背你, 我越兰亭有恩必报!”
闻枫月道:“那就不必了……你以后少乱跑闯祸我就谢天谢地。”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 越兰亭拧起眉毛:“闻枫月, 你什么意思?”
他正说着话, 竹林又簌簌而动, 一道道青绿人影缓缓现身,手里都捉着一个或两个神志不清的鬼魂。
居然这么快!
领头的青年扣着一条游魂上前, 恭恭敬敬道:“公子, 您要的东西。”
宫无岁垂目一看, 却见地上躺着个三十来岁的男鬼,衣裳破破烂烂,但尚有神智在, 约莫是领头的,遂对那竹灵道:“多谢你。”
他把越兰亭和闻枫月往男鬼面前一推,露出他们后颈上密密麻麻的青黑指印:“看见这些手印了吗?谁按上去的就让谁来消掉,不然我只能让整山的鬼都魂飞魄散,还省得麻烦。”
那男鬼一抬头,正对上宫无岁冷冰冰的目光,竟真像个阎王似的,此地盘旋的游魂又莫名其妙全都被扣起来,他不敢造次,只伏身重重一拜:“……求公子饶恕。”
宫无岁摆摆手:“那就动作快点。”
那男鬼连忙把其他游魂一一带上来,若是留过手印缔了约的就赶紧断约,好在这鬼山城中大多是枉死的闻家人,不然就是葬在此地的普通人,算不上穷凶极恶之辈。
若非越兰亭和闻枫月擅闯,也不会引来灾祸,宫无岁虽嫉恶如仇,却也没必要让这些枉死之鬼再魂飞魄散,做个样子吓一吓就行了。
约莫两刻,二人身上的鬼手印终于全数消退,失了束缚,越兰亭终于松了口气,一时竟有劫后余生之感,闻枫月面色却更加惨白,几乎站不住。
实在是那些鬼相貌太凄惨,个个凶神恶煞衣衫褴褛,掉了头的,缺胳膊少腿的,脑袋开了大洞的,还有被火烧过,浑身血淋淋的。
越兰亭难得发善心:“喂,你没事吧?要不我背你?”
闻枫月慢慢站起来,眼底竟隐有泪光:“……不必。”
见他悲凄的神色,越兰亭忽然手足无措起来:“你……你别哭啊,我不背你行了吧?”
宫无岁拍拍他的肩膀,越兰亭立刻闭了嘴。
闻枫月是闻家远亲,又特地来扫墓,见到此等凄惨的情景,悲戚落泪是人之常情。
那领头的男鬼乍见闻枫月落泪,微微一怔,却又认不出他是谁,最后只能盯着他,发出一些微弱的“啊啊”声。
沈奉君忽然想起什么:“先前迎客楼中,杀害夜照城十四名弟子的都是谁?”
那男鬼恭敬道:“鬼山城是我等曝尸之地,若非受人驱遣,绝不能离开,这几日我们一直守在山中。”
言下之意,这事不是它们做的。
既不是这些鬼下的手,那夜照城弟子又为谁所杀?
宫无岁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头绪:“罢了,先下山再说。”
他正要走,那男鬼却忽道:“公子留步。”
宫无岁脚步一顿:“何事?”
那男鬼道:“我有一小侄名阿归,当年他曾住在这座小屋里……不知他如今何在?”
宫无岁想起后山的三座孤坟,沉默下来。
闻家被灭门,那阿归劫后余生,一直住在小屋中,这些恶鬼一直守在屋外,还以为他能长大,却不知孩子早已不在人世。
那男鬼察觉出他的未竟之言,有些失落道:“……多谢公子告知。”
“鬼阵已破,山路已开,几位公子可放心下山。”
宫无岁本想说什么,最后却只道:“多谢。”
下山的时候,两个孩子都有些蔫蔫的,这鬼山城恶名远扬,令人闻之色变,才上山时他们还以为会有一番恶战,谁知也只是些小打小闹,这闻家因冤被灭门,死后化鬼也只能困守在这一片天地,连尸骨都无人收殓,说起话来也通情达理。
若在当年,宫无岁一定会回去和宫照临商量商量怎么办,让这群人一直曝尸荒野也不是办法,可如今他势单力薄,连活着都困难,又哪有能力管这种事。
鬼手印一解,两个小孩自然转危为安,他们在山中一天一夜,很有些疲惫,好不容易回到客栈,却见那“人鬼尽入”的牌匾外栓了好几匹油光水滑的大马,马鞍上还有麒麟纹样。
才到门口,几个穿着深紫门服的夜照弟子就迎了出来,领头一人眉目俊郎,气度不凡:“少主!”
