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掸了掸衣袖,不卑不亢道:“我们西巫一族的歌舞是为苍生祈雨赐福,非是献媚之作,趁着今日的时节,在下愿为神花府祈舞。”
一个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羞辱相貌阴柔,又逼他跳舞,正常人都该怒不可遏,谁料嵇忧却是豁达通透,全然不觉被中伤。
他层叠的广袖如同垂坠的花瓣,立在原地时候满身贵胄之气,却又带着独属于异族的神秘:“今日一舞,也望它替我求得心爱之人。”
他笑了笑,目光微微落到远处头戴大红芍药的人身上,却不见那人有任何动容,无奈一笑:“请芳首替我奏乐罢。”
纵然前因后果不让人舒心,但宫无岁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那么绝妙的舞姿,仿佛天幕之中垂下的透明丝线,一端绑缚着祈舞者的四肢,另一端被云雾后的天神操控着,轻盈庄重,又带着无与伦比的美感。
宫照临一张古琴更是出神入化,犹如天籁,那种温和如清风明月般的琴音陪伴了宫无岁的多年,声一入耳,再难忘怀。
一舞毕,阳春三月的天幕忽然炸开一记响雷,紧接着是淅淅沥沥的春雨。
百花被春雨滋养,新翻的土地也慢慢苏醒,春雨中带着一股草木的新香,将这场战火慢慢浇透,嵇忧垂袖立在雨中,也十分欣慰:“天神降下甘露,神花府来年必定安泰,恭喜芳首。”
他慢慢坐回座位,神花府的弟子施术将雨水隔开,谁都没想到嵇忧没说谎,这舞真能祈雨,一时诧异,唯独慕章不依不饶:“他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就只配一辈子跳舞祈雨,被人踩在脚下。”
啪嗒,一双筷子无意中滚落在地,宫无岁眼尖,早早看出柳恨剑黑透的脸色,忍不住火上浇油:“哦?那依慕章公子所言,什么样的人才配把人踩在脚下而不必祈舞献媚?”
宫照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慕章嗤笑一声:“自然是孔武正直有血气的人,纵使武决不能夺魁,也不会用歌舞文墨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与其绞尽脑汁讨好别人,不如学学阙主,年少有为又淡泊名利……有些人追名逐利一辈子都赶不上。”
他暗讽神花府无能,却不知这字字句句也戳中了另一人的痛处,又一声“啪”,柳恨剑面前的长桌生生碎成好几块,茶盏和吃食噼里啪啦滚落了一地。
柳恨剑按着欺雪剑的手背青筋鼓起,但仙陵大弟子的教养让他忍耐下来,他意味不明地冷视慕章一眼,喉咙里又发出了独属于柳恨剑的,阴阳怪气的冷笑声:“哈,慕公子简直是能说会道……你这么恭维沈奉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了他,想入赘我们仙陵。”
慕章一呆:“你说什么——”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座上的宫照临,拂袖而去:“恕不奉陪。”
场面越来越混乱了,宫无岁喜闻乐见。
宫照临太阳穴突突狂跳,苦恼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无奈道:“各位自便,我先失陪片刻。”
这顿饭叫一个精彩绝伦叹为观止,还没吃就已经看得饱足,慕章后知后觉得罪了人,柳恨剑走后他反而消停不少,宫无岁拄着半边脸,百无聊赖地往嘴里扔葡萄,耳听一片窃窃私语,大家各怀鬼胎,唯有燕孤鸿、喻平安、还有沈奉君三人在目不斜视地吃东西。
上官夫人见柳恨剑离席,沈奉君落了单,眼珠一转,推了推慕姿,让他来给沈奉君敬酒。
宫无岁皱了皱眉,心说这家人简直没完没了,可那慕姿人如其名,相貌美艳,确实颇有姿色,烈女怕缠郎,反之亦然,沈奉君要是抵挡不住美色,真喜欢上怎么办?
喜欢上别人还好,喜欢上慕家人可一点都不好,眼看着慕姿已经端着酒起身,宫无岁摘下个碧莹莹的葡萄,轻轻一扔。
葡萄撞上沈奉君的肩膀,又落到桌上,沈奉君一抬头,见宫无岁斜坐着吃葡萄,一双眼睛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往天上瞟。
宫无岁本来还以为沈奉君不会发现,谁知仰头吃着葡萄,一道影子却投了下来,他眯了眯眼:“沈奉君?你怎么过来了?”
沈奉君把那个葡萄拿出来,不明所以:“不是你叫我来的?”
宫无岁一噎:“我没有,我只是请你吃个葡萄。”
“好罢,”沈奉君没和他争辩,却也未走,只是在他身旁落座。
宫无岁一顿:“你做什么?”
