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日落,宁承轻来到书阁,伸手问萧尽要当日读的书。萧尽早有准备,将一本《职官志》递给他。宁承轻接在手里看了一眼,笑道:“你要做官去吗?”萧尽本不想他乱烧书本,因此只挑了对自己最无用的书给他,可未曾想他聪明机敏,怎会看不出敷衍。
宁承轻道:“咱们说好的,你看什么书,一天看不完我也要烧了。”萧尽只好与他耍赖道:“此间藏书都是你父辈祖上辛辛苦苦积攒收藏,胡乱烧了难道不可惜吗?”宁承轻道:“书放在这里无人看才叫暴殄天物,才叫可惜至极,你看了记在心里谁又能烧去。”
萧尽道:“那也说不定还有别人会来看看。”宁承轻冷笑道:“我正是防着还有别人要来看,烧了谁也看不着。我宁家的东西当年就一把火烧了,百余口人的尸骨烧得混分不清一片焦炭,谁又说过一声可惜。快拿来,别教我费心费力。”
萧尽虽不想给,但心知若不给他,他定然回头就丢个五本十本书进那火盆,这小子行事难以预料,不知还有多少怪招,因此只得乖乖将藏在身下的书交出来。
宁承轻见是一本百花医经,便瞧他一眼问:“你看这书干什么?”
萧尽不好意思说是想揣摩他那盆苔藤盆景的意境,只道随手翻翻,见花草好看罢了。他本想宁承轻听他这番敷衍定然又有很多怪话要说,谁知宁承轻只是沉默不语,将书扔进火盆烧了了事。
两人出了书阁,迎面见到金角拖着一只小野鹿过来邀功。萧尽喜爱吃肉,见它小小一只狗儿如此勇猛,竟然猎到比自己大许多的野鹿来,不禁十分欢喜,蹲下身去抚摸嘉奖。金角在他手下打了会儿滚,摇着尾巴往远处吠叫。萧尽与宁承轻不解其意,抬眼眺望见山林之中有个白影,似乎也是只小狗。
金角叫了两声,那白狗却不过来,金角急得自己跑去叫它,过一会儿那白狗才缓缓走近。萧尽一瞧,这狗子脸长耳尖,身体瘦削,尾巴蓬松,怎么看都像是只小狼,不免深感诧异,心想咱们三人在这里住了一年有余,从未见过山林中有豺狼猛兽,哪里来的狼崽,既有小狼,未可知还有没有母狼和狼群,倒是不能掉以轻心。
金角却浑然不觉凶险,围着那只小白狼又叫又跳,欢欣不已,不住摇尾巴。萧尽道:“你这傻狗,也不知道自己找了个什么朋友回来。”宁承轻却道:“你说它傻,那倒未必,朋友对它好坏它自然知道,哪里像你不识好歹,狗也不如。”
萧尽明明在说狗,他却偏要扯到自己头上,可一时想不出什么话反唇相讥,只气道:“你骂我!”宁承轻笑笑:“我骂你了,你也骂还我就是,只怕你的脑子想不出什么像样的话。”萧尽道:“你这小秃毛狗,没事就惹三惹四。”宁承轻道:“我如今有头发,你骂得也不太对,不如再想一个。”
萧尽见他笑容中颇有讥诮之意,但又因长得俊俏,蓄了发后更增容色,一时间回忆起当日他假扮少妇与自己夫妻相称的事来,那时他扮作小娘子一口一个官人,千依百顺,何等可爱,想到后来不知怎么脱口而出道:“好了,你如今不是小秃毛狗,是我媳妇儿,再叫声相公来听罢。”
宁承轻听了,忽的敛去笑容,理也不理转身往茅屋而去。
萧尽一句话将他气走,心知是自己言语轻薄得罪了他,有些后悔,大约他长得秀气,从小到大常因容貌遭人轻视之故,可又想当日他自出主意扮作女子,并无半点忸怩,想来想去总是自相矛盾,想不出个所以然。
再说小黄狗金角找到朋友,一时一刻也不肯与白狼分开。那白狼崽子与黄狗大不相同,双眼细长,精光闪闪犹如琥珀,一身皮毛纯白似雪并无杂色,也算兽畜中难得一见的漂亮。
萧尽见它并不咬人,虽有些不情愿却肯听金角的狗话,好吃好睡,于是擅自给它取了个名儿叫它“银角”,与它的狗兄弟同吃同住。
山谷中原本并没什么狗窝狗圈,一狼一狗自由自在,不分白天夜晚到林子里抓鸟追鹿,搅得鸡飞狗跳,倒给萧尽三人桌上添了不少肉菜佳肴。
