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掂了掂手中的厚书,心中五味杂陈, 一路上了楼进屋,却见沈奉君已沐浴完了,听到他的声音,微微侧过头来:“回来了?”
宫无岁颇有点做贼心虚,只“嗯”了一声。
沈奉君没追问什么,只道:“沐浴的水已经放好了。”这两天在鬼山城又是打蜘蛛又是钻暗道的,身上确实不太舒服,宫无岁随手把书放在桌上,又把那本《流风阙夜话》不动声色地塞到枕头底下,钻到屏风后沐浴去了。
越青遥既带着越兰亭回夜照城,过不了多久他们的行踪就会暴露,磷州是不能久待了,可这么躲躲藏藏下去也不是办法,柳恨剑让他们查天命笏的下落,更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当年修为尽废又盲了眼,后来误杀喻平安,心绪崩溃后浑不记事,等再清醒过来,天命笏已不见踪影,不知遗落何处,且他当时已有死志,不肯见人,唯有沈奉君陪在身边。
这天底下与他有牵绊的人不少,唯独沈奉君是个很特殊的存在,特殊到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关系。
客栈条件捡漏,屏风也不好,他靠在浴桶边缘,却能透过屏风看见一道孤直的人影,即便放松下来,沈奉君仍是仪态端方,恪守礼仪,是个由内而外,不折不扣的君子。
连小话本都没看过的人,居然也会心悦谁,宫无岁一想到这事就觉得有趣,唇角也忍不住勾起来。
他盯着那个人影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听不见水声,屏风外的人影忽然动了动:“睡着了?”
宫无岁刹那回神:“没……已经洗完了。”
他勾过架子上的衣服就要往身上套,一低头,忽见自己左胸处有道粉色新伤,正贴着心脏的位置,竟有食指那么长,若不仔细看他都没察觉。
他心道:“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伤口?我怎么全无印象?”
联想到最近反复心悸心慌的毛病,他立马有了答案,柳恨剑对他的复生一事了如指掌,必定和这道疤脱不了干系。
他垂着头端详好一会儿,又穿好衣服,裹好绷带,施施然地出了屏风,却见沈奉君一头青丝垂在身后,俊美无俦。
沈奉君的母亲当年有“春寒观音面”的美称,顾名思义,面若观音,不近人情,是名震修真界的大美人,不过这些特征落在沈奉君脸上却不见阴柔,更见疏冷端方,约莫也继承了他父亲的遗世君子之风。
他越看就越觉得沈奉君这张脸得天独厚,怪不得总有人想攀折冷冰冰的阙主。他想到深处,却笑了起来,又很快回神,可见自己一个人待着就会胡思乱想,一见沈奉君就来劲。
这么算来自己和沈奉君睡一张床还赚了呢,他莫名其妙地想着,耳边却响起沈奉君的声音:“头发还在滴水……何故发呆?”
他说着,伸手将宫无岁的头发一拢,手心灵力涌动,不过片刻就将湿发蒸干,宫无岁后知后觉,赶紧找补:“可能是今晚的酒太烈了……那老板还骗我们,说什么自家酿的酒没味道。”
“下次少喝一些,”他头发衣服也乱糟糟的,没个正经样,沈奉君手指动了动,慢慢抬起手,宫无岁差点以为这人要摸自己的头发,但最后却不知想起什么,放下了手。
真是奇了怪,十年过去,沈奉君脾气竟好了这么多,不仅没当场砸了自己的酒杯,还劝自己少喝一些,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对了!我给你买了好东西!”他心中微动,把油纸拆开,把小话本递到沈奉君手里。
沈奉君坐在床沿,捏着那一本本花花绿绿的小书,再一看书名,却是《狐鬼迷|情》《襄王神女录》《孽海五更天》,一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好书。
沈奉君不解:“你出门只是买这个?”
宫无岁道:“什么叫‘只是’?这都是为你精心挑选的。”
沈奉君道:“这些在仙陵都是禁书,会扰乱心神,动摇心志。”
宫无岁振振有词:“食色性也,真正心志坚定的人看了书也不会动摇,只有心志不坚定的才会对一本小书避如蛇蝎,何况我们现在又不在仙陵……阙主,你不会是担心自己被动摇心志吧?”
沈奉君沉默许久,半晌才道:“……好罢。”
“那你先看着,我出门逛逛,等你看完了我再回来,”宫无岁贴心地为他留下私人空间,谁知沈奉君却不领这份情。
沈奉君道:“你不看么?”
宫无岁一愣:“我就不必了……咳,我以前看过很多。”年少无知时谁不会偷偷躲在角落里看一两本上不了台面的小话本,沈奉君这个年纪才开始算晚的了。
沈奉君却道:“既如此,又何必回避?”
