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抱着剑冷哼一声:“我是沈奉君的师兄……师尊在替他疗伤走不开, 让我带你去安置。”
宫照临说过,沈奉君还有个师兄叫柳恨剑,脾气古怪,很难相与,和沈奉君关系也不好,应该就是眼前这一位。
柳恨剑居高临下将他打量一遍:“沈奉君的玉牌遗失,无法御剑上山,是你把他背上来的?”
他语气古里古怪,宫无岁虽摸不清头脑,但还是能察觉此人话中刻薄之意,不由道:“怎么?不可以吗?”
柳恨剑听完,却不屑一顾,嗤笑道:“真不愧是他,年纪轻轻就当上阙主,众星捧月,出任务师尊也只派他一个人去,就算把事情搞砸了,这种时候也还有人舍命为他操劳,珍分夺秒背他上山。”
“换成别人,就只有曝尸荒野的下场吧。”
宫无岁琢磨着这话,摸着下巴:“喂,你是不是嫉妒他啊?”
陡然被戳破心思,柳恨剑长眉一横,瞪了他一眼,转回正题:“既然休息好了就随我进去,你现在可是仙陵的‘大恩人’,我可不敢怠慢。”
宫无岁却道:“我爬了那么高,现在手脚都要断了,你还要让我走进去,这就是你们仙陵对大恩人的态度?”
柳恨剑眉头一跳,强忍怒气:“那你待如何?”
宫无岁道:“我也不是骄矜做作的人,不想太为难,你叫两个仙陵弟子把我抬进去就行了,或者你自己来也行。”
柳恨剑瞪他片刻,一拂袖:“来人。”
宫无岁是被抬进去了,一者他双脚磨破,膝盖也磕出血,实在没力气走路;二者他救了沈奉君,就连仙陵掌门都要给他三分面子,柳恨剑显然对他心怀不满,他更不想给这人好脸色。
只是他没能住进流风阙,孟知还为表谢意,将他安置到客舍,一日三餐有人照应服侍,还有长老替他疗伤换药。
他在床上躺了两天,外伤很快就好得差不多,又发现仙陵果真和神花府不一样,处处是规矩,不管是长老还是弟子都穿一身白,他躺在房间里,四周静悄悄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还等着沈奉君醒来后带自己去流风阙住,谁知这人一昏迷就是半个月,宫无岁连他面都见不着。
沈奉君醒来前一天,收到消息的宫照临从神花府赶到仙陵,将宫无岁接了回去。
宫无岁想住在流风阙的心愿泡了汤,可天命教来势汹汹,各大门派年轻弟子屡遭暗杀,他只能乖乖跟着宫照临回神花府,连给沈奉君留书都来不及。
宫无岁怎么也没想到野洞中那一夜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而再次相见,就是一年后的文会宴。
多年前那隐秘孤寒的野洞中,只有两个互相依靠,互相取暖的人,一如此时此刻此地。
宫无岁将思绪慢慢抽回,转头看向背后面容苍白的沈奉君,一瞬间又以为是多年前。
那时候他兄长和神花府都未遭难,沈奉君的师尊也尚在人世,他还是意气风发的稚君,而不是无家可归的宫无岁。
沈奉君闷咳两声,在他耳畔低声道:“我虽记忆有损,但隐约记得有人背过我,他脱力失足从台阶上滚落,却说一定会送我到仙陵,让我别死。”
他当年重病新愈,身边只有师尊和同门,那个舍命将他带回仙陵的人早已不知所踪,后来他甚至连那人是谁都想不起来。
如今又似当年光景,他扶住身下瘦削的肩背,只觉心疼,承诺道:“宫然……你我共命,我绝不会死。”
若自己死了,宫无岁也活不成。
宫无岁微微一愣,那些担惊受怕的情绪顷刻被冲散,很快变成了镇静,连脚下都更坚定了:“嗯,那我们就一起活着。”
沈奉君也“嗯”了一声。
他们沿着暗河走了许久,久到宫无岁都以为他们不眠不休走了十几天,沈奉君一直强撑着保持清醒,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顺着暗河找到了尽头。
那是弃颅池与弱水畔接壤之处,上方的水面破裂,就像透明水缸开了口,池水顺着破口流到下方,再沿着暗河河道一直流到太极台,只是这一路又长又暗,若非宫无岁笃定前来,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坚持到此。
宫无岁带着沈奉君穿过破口,这次他们未再受弱水的影响,甫一出水,被压制的修为就回到身上,一抬头,却见弃颅池外的结界已破,再不能阻挡他们。
他心中一喜,运起灵花术,一只虞美人花妖就在前恭敬引路,非攻鸟也落地变大,他带人登上非攻鸟,吩咐花妖:“去找楚自怜。”
那非攻鸟不受阻拦,不过一个时辰就带人落地,却是回到了先前落脚的客栈,楚自怜居然还住在这里。
他想也没想,跃上二楼,一脚踹开楚自怜的窗户,却听屏风“扑通”一声倒地,楚自怜正泡在飘满玫瑰花瓣的浴桶里,忽见窗外闯进两道人影,登时怪叫一声:“什么人?”
