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其正笑得和蔼:“好说好说。”
他接过公文,随意扫了几眼,朝一旁衙役吩咐:“给李大人画卯。”
“是。”
此次沙英河检修一事,由遂宁府府衙负责具体事宜,领头人就是郑其正。
此外,工部派来李青辞监管,当地驻军卫所派来一位千户,负责治安一事。
李青辞虽然官位低二人一等,但是掌着监管一权,最后这事能不能交差,要看李青辞是否同意签字。
几人简单寒暄一番,李青辞随着众人到河道巡察。
此时,五百多名夫役,遍布堤坝、堰口,正在清理淤塞。
没多久,李青辞找了借口,摆脱众人的拥簇,朝身后杨景和投去一眼。
杨景和放慢脚步,片刻后,两人会合。
杨景和今年三十有一,体形富态,相貌和蔼,是都水司的书吏,以前跟李青辞搭档过两次,彼此还算熟悉。
他朝李青辞作了个长揖:“小的见过李大人。”
李青辞伸手扶他,笑道:“没旁人,不必拘礼。”
杨景和从身上掏出一本册子,递给李青辞:“小的昨日就来报到了,这是小的记录的情况。”
李青辞接过来翻看,短短一日,记录了十几页详情,这个杨景和确实是个能耐人。
若他年后顺利升任,可以把他要过来当助手。
片刻后。
李青辞还给他册子,叹了口气:“照目前这个进度,一个月的工期有些紧张。”
河道疏浚一事只能白日里做,晚上视线不好,不安全还浪费油烛。
现在天寒日短,做事的时间也短,夜间,河床会结冰,早起要先凿开两三层冰块,或将冻土打松,才能得施畚挶、清理淤塞,又费去不少功夫。
杨景和面色犹豫,斟酌道:“按户部拨派的银子,眼下应该能多雇一百名夫役。”
李青辞明白他的意思,贪墨的事哪处都有,就帐篷里那些炭火,走的肯定都是河道的账目。
轻叹一声,李青辞朝河堤下走去:“先观望几天吧。”
他和杨景和走到河坡察看,上头,以郑其正为首的几人打量着他们,低头交谈。
一位工房的典吏朝郑其正道:“大人,这个李青辞什么来头,脾气这么傲!属下瞧着,他对您可没什么敬畏。”
郑其正呵呵笑道:“人家是上头派来的监管,咱还得敬着人家呢。”
河道徐巡检叹了一声:“没想到都水司派了他过来,咱们这次得收敛着点,别被拿了把柄。”
典吏不解:“徐大人此话何解。”
郑其正也朝徐巡检看去。
徐巡检朝二人解释:“我们河道巡检,平时就是看都水司的脸色吃饭,都水司的官员多少了解一些。”
“这位李主事,今年二十有八,是前两届科考的二甲头名,他爹是李贞泽,生前任户部左侍郎一职,那可是正三品大员,圣上的心腹,李青辞本来应该守孝三年,圣上特准其以月代年,守孝结束直接就去都水司任主事一职。”
“他颇通水务,去夏,苇滨河泄洪,也是他去监管,三伏的天啊,他一直守在堤上,事事亲察,处处严谨。”
郑其正听到这儿,神情若有所思。
“如今他任职期满,年后就要升调,他的继舅舅现在是吏部文选司的主官,都水司的主官对他也多有器重、栽培,估计升任员外郎是没跑了。”
“最关键的一条,是他这个人没有软肋,不贪财不好色,无父无母无妻小,家中只有继母和继妹,他不过分刚直,也不谄媚,是个刚而有曲、圆而不弯之人,平时对外应酬很少,极难拿捏。”
随着话音落下,众人脸上凝重起来。
郑其正沉声道:“都打起精神做事,要是伸了不该伸了的手,让人抓住了,我可保不了你们。”
“是!”