宫无岁心说还不是担心你看了春心萌动有反应,到时候冰清玉洁的阙主害羞脸上挂不住怎么办,沈奉君却仍坚持:“你买回来的书,你也要看。”
宫无岁默了默,义正辞严地爬上床:“好吧,看就看,待会出了事可别怪我。”
两人并排坐在床头,话本堆在手边,沈奉君淡然地拿起一本,倒不像在看什么仙陵禁书,倒像在看内功心法。
却见第一本《狐鬼迷情》,讲的是一书生进京赶考,到了野寺躲雨,那壁画里的飞天玄女夜里化人,缠着书生要与她共结连理,那书生白日苦读,有美貌玄女在身边洗手作羹汤,夜晚时便与玄女翻云覆雨。
【却见玄女手如柔夷,媚眼如丝,雪白胸|脯蒙着一层白腻珠光,那梁生看直了眼,再难忍耐,与她在供桌香案上滚作一团,从月明星稀闹到鸡鸣时分,不知日月天地为何物。】
小话本图文并茂,到了精彩之处,竟有小图做配,将那翻云覆雨的情态一一画出。
故事虽老套,图画却香艳,宫无岁边看边打量沈奉君的脸色,却见这人面不改色,仍是冷冰冰一张脸,他张了张嘴,干巴巴道:“你怎么不说话?”
沈奉君摇摇头:“这梁生野寺见鬼,沉溺美色,被吸走精气,必定活不过半月。”
宫无岁“啊”了一声。
沈奉君又翻了几页,见结尾之处写得是梁生高中状元,与玄女生下一男一女,家庭美满。
沈奉君评价道:“人之将死,黄粱一梦。”
他这么一说,宫无岁竟也觉得有道理,那些香艳图画都顿时索然无味起来:“这本不好……换一本换一本。”
第二本《襄王神女录》,写得是一名剑修误入幻境,重伤垂危时,却见一披云带霞的神女从天而降,授他《襄王剑法》,带他登临大道。
那剑修对神女恭恭敬敬,潜心修炼,日夜用功,修为更是一日千里,直到某日他练完剑去湖边沐浴,却见月光如莹,莲池风动,那神女在月下起舞。
【他一时竟贪看住,意乱之时,却见神女解衣入莲池,粼粼波光中,好一片无边春色。鬼使神差般,他也跟着入莲池,却见那神女如游鱼般来到他身边,纤纤玉手揽住他的脖颈,柔声细语动人心魄:“妾是假神女,你本真襄王,妾万年等守,只求与大王相见,请大王怜惜。”风动水动,翻涌的莲池之中,二人纵情欢爱,春波更胜湖波。】
这本图画尤其唯美,莲池一段更是风月无边,让人忍不住遐想。
后来那剑修成了大道,神女却愿意成全她,与他欢爱一场后再不见踪影。
沈奉君却道:“连所爱之人都能舍弃,又如何能成大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这剑修必定是心志软弱,才沉溺幻象自我慰藉。”
他对那些图画草草扫一眼,却对剧情认真琢磨,宫无岁实在忍不下去了:“话本而已,何必较真?而且人家本来也不是给你看这个的。”
沈奉君却道:“那要看什么?”
宫无岁道:“你对这些图画,就没有半点想法吗?”
沈奉君却道:“双修之法,我早已知晓。”
宫无岁彻底没法反驳,将书随手一扔:“好吧好吧,这本确实不太严谨,换一本。”
前两本都是适合初学者的,唯美动人,第三本《孽海五更天》,讲的是一名富家子弟爱上了一青楼女子,谁知那青楼女子竟还有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姐姐,二姐妹皆心悦富家子弟,便商量着轮流与他欢好,那富家子弟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夸赞此女时而柔婉,时而调皮。
后来富家子弟的正妻找上门来,本来打算要教训两姐妹一顿,谁知却一眼万年爱上了双胞胎姐姐,恰此时正妻又怀有身孕,与那姐姐相约在五更天时私奔逃窜,然而妹妹舍不得姐姐,故而三人携一子远走高飞,再不见踪影。
这本妙就妙在剧情跌宕起伏,兼有偷|腥的禁忌感,譬如那富家子弟每次都认不出是姐姐还是妹妹,与妹妹欢好时姐姐还在柜子里偷看,正妻在门外徘徊,正当大家都在骂他薄情寡义时,剧情又急转直下,三个女人私奔离去,让人意犹未尽。
不过这种剧情给阙主看未免太超过,沈奉君看完了也一言不发,宫无岁还以为有戏:“你觉得这本怎么样?”
沈奉君却道:“若真心喜欢一个人,不会分不清。”
宫无岁一愣:“可她们不是容貌相同吗?”