沈奉君却道:“慕姑娘要来敬酒,你替我……挡一挡。”
“原来你听见了啊……”宫无岁心中一喜,差点没压住笑容,嘴上却道,“这可是个苦差事,我帮了你,你怎么报答我?”
沈奉君默了默:“……随你。”
“好,那先欠着!”宫无岁得了承诺,迅速咽下嘴里的葡萄,正色道,“拔你的剑。”
沈奉君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他一拔剑,宴席上的人纷纷把窥探目光投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宫无岁伸出一只手,先碰了碰沈奉君眉心一点红,又十分孟浪地搔了搔他的下巴:“沈大美人……你皮肤真白。”
满座寂然。
沈奉君耳根刹时染上一层薄红,低声道:“……宫无岁!”
宫无岁拔腿就跑。
第60章
宫照临刚把愤怒离席的柳恨剑劝回宴会, 正温声让仆人重新换桌子布菜,却注意到客人们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目光逡巡片刻,终于道:“阙主和无岁去哪儿了?”
贴身的家仆连忙凑过来和他悄悄话, 把宫无岁当众调戏沈奉君, 后者勃然大怒拔剑追去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 十分担忧:“公子还是去看看吧……要是真有什么意外,二公子不一定打得过阙主。”
宫照临吸了口气,显然是头疼已极, 半晌才道:“……随他们去。”
宫无岁对沈奉君有救命之恩,抛开这一层,宫无岁也未必打不过, 他实在没力气再管这些琐事。
他都不管,众人自然也不说什么,只等着看宫无岁会被打成什么样, 谁知这二人一去, 就再也没回来。
神花府外。
宫无岁一路埋头狂奔, 半点不敢停下:“沈奉君!你别追我了……我跑不动了!”
沈奉君却道:“你先站住。”
“不!除非你答应不打我!”宫无岁扬声耍无赖。
沈奉君就不说话了, 只埋头追他。
两人一路追到神花府外, 眼见沈奉君离自己不近不远, 宫无岁眼珠一转, 闪身藏到屋后。
他屏住呼吸贴墙站好,眼看着沈奉君的影子自头顶掠过, 他松了口气, 再一转头, 却见面前一条凶恶的黑犬,几乎半人高,正龇牙咧嘴地盯着自己。
宫无岁安慰它:“嘘嘘嘘, 好狗狗,你别出声,待会我给你买鸡腿……”
那黑犬警觉后退几步,尾巴垂在后头,仰头开始“汪汪汪”大叫起来!
宫无岁:“!”
他身形一动,黑犬就猛扑过来,宫无岁被堵在墙角,又不敢伤它,一时束手束脚,谁知下一刻就被人抓着肩膀提上了房顶。
那凶恶的黑犬在底下狂吠,宫无岁一回头,就看见沈奉君一张冷冰冰的脸,松了口气,瘫在房顶上,一边给沈奉君比划:“吓死我了!就差那么一点它就咬到我的腿了!就那么一点!”
沈奉君耳根还带着恼羞成怒的红,闻言又想到方才在宴席上的场景,忍不住道:“你活该。”
宫无岁不乐意了:“是你叫我帮你,如今非但不领情,还追着我打,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事?”
沈奉君却道:“那你也不该那般……”
宫无岁打断他:“这可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不然此刻你还在里面受苦呢。”
他可不想一直待在那种无聊的地方:“而且旁人都只以为是我在调戏你,觉得我浪荡轻浮,对你的名声又没什么影响,我这么舍己为人,你居然还要打我。”
他拉长声音:“沈奉君,你怎么能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背对沈奉君,不肯理人的模样,余光却偷偷瞥向背后的人影,沈奉君顿了顿,最后叹了口气,将尘阳剑还回鞘中,慢慢在他身边坐下。
这就是不打他的意思了,宫无岁心中一喜,暗暗自得,却还是不转身。
那黑犬只闻得见人味却不见人影,急得在屋下团团转,委屈叫唤两声,趴着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奉君终于主动开口了:“其实我也不喜欢宴会。”
宫无岁耳朵一动。
沈奉君出身高贵,但父母早亡,名门大派的时有盛会,他小小年纪就学会挺直腰背坐在桌前,偶尔回应一两句,但大多时候都沉默寡言。
“我也不喜欢,”宫无岁翻了个身,和沈奉君并排坐在人家的屋顶,“不过兄长辛苦,我还是得装装样子。”
好在神花府规矩没仙陵那么严,他逃席多次也没什么事。
他在怀里掏了掏,没掏到吃的,只掏出一把瓜子,沈奉君不吃,他就自顾自嗑起瓜子,偶尔还砸一个在狗头上给它吃。
他们心照不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沈奉君也十分默契地没提回去的事,直到天黑尽时,宫无岁看了看时辰,拍了拍衣摆:“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四肢齐全的回到神花府,连守门的阿连都是一脸难以置信。
沈奉君回了住处,宫无岁又绕回宫照临的书房,谁知在路上却被人迎面狠狠一撞。
宫无岁捂着鼻梁,只觉得自己鼻梁都断了:“谁啊?走路不长眼睛!”