宫无岁不耐烦道:“是我,穿好衣服,过来治病。”
楚自怜惊魂未定穿好衣衫,等看清来人:“稚君?越非臣不是说你们已经被傀尸杀了吗?害得在下为你们伤心良久。”
宫无岁把榻上的香花折扇宣纸通通扫开,把沈奉君放上去:“说来话长,以后再说,你先给他看看。”
见沈奉君不好,楚自怜再不多问,一搭脉,脸色微变,先从红瓶里取了三粒丹药让沈奉君吞下,一边问宫无岁:“你和他交手了?”
宫无岁一顿:“你怎么知道?”
越非臣那妖剑诡谲,说他和沈奉君交手也无不可。
“他心口受掌是轻伤,重伤是因杀招反震……”楚自怜叹了口气,“还好你带他来找我,要是换了旁人,阙主怕是要命丧黄泉也未可知。”
宫无岁听他这么说,也松了口气,但更大的疑惑又升起来:“杀招反震?这是何故?”
楚自怜翻找的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他:“你不知道?”
宫无岁摇摇头。
楚自怜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这事他居然没和你说……柳恨剑也没和你说?”
宫无岁又道:“我只知他与我共命,其余一概不知。”
楚自怜皱了皱眉,却未回话,一边封住沈奉君的经脉,一边感叹:“阙主,你这又是何苦。”
又道:“你去隔壁找我的两位侍童,就说待会我要下夺生汤,让他们准备热水和草药,他们自能听懂。”
宫无岁心中有一万个困惑,但伤者为大,他只能强压着出门给楚自怜打下手,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两个侍童将三大包草药送进房中,楚自怜终于摇着扇擦着脸出来:“稚君,我一定和你有仇,每次我泡完玫瑰花浴,你就要来捣乱。”
宫无岁已经没心情和他玩笑,只是盯着他背后:“他怎么样?”
楚自怜道:“暂时死不了,待会我帮他运功浴药,要把人扒光,你也来帮忙。”
宫无岁“嗯”了一声,没有拒绝,却听楚自怜向往道:“听说流风阙主不仅长相俊美,还身如玉山,多少人猜过他衣袍下是怎样一副绝世光景,今日总算要一见。”
宫无岁皱起眉:“楚自怜,你别得寸进尺。”
楚自怜却无所谓道:“什么叫得寸进尺?谁不知道我楚自怜最爱美人,要是阙主长得丑也就罢了,可他美名遍修真界勾得人心痒难耐,我没趁着你不在将他吃干抹净就已经算医者仁心了……何况在下为你们辛苦操劳这么久,还什么报答都没得到,现在趁势收点利息也算情理之中吧。”
宫无岁却道:“那你要想好了,你多看一眼,我就挖你一只眼。”
他抱着手,半点不像玩笑,楚自怜被他吓一跳,心中憋屈,又硬气起来:“好啊,不让我看,那稚君就自己替他治病吧。”
他转身要走,却被宫无岁冷脸拦下,这人笑起来时倒是一派天真烂漫好相与,但生气时总是带着杀意,惹人心悸,楚自怜不由后退两步:“怎么……难道你恼羞成怒不够,还要取在下这样人美心善又柔弱可欺的医者性命?”
“少在这一派胡言,”宫无岁忍无可忍地打断楚自怜,目光又落在他背后的人影上,怪异的预感随着他的心情忽上忽下,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忽视的焦灼,他动了动喉咙。
“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第48章
阙主天之骄子, 天赋修为卓绝,旁人想伤他都难,可宫无岁才重生这些时日, 沈奉君就受了那么多伤。
柳恨剑先声夺人, 又对他多加讥讽, 他一直以为重生是柳恨剑的缘故,可如今沈奉君和他共命,又两次被招数反震, 就算白痴也能察觉不对劲。
“他受招反震是不是因为我?”
他神情认真,楚自怜也收起了调笑的心思,将折扇拢在掌心:“哎呀, 在下可不擅长做和事佬……不过既然稚君问了,那我也不隐瞒。”
“如果在下没认错,你体内留有阙主咒印, 若他对你出手, 就会受伤反噬……这种咒印隐秘, 非施咒者不能察觉。”
“居然是这样……”宫无岁浑身一僵, 怎么也猜不到会是这种结果, 他想起六禅寺初重逢, 他和沈奉君在旧山亭拔剑相向, 沈奉君受伤落败,柳恨剑匆匆赶来, 他以为是柳恨剑小人之心, 却没料到重伤是因他而起。
他默了默, 又道:“那我和他共命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解?”