越兰亭一怔:“师兄?你怎么来了?”
“城主知道你在磷州出了事,派我们来接你回去,”他说完先瞥一眼他身边的闻枫月,皱了皱眉,又将目光移到宫无岁和沈奉君身上,直到目光落在沈奉君背后双剑之上,才收敛了神情,恭敬道,“原来是流风阙主,在下夜照城越青遥。”
越兰亭热情介绍:“这是我大师兄!”
这位大师兄可是夜照城的红人,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连闻枫月和宫无岁都没给什么眼神,名字也懒得问,不过再得意的人到了阙主面前也都会收敛几分,不敢太忘形。
越青遥听完原委,知道是沈奉君救了越兰亭,又道:“多谢阙主相救,不过今日紧急,在下要带少主回夜照,一个月后城主设宴,还请阙主赏光前来。”
越兰亭一听要走,有些不乐意:“今晚就走?”
越青遥点头:“现在就走。”
越兰亭道:“可我还不想走……”
越青遥却道:“昨日你师父传信回来,说不出三日就会回夜照。”
越兰亭一想起自己落下的功课,脸色一变:“走走走!!!现在走!”
他毫不犹豫翻身上马,临走前却想起什么,又跳下马,将脖颈上的长命锁取下来塞进到闻枫月手中:“我要走了,你要是来夜照,就带着这个东西来找我……我越兰亭从不欠人情!”
闻枫月一愣:“不必……”
越兰亭却什么都不听:“这长命锁可是我爹送我的,你要是敢把它弄丢,我要你好看!”
“我走了!”
他急匆匆翻身上马,又对沈奉君道:“鬼山城的事我会和我爹好好商量,我爹肯定会同意的,你们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宫无岁一愣:“什么好消息?”
越兰亭却已一扬马鞭,大马嘶鸣一声,顷刻就冲了出去,越青遥也带着其他弟子紧随其后:“告辞。”
扬尘飞过,很快又落定,越兰亭已然不见踪影,只留下原地三人面面相觑。
宫无岁是最困惑的:“他刚才说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闻枫月微微一笑:“是阙主的提议,鬼山城荒废多年,恶鬼盘踞,磷州百姓人心惶惶,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阙主想让夜照和仙陵每年派弟子过来一次,集结磷州百姓上山,收殓死者尸骨,超度冤魂,这样既不会大动干戈,也能消解此地鬼气,安抚百姓。”
宫无岁道:“消解鬼气?那会不会要很多年? ”那鬼山城中怨气冲天,要消解鬼气怕是难如登天。
沈奉君却道:“慢慢来。”
宫无岁一愣,随即又笑起来:“也对。”
事情只有开了头才有成功的可能,不做就永远不会有结果,与其纠结要多少年,不如先开始再说。
“既然仙陵愿伸出援手,那集结百姓的事我也可以出一份力,我会好好和他们说清利弊,”闻枫月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目光落在手中的长命锁上,他又一怔,“枫月此行多谢两位前辈相救,只是离家日久,家中挂念,需早早回去。”
宫无岁听出他言外之意:“你也要走?”
闻枫月点点头:“嗯。”
宫无岁有点担心他的身体,但最后也没说什么,只道:“路上小心。”
沈奉君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个小瓶递给他:“清邪丹,带上辟邪。”
闻枫月体弱,八字又轻,手臂还有伤,一个人回家终归不安全。
“多谢阙主。”
送走两个小孩,吵吵闹闹的队伍终于安静下来,宫无岁一时还有些不习惯,两人上了楼,宫无岁还想着刚才的事,忍不住道:“你什么时候和他们商量的,我都不知道。”
沈奉君实话实说:“你去摘柿子的时候。”
秋天柿子正成熟,回磷州的路上就有,红红火火一大片,宫无岁怕沈奉君不答应,就偷偷让越兰亭和沈奉君打掩护,自己跑去摘了几个,回来就撒谎说是别人送的。
宫无岁瞪大眼睛:“原来你早知道我去偷柿子了?”
沈奉君“嗯”了一声,没否认。
他难以置信:“你不骂我?”