萧尽自从宁承轻烧了那本百花医经后便灭了钻研花草的兴致,仍旧回头翻阅些各门各派的武功心法。他看得越多,记性越好,只因世上功法虽各有所长,但于根基处却往往多有相似雷同,学得一门其余可触类旁通。
这日他翻了几本均不合意,正觉无趣,忽然一本薄册自顶上书架滑落,被他眼疾手快抄在手中,这册子书页薄如蝉翼,几近透明,拿在手中脆弱不堪,仿佛轻轻翻动便要化作齑粉散去,书皮上写着“玉清心经”四字。
萧尽小心翼翼将书翻开,起首是个故事,讲一位得道高僧,其母求孕,梦见童子乘舟投奔,醒来便有身孕。此人出生后,见世间丧乱无像,未几沉沦,一心离俗,却因身负神技遭人忌惮,告他妖言惑众投入牢狱。狱中他身遭酷刑却毫发无伤,断水绝食七日不见衰弱,众人这才知道他有大神通,其后出家为僧,种种神迹洋洋洒洒写了几页。
萧尽只当闲书,草草翻到最后,却见一页写着“此法精妙,识者能行”几字,其下是四行小字,写到“万气归元,神守如初,不饮不食,身色如故”。
他心想莫非世上真有绝食七日也不死的神法,一时好奇又往下翻。薄册只剩两页,一页是医书般画着经脉图谱,细细标明各处穴位,再有一页寥寥几行字写道:“章门自掩,三焦沐风,气海一归,宁逢关元,有气定于太乙,无浊自在天枢”。
这章门、三焦、气海、关元乃至太乙、天枢均是丹田四周重要穴位,萧尽一看便知是门内功心法。这些日子虽然他常服草药,身上毒发渐缓,但内力始终不见恢复,有时练功片刻就丹田虚空,为此烦扰不已。宁承轻心情好时,萧尽也旁敲侧击与他探讨此事,宁承轻问他:“你在赤刀门时,是否从小至大一直服用一种药材,或是有人许你服食此药有助内力修习,你服了之后果真内力大进,事半功倍,若不服用则进展奇微,乃至沉滞不前。”
萧尽想过后答道:“小时候体弱,刚起头练内功时有,后来练成了便没有了。”
宁承轻道:“你又怎知没有,小时候就傻,怕不是你的好姐姐好父亲哄你吃了,长大怕你疑心,随意将药下在饭菜里,以你这样的脑子未必能察觉。你吃惯了药,一时戒却便有诸多弊端,想来这是赤刀门主拿捏操控门下杀手的手段。”
萧尽从来对养父十分敬重,若非左天应向他伸以援手,十多年前他早已死得尸骨无存了。宁承轻说是他养父下毒叫门人不敢背叛,萧尽听了十分不快,因而再也不问他。谁知他避而不问,反倒成了宁承轻挑拨的由头,隔三差五要来替他诊脉,说非查出他从小服的什么药、几时停药不可,还要他回忆平日饮食经哪些人手。萧尽怕了他,宁可天天躲在书阁不出来。
此刻,他见这本心经上点出的几处穴位皆是自己平日运气滞碍之处,不由自主就去琢磨如何自掩章门,怎样宁逢关元、气定太乙,想着想着索性按自己领会的要诀运行内力,等睁眼时不知几时,宁承轻点了灯来在他身旁看书,像是知道他练功修习不能打断。
第十六章 绝壁深谷雪茫茫
萧尽从早到晚只顾修行心决,至此深夜丝毫不觉饥饿。
宁承轻见他睁眼,问他要过手中薄册瞧了一眼道:“哪里找到的这本。”萧尽道:“这上面写的心法与我十分有益,练了之后竟然不渴不饿,精神奕奕,内力似乎也有稍许恢复。”
宁承轻道:“书上写的高僧法号智旷,出家前当过道士,修习长生之术,常坐不卧、气力休强。写这心法的人苦心琢磨,原是为求长生不死罢了,不过这修心养气的法门倒也没错,反正你不肯认是左天应害你,不如忘记过去种种,重修一门内功好了。”说罢仍是毫不留情将书扔进火盆,好在萧尽已将那几句诀窍背熟,穴位图谱也牢记在心,因此并不阻拦。
二人一起走出书阁,萧尽瞧见金角在与狼崽嬉戏,一狗一狼翻翻滚滚,咬来咬去十分亲热。银角独自在人前时常常孤高倨傲,唯有和金角玩耍时露出一派幼崽嬉闹的天性使然,倒有几分有趣可爱。他向金角呼唤,黄狗听到立刻翻起身,摇着尾巴跑来,银角却站着不动,过一会儿趴下假作睡觉。