楚自怜却笑起来,摆出一副“我就等你这句话”的模样,半点情面都不留:“稚君, 先前在这间房中,在下就已经抛出过条件,想洞悉真相,要解共命,就拿恶骨来换。”
这个笑眯眯的柔弱大夫终于露出了毒蛇的獠牙,他被宫无岁的花毒威胁也不恼怒,一路上又尽心尽力照料伤患,原来是早在这里等着他。
宫无岁冷笑一声:“你又想威胁我?”
楚自怜反驳道:“这是交易,不是威胁,在下既非善类,也不是恶人,愿不愿交易是你的选择,我不勉强。”
他的折扇贴着宫无岁的脸颊,又滑到左胸,隔着衣料,在宫无岁心口的伤疤上暗示似的点了点,才慢慢收回:“稚君,好好想想吧。”
说话间,两位侍童从屏风后退出来,朝楚自怜行了一礼,后者微微一笑:“药浴准备好了,走吧。”
沈奉君服了药,脸上恢复了点血气,凑近去探,却发现他两只手都冷冰冰的,宫无岁替他解开外衫,下意识去看楚自怜,却见后者展扇遮住半张脸,一双眼却死死盯着沈奉君的衣带,仿佛就等着宫无岁把人扒光那一刻。
宫无岁:“……”
楚自怜不解:“嗯?怎么不继续了?”
这幅色眯眯的样子实在引人不快,简直像黄鼠狼遇上鸡,宫无岁都担心沈奉君醒过来砍人,想了想还是道:“你教我怎么给他药浴,我自己来。”
楚自怜道:“果真?”
宫无岁不耐烦道:“让你教就教,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楚自怜委屈道:“我教就是,你凶什么?”
他眼底暗芒一闪,从怀中取出一本无名小书,宫无岁接过来翻了几页,脸色很快变得古怪起来:“你确定没给错?”
楚自怜道:“如假包换。”
“那好你可以滚了,”宫无岁把书塞进怀里,让芍药花妖把楚自怜拖出去,他盯着榻上的沈奉君,视死如归。
他低下头小声和沈奉君商量:“你醒了可别恼羞成怒打死我,我也是不得已。”
他先把沈奉君扒光,试了试水温,把人扶进浴桶,迟疑片刻,又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繁复的红衣随手放在架子上,他贴着桶壁坐到沈奉君对面,脖颈上缠着的纱布顷刻就被打湿。
楚自怜不知是有什么怪癖,这药浴非但不苦不稠,反而蒸起一股暖香,水面还飘着花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泡鸳鸯浴,不是在疗伤。
宫无岁心觉怪异,但还是按照书上描绘的,抓起沈奉君一只手,那手腕上还扣着一只碧绿的玉镯,他将灵力缓缓渡过去,透过氤氲的水汽,沈奉君反而真如一座未醒的玉山,俊美得不像话。
只有这种时候,宫无岁才能光明正大盯着沈奉君的脸看,就像柳恨剑恨极旁人赞他面貌阴柔,沈奉君也不喜欢旁人在意他的容貌,尤其是经历过当年慕家逼婚之后,倘若宫无岁揶揄调笑几句,他就会板着脸说“孟浪”,不给说。
宫无岁自认不是以貌取人之辈,但沈奉君确实是那种放在神花府大街上都能引人垂涎的类型,他一边不间断地将灵力输过去,又小心翼翼凑近去看沈奉君的神情。
他微一转目,又看见沈奉君左肩那一片艳丽繁复的牡丹,不由道:“沈奉君……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昏迷中的人似有所觉地动了动睫毛,将醒未醒,宫无岁又凑近了些,贴着肩膀嗅了嗅:“衣服都脱了,怎么身上还是一股白梅花香,这味道到底哪儿来的?嗯?”
这药汤熏得人脑子热热的,又热又渴,他后知后觉,总觉得自己像占大姑娘便宜的登徒子,又退后些许,谁知这一推,却连带着沈奉君也倒过来。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沈奉君,胸口贴着胸口,一动不敢动,僵持之中,他却听见了沈奉君擂鼓似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仿佛要跳破胸膛回到自己的胸膛,宫无岁微微一怔,将沈奉君扶回去靠好,却正好对上一双清醒的长目。
他见鬼似地撤了手:“你……你醒了?”
怎么醒这么快?
沈奉君显然也没弄清是什么情况,眼睛迟缓地眨了眨,然后呆呆地“嗯”了一声。
宫无岁先发制人:“你别动!我先替你输灵力。”
沈奉君一顿,终于意识到交握的手心渡来源源不断的灵力,体内撕扯般的疼痛也被压下,他微微坐直,目光却落在宫无岁的脖颈处。
纱布已经被打湿,松松散散地系着,勉强能盖住那长长的伤疤,但还是露出一部分,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抚上了纱布:“……还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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