沈奉君举例:“就算有人借用你的容貌,我也认得出你。”
宫无岁张了张嘴,只觉心头被人猛砸了一下,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沈奉君这么有心得,说出两句话来简直像情场老手一般。可这人连看三本禁书都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有心思挑刺,实在是可疑:“你以前真没看过这种书?”
沈奉君诚实道:“收缴禁书时见过,但未细看。”
精心挑来的三本书都打动不了清心寡欲的沈奉君,看小话本的乐趣也大打折扣,宫无岁本来等着看沈奉君羞得满面通红不敢见人,一边说“成何体统”一边说“有辱斯文”,谁知竟是这样的下场。
他吸了口气,心觉无趣至极,把话本收起来摆回桌边,气得口干舌燥,见桌上还有茶水,给自己倒了一杯,等猛灌下去,才察觉到一点甜味:“怎么是酒?”
沈奉君却道:“你已薄醉,不能再喝。”
他越不让喝,宫无岁那点暗戳戳的心思又被点燃:“磷州这么无聊,话本也不好看,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
沈奉君默了默:“待在我身边,你觉得无聊么?”
他说完,又觉得理所应当,仙陵门规森严,宫无岁连东西都吃不惯,以前在神花府呼朋引伴,自然妙趣横生,如今不管去哪里都要和自己待在一起,和无趣的人待在一起,确实会没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宫无岁没想到他联想到的是这个,沈奉君却慢慢走过来,将茶杯一一添满。
“既然你想,那我陪你喝吧。”
他话才说完,就面不改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倒像喝水一般轻巧,只是垂着眼,不大高兴的模样。
宫无岁都呆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奉君,简直就是在断章取义,无理取闹。
还有点幼稚。
不过他从没见过沈奉君醉酒,坏心一动,在“阻止沈奉君”和“安慰沈奉君”之间,他决定灌醉沈奉君。
“好啊,喝就喝!”他抢过茶壶,又往酒杯里添酒,还故意让沈奉君多喝自己少喝,沈奉君一言不发,也不反驳,添多少就喝多少。
眼见着一大壶酒很快见了底,沈奉君仍是面不改色,连耳垂都没变色,宫无岁拎着空茶壶晃了晃,难以置信:“……你是不是偷偷用灵力把酒力化掉了?”
沈奉君摇摇头:“不曾。”
宫无岁拧起眉,狐疑道:“你没骗我?”
沈奉君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从不骗你。”
宫无岁本来还想让店家再送一壶酒上来,见沈奉君如此诚恳,他不免心虚,把茶壶往桌上一扔:“算了,饮酒伤身,喝多了不好,今晚就到这里吧。”
沈奉君“嗯”了一声,慢慢站起来:“时候不早,睡觉。”
宫无岁眼睁睁看着他跟个没事人一样上了床,心中遗憾,谁知才上床,沈奉君却摸到什么,他把手伸进枕头的床垫,抽出一本厚重又精美的大书来。
看到“流风阙夜话”五个大字,他皱了皱眉,不解道:“……流风阙?”
宫无岁脑子一空,伸手去夺:“没什么没什么!书肆老板买三赠一,这是赠品,赠品啊哈哈……”
沈奉君不疑有他,刚要打开,宫无岁眼皮一跳:“等等——夜深人静的,还是不要看了,反正你也不喜欢看这种。”
沈奉君道:“你不是喜欢吗?我陪你看,不无聊。”
宫无岁想辩驳自己也没有那么喜欢看,可沈奉君求知欲旺盛,果真很想看的模样,转念一想:“这话本里写的是沈奉君又不是我,我担心什么?”
“好吧,你要看就看,出了问题可别怪我。”
他重新把书塞回沈奉君怀里,看着人将封面翻开。
却见第一页郑重其事写了几行大字:此书主角由流风阙主钦定,童叟无欺,若有半句虚言,笔者定遭天打雷劈。
宫无岁心说如今写小话本的为了挣钱真是豁出去了,天打雷劈这样的毒誓也敢乱发。
沈奉君皱了皱眉,继续翻往下一页。
却见那第一页竟是彩绘,流风阙白梅林中,竟多了一棵迎风绽放的红梅,红梅树下,两道交缠的人影,一人衣如红莲,衣衫半褪,眉眼带笑,另一人额心一点红,清冷眉眼隐藏爱欲,红衣人揽着白衣人的脖颈,戏谑又暧昧。
沈奉君呼吸陡然一窒,烫手山芋般扔开书本。
宫无岁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把书捡了回来盯着看:“这是……两个男人?”
写书的人非但让沈奉君当主角,还是龙阳秘戏本?
这书精美绝伦,插图也全用彩绘,比之方才那三本用心不止一点半点,显然是花了大手笔的,宫无岁回过头去,却见沈奉君的耳垂已经微微泛起薄红。
原来沈奉君喜欢看这样的!
沈奉君张了张嘴,艰难道:“淫|秽之物,不必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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