萧尽心想,这狼崽子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倒和宁承轻不相上下,想想不觉笑出声来。宁承轻听他无故发笑,一眼看破他心中所想,说道:“要我说,金角和你更像,一样傻里傻气,一路被人追杀到这还能傻乐。”
萧尽道:“你又骂我是狗对不对?我也不知道哪里惹了你,就算当日我一不小心闯进破庙,害你败露了踪迹,这一路上也算替你挡过几次凶险,你在我身上下毒我已不计较,就当扯平了罢。”宁承轻道:“我说了几次不是在你身上下毒,明明是以毒攻毒,克制你体内的药性,等于又救你一命,可不算什么扯平。”萧尽道:“偏你小心眼爱计较,等下回再还你。”
眼见踏进十二月,秋去冬来,宁家地处江南,四季温润,谷中高山阻风比外界更暖和些,可到了严冬时节依然寒冷。段云山用素日打猎积攒起来的山鹿皮毛为宁承轻缝了件冬衣御寒,他们进山原本有所准备,行囊中也有冬天的衣服鞋袜,只是都不如这现成的毛皮暖和。萧尽却不怕冷,仍穿单衣,终日窝在书阁火盆边看书练功。
这日他将玉清心经练了几遍,只觉万气聚在太乙四周,天枢却是一片浊气混沌不散,逼得他眼前昏暗,胸口烦闷,不知为何心中顿生死念,只觉活着了无生趣,最后一口鲜血喷在地上,人也昏死过去。
萧尽昏睡时噩梦连连,一会儿是同门围攻追杀,一会儿是孟别昔的峨眉刺刺穿他心口,一会儿又是左天应浑身是血惨死眼前,血溅得他满头满脸。一时醒来脸上仍是湿湿濡濡,他慢慢睁眼,看到金角在舔他脸颊,坐起身,只觉下腹一阵疼痛,恶烦之感又生,连忙再躺下去。此刻他人已不在书阁,而是躺在床上。这屋子整洁温暖,与自己那冷冰冰乱糟糟的小屋大相径庭,原来是在宁承轻住的茅屋里。
萧尽心想,定是天黑了,这小子又去烧书才见我倒在地下,可他怎会把人救回自己屋子。谷中茅屋原先朴素简洁,如今宁承轻住了一年有余,陈设摆件越来越多,一件件都是他亲手制作,或木根雕琢,或泥塑烧制,瓶瓶罐罐、花花草草,弄得满室清香,萧尽一一看来,只觉真是闲心多余。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人进来,却是段云山捧着药盅。
萧尽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要是宁承轻进来看见他醒了,不免又要戏弄嘲笑。
段云山将药盅放在他面前道:“我师弟配了药,说你胡乱练功以致内在虚耗,真气紊乱,要你这几日暂且休息,别再妄动内力,他还要琢磨一下你身上的旧毒如何解。”
萧尽近来对他很是客气,只因段云山不但对宁承轻一应起居饮食照顾得妥帖周全,对他这个外人也一视同仁,并不因人而异厚此薄彼。此刻见他送药,又说出他腹中疼痛昏倒的缘故,不疑有他,端起药闻了闻就喝了。
那药极苦,萧尽皱着眉一口喝完,只觉腹中一团暖意,在这寒冬之际竟热得出了一身汗,小腹下原本还有些隐隐疼痛顿时平复,可谓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段云山道:“你在这别走开,师弟一会儿过来替你诊脉。”萧尽道:“诊什么脉,难道他除了用毒真的还会看病?”段云山沉默半晌道:“这些日子他为你身上的毒绞尽脑汁,试了许多法子也不见成效。你只道他脾气古怪,故意折磨你,其实他有时言语刻薄心却很好,望你不要误解。”