以前沈奉君可是因为他偷了人家的枣子就和自己打架的。
沈奉君道:“……下次不要偷了,我带了钱。”
这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姿态,宫无岁甚至察觉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纵容来,他盯着沈奉君认真的神情,笑眯眯道:“那还叫什么偷。”
神花府民风淳朴,路上随便摘个橘子李子桃子解渴都不叫偷,宫无岁小时候贪吃爱玩,吃过很多大爷大娘给的果子,后来长大了大家都还说宫无岁是被他们一口一口喂大的。
鬼山城的事有了着落,两个小孩也平安,宫无岁心情大好,特意让掌柜的准备了不少好吃的,还打了好酒。
正吃喝着,宫无岁忽然想起柳恨剑来:“当年鬼山城的事湘君没解决,你现在自作主张,他会不会为难你?”
沈奉君摇摇头:“不会。”
柳恨剑不会在这种事上和他为难。
“那就好,”宫无岁端起酒杯闷了一口,这是店家自己酿的酒,味道有点甜,听说也不易醉。
“你要不要来点?”他朝着沈奉君晃了晃酒壶。
沈奉君是不喝酒的,饮酒伤身,且酒后无状,有辱斯文,于修行无益,他看了看眼前满满当当一大壶,若自己不喝,宫无岁就会一个人喝完。
“嗯。”
等酒饱饭足,太阳已经要落山,宫无岁看了看天色,想起回来时曾路过一间书肆,心中一动,央求:“阙主,不然你给我点钱呗?”
他现在真是穷光蛋一个,没了沈奉君寸步难行。
“要多少?”沈奉君不疑有他,说完他又把钱袋交到宫无岁手中:“这些够不够?”
“够了够了!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宫无岁捧着沉甸甸的一大袋钱,心中安慰,“你先回去等着,我去去就来!”
沈奉君却道:“我陪你去。”
“别别别……”宫无岁立马制止他,“我去就行!我去就行!你去了反而不方便。”
带着冰清玉洁的沈奉君去买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书,这事他可做不出来,说不定一进门那书店老板还以为沈奉君是来砸场子的,还是宫无岁一个人去就好了。
他千叮万嘱把沈奉君留在客栈,在街上七拐八拐,很快就拐到了书肆。
书肆虽小,却五脏俱全,里面经史子集,山川风月无一不有,志怪话本无一不全。人非圣贤,又是饮食男女,越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反而越受欢迎,书肆还专门辟了个角落出来,里头都是春宫秘戏,风月文章。
那老板见他进门就往角落蹿,哪里不知他想干什么,笑眯眯道:“公子,可有中意的?”
宫无岁摸着下巴:“有没有画面唯美,笔触柔和,适合初学者的。”
“有有有!”那老板熟稔地抽出好几本,递到他面前,“这些都是。”
宫无岁随手翻了翻,果然画工一绝:“就这些吧,全部包起来。”
“好嘞!”那老板笑眯眯地去包书,宫无岁在架子上又晃了一圈,正打算走,却见上面一排摆着好几本精心装订的厚书,很有分量,书脊写着几个工整的楷书。
定睛一看,却是个极熟悉的名字:《流风阙夜话》。
第26章
流风阙?
宫无岁乍见还以为眼花, 又确认一遍,这厚重的质感,工整的字迹, 说是门派心法典籍他都信, 哪里像会出现在书肆角落里的东西?
那老板包了书走过来, “嘿嘿”一笑,十分有眼力见:“公子还想要什么?”
宫无岁有些迟疑:“这个流风阙……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个流风阙吧?”
“正是啊!”那老板理所当然道,“这天底下还有几个流风阙?公子不必怀疑, 这书讲的就是阙主坠入凡尘,昔日的‘仙陵不见月’为人所攀折,从清冷孤绝之辈变得如狼似虎, 欲壑难填,文笔香艳,剧情波折动人, 是咱们店里卖得最好的, 嘿嘿。”
他这两声笑得宫无岁心里发毛:“你们这么编排人家, 就不怕阙主找麻烦?”
那店主人摆摆手道:“哎呀咱也就图一乐, 何必当真?大人物声名显赫, 咱们小人物编排几句算得了什么, 说不定人家背地里一个个玩的比写得还花, 况且这东西到处都有卖,他还能单管到我的头上不成?”
宫无岁心说这话说得也挺有道理, 那店主又凑过来, 悄声道:“而且有小道消息说这本《流风阙夜话》的主角是阙主自己定的……所以才卖得这么好。”
宫无岁瞳孔一震:“主角是谁?”
那店主人笑了笑, 图穷匕见:“公子买一本回去不就知道了?”
半刻后,宫无岁夹着两大包书往客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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