他一出声,撞他的人也停下脚步:“抱歉。”
“是你?”宫无岁认出他是夜照城派来送礼的,好像叫什么燕孤鸿,在宴会上都没说过话,只低着头吃东西,对他颇有好感:“喂,你匆匆忙忙干什么去?”
谁知燕孤鸿却不领情:“与你无关。”
宫无岁一噎,心说此人真没礼貌:“无关就无关。”
嘴上这么说,背地里却留了个心眼,文会宴鱼龙混杂,燕孤鸿大半夜出门不知道要干什么,他掉了个头,悄悄跟在这人身后,很快就跟到了白日设宴的会场。
燕孤鸿在找东西,他先绕着自己坐过的桌子转了几圈,又慢慢扩大范围,宫无岁看得好奇,干脆从黑暗中现身,蹲在一边:“你在找什么?说出来咱们一起找呗。”
燕孤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也没把他赶走。
约莫过了一刻,燕孤鸿终于在花丛中找到一个巴掌大的骨埙,约莫是宾客仆人来来往往,把无意中掉落的物件踢进花丛,他掸了掸上头的尘土,又仔细查看,确认没有损坏,才松了口气。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它丢了你这么着急,心上人送的?”
这位神花府的小公子又在耳边聒噪,燕孤鸿很有些头疼,但还是冷淡道:“与你无关。”
说完折头就走。
这人性情十分孤僻,宫无岁这几日观察过,燕孤鸿似乎与随行的夜照弟子并不交好,与其他门派的人也没什么交集,总是佩着刀独来独往,像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沈奉君只是喜欢清静,又寡言少语,才显得难以接近,实际上并不孤僻,可这位燕大刀者却是连人都不想见。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又绕进了宫照临的书房。
首宴一开,接下来就是正经比试,虽然这次大会要以为会友,但修真门派还是以武为尊,宫照临只是不想你死我活,徒增伤亡。
宫照临琐事缠身,又是东道主,不适合下场,宫无岁就自告奋勇代表神花府出战,武决是以抽签的方式选定对手,第一天淘汰一半对手,其余人晋级,第二天再一半,直到决出最终的胜利者和排名名次。
随着时间推进,一些势弱的门派和散修渐渐被淘汰,越往后留下的对手越强劲。
第六天时,场上已然只剩下年少有为的青年才俊,单拎一个出来都是日后修真界的栋梁之才,宫无岁还盼着和沈奉君打一架一较高下,谁知一抽就抽到了慕章。
柳恨剑抽到了燕孤鸿,沈奉君抽到了慕姿。
今日一战事关前三甲的入选人,故而围观者甚众,柳恨剑先对燕孤鸿,燕孤鸿刀法诡谲难测,很难应付,柳恨剑好几次都吃了亏,但最后还是险胜三分。
他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但燕孤鸿却没什么表情,就算落败也只是淡淡拱手:“恭喜。”
说完就下了台。
柳恨剑心中颇为自得,连日紧皱的眉头终于舒缓开来,他收剑转身下来,却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童走过来,将篮子里的手绢高高举起递给他:“……擦擦。”
柳恨剑一顿,心说宫照临真会邀买人心,专门让这样的小孩来献殷勤,不管胜者败者都能得点安慰:“多谢。”
他结过手绢,正想递个桃子给人解渴,谁知小童却道:“不谢!妈妈说女孩子最讨厌出汗,姐姐也要把自己擦干净,这样才香喷喷的!”
她说得善良又真诚,柳恨剑拿桃子的手一偏,生生将桌角掰了下来:“……”
宫照临见事态不妙,赶紧凑过来,他递了个桃子过去,温声道:“那边的燕哥哥还没有手绢,小雪可不能厚此薄彼哦。”
“小雪明白!”小雪立马重重点头,提着篮子走远了。
宫照临松了口气,把掉落的桌角捡起来,赔笑:“小雪才四岁,分不清人……这几日回暖天气热,我先带湘君去更衣吧。”
柳恨剑总不能和一个小孩置气,他黑着脸瞪宫照临一眼,冷声拒绝:“不、必。”
宫照临却跟了上来:“反正我也无事,一路陪湘君说说话也好。”
柳恨剑黑着脸离开了演武场,约莫两刻,又和宫照临一起回来了,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他脸上那点不愉也淡去不少。
柳恨剑坐在断了一角的桌边饮茶,而此刻台上对决的是宫无岁和慕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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