萧尽听他如此温言客气,反而一愣,讪讪道:“我也没有误解,只是有时他无缘无故挑拨,我气不过才和他争几句罢了。”段云山点了点头道:“那就好,这些话你放在心里别让他知道。他小小年纪天资聪颖,又生性腼腆,不肯受人好意……”说到这里,远远瞧见宁承轻挎着个小竹篓走来,便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拿起药盅就此离开。
萧尽琢磨段云山的话,什么叫“生性腼腆,不肯受人好意”,天资聪颖倒也罢了,这小子又哪里生性腼腆,明明每日冷嘲热讽,不给别人半分面子,做事又狠,凡事只求赶尽杀绝,连自己这个赤刀门杀手也自愧不如。他要算腼腆,世上再无不腼腆之人。
正胡思乱想之际,宁承轻已来到他床前,二话不说,坐下伸手把他右手脉搏。萧尽被他手指轻轻搭着手腕,只觉犹如冰块,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再看他手指上沾着些泥土和草叶碎屑,想必方才还在山间采药。现今已近严冬腊月,气候酷寒,宁承轻虽穿着冬衣,但久在室外难免受冻着凉。萧尽虽不知他是否是为自己采药,但觉他双手冰冷,脸庞微红,显是已在寒风中待了许久,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一丝心疼。宁承轻不会武功,无法以内力御寒,且生得秀气文雅,萧尽有意无意总将他看轻,觉得他身体羸弱宛如女子,因而不由自主便生怜惜之情。
宁承轻搭了好一会儿脉,又不说话,萧尽气闷得很,几次想说自己已无大碍,只是练功岔了气,却被他脸色凝重地顶回来。直过了半个多时辰,宁承轻才松开手指,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开了。萧尽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绝症,累得他如此不同寻常,而且自己与他不过萍水相逢,既无深厚渊源,又无往来情谊,就算得了绝症一时暴毙也不至让他烦扰忧心,想必是有别的事。
晚上吃饭时,段云山将饭菜一一盛好,给金角和银角各留了一条野鹿小腿骨,连筋带肉十分丰盛。萧尽见自己面前放着一碗血汤,除了他外别人都没有,于是问为什么。
段云山道:“你刚吐了血,如今气血不足,这是鹿血,放了些补血养气的药草,喝了于你有益。”他绝口不提是宁承轻去山中采药,只怕说多了引他不快,萧尽却想起白天宁承轻那两根冰冷的手指,心里感动,端起汤就喝了。
那鹿血凝成块状切了做汤,吃进嘴里仍有一股血腥之气,腥味中又带着微苦,实在不甚美味,但想此处少有调料去腥,滋味不佳也属正常。
宁承轻在一旁冷眼旁观,见他一口喝尽,脸色这才转和,不说什么,只低头吃饭。
萧尽吃饱喝足,晚上回自己茅屋去睡,睡到半夜只觉腹中有火在烧,渐渐烧到四肢头顶,寒夜中全身冒汗,将被子全踢开了在床上打滚。
段云山听到他喊声,点了烛灯来瞧,过一会儿宁承轻也披着鹿皮大衣走来,但只站在门口并不进去。萧尽身上那团内火像要从脏腑中将他烧死了,连抓带挠,将身上衣服扯开,抓得到处血痕。段云山心有不忍,自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瓶正要打开,宁承轻道:“不准给他吃。”
段云山道:“这药只是清心去热,并无别的作用。”宁承轻道:“是药就会相冲相辅,不过是一时疼痛又不会死,以毒攻毒,剧痛本就是应有之象,这点痛也忍不了,还逞什么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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