一晃,到了晌午放饭的时辰。
典吏得到郑其正的授意,前来寻李青辞:“大人,午膳已经备好了,请随小的前来。”
李青辞搓着手上的泥巴:“稍等。”
鞋上踩得都是淤泥,他找块石头蹭鞋。
简单处理一下,他拎着衣摆抖土,抬脚往帐篷走。
一进去暖和不少,不过比起上午,温度低了些,里头只剩俩炭盆,还都换成了黑炭。
郑其正叹气,一脸愁容:“李主事莫怪,河道账目吃紧,只备了粗茶淡饭,还望海涵。”
李青辞扫了一眼饭菜,笑着拱手:“同知大人过谦,此饭比起工部的廊餐也不遑多让。”
郑其正脸色一滞,他已经缩减了一半的用度,再差还怎么吃。
徐巡检笑着开口:“今日是李大人第一次莅临,饭菜多少要丰盛些,算是给您接风洗尘。”
李青辞眯眼笑着:“那就多谢诸位好意。”
几番推让,众人才次第落座。
李青辞自顾自吃自己的饭,丝毫没有开口交际的打算。
他是京官,这些是地方官,估计以后也不会打交道,何况他这次来就是为了揪他们的小辫子,客套再多,该得罪人还是避不过,费心周旋,何苦来哉。
跟不喜欢的人一块吃饭,李青辞总忍不住加快咀嚼速度,其余人都慢悠悠地吃饭,李青辞率先起身,朝诸位拱手:“我出去转转,诸位慢用。”
等他走后,郑其正看着碗里的饭菜,不禁直皱眉头:“多招些夫役,尽快完工,赶紧把这差使了了,以后每顿餐食,严格按照规制来。”
众人答话:“是,大人。”
李青辞走到夫役的大锅饭前扫了一眼,慢慢踱步回去。
进了帐篷,这些人刚吃完饭,李青辞笑着开口:“这些天有些燥,我吃得都上火了,夫役们吃的饭倒是清淡,以后不用特意备我的饭,我和他们一块吃。”
这话太直白不过,郑其正脸都黑了,偏偏没办法发作。
那些大锅饭层层盘剥油水是不争的事实。
缓了缓,郑其正端起茶呷了一口,和蔼道:“好说好说。”
晌午,大家有半个时辰的休憩时间。
李青辞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其余人互相对着眼色。
本想着回衙署歇息,等傍晚点卯再回来,这下算是泡汤了。
再不情愿,也得把面子活做了。
时辰一到,外面响起敲锣声,还有呼啸的寒风,李青辞缓缓睁开眼,拢紧披风,不紧不慢走出帐篷。
其余人捏着鼻子出去装模做样的巡查。
不过,该做的实事他们也没落下,毕竟这是自家门前的河,万一检修不当,倒霉的还是他们自个。
磨合了一天,对彼此的做事风格也了解了大概。
李青辞点了卯,策马离去。
帐篷内几人商讨一番,最后郑其正拍板:“都顺着他来,观他确实是个办实事的,这桩差事能办好,得实惠的还是咱们地方。”
“另外,过几日,领他去汇济渠看看。”
典吏目露狡黠,嘿嘿一笑:“属下明白了,这桩烫手山芋丢给他正好。”
……
路上,李青辞骑得很快,生怕天黑前赶不到城里。
幸好一路通畅,天色刚擦黑时,他见到了城外候着的自家马车。
骑马真是个苦差事,大腿和腰又酸又疼,他扔了缰绳,抬脚跨上马车。
李青辞摘了手套,捧着手炉暖手,马车一路晃悠着回家。
等跨进院门,李青辞突然脸红起来,一天了,他总觉得舌尖还存留着冰凉坚硬的触感。
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
虽然上次被玄鳞那样……算是亲了,但是轮到自己做的时候,感觉是不一样的。
脚步踟蹰起来,李青辞慢吞吞地挪进正屋,只见内室一片昏暗。
思绪僵住,心倏地凉了,李青辞脸上的红晕在刹那间褪去。
以往他下衙回来,只要玄鳞在屋里,灯永远是亮的。
闭了闭眼,李青辞抬脚走进内室,就着外间的烛火,在昏暗中来到书桌前,打开蚌壳。
明亮的光一下子流泻出来,照亮屋内。
环顾一周,除了他,再无旁人。
床上的被子,还是临走前那副凌乱的样子。
恍惚中,李青辞身形摇晃,腿软得不行,猛地跌坐地上。
李青辞垂首扶额。
……
不知过去多久。
外间响起声音:“老爷,晚膳好了。”
李青辞摁了摁眉心,撑着手臂爬起来,他解开披风,换下官服,来到桌前吃饭。
手指冰得发僵,几乎攥不住筷子,李青辞改用勺子喝汤。
鱼汤一如既往的鲜美,捞了捞碗底,空荡荡的,没有鱼肉。
最后,剩下的大半盆鱼汤一直没人喝,直到变凉、变腥。
李青辞洗漱完,坐在桌前看书,手里摸着那颗夜明珠,视线虚散着,落不到实处。
偶尔,回过神,便凝神看几个字。
一直等到子时,桌上的书连一页都没翻过。
李青辞闭了闭眼,朝床边走去,明日还要早起上衙,得睡觉了。
躺下翻了七八次身,头疼欲裂,困意汹涌,却依旧没睡过去。
又一次翻身,李青辞平躺着,伸手搭在额上。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人一走,得几天睡不好觉。
什么时候能习以为常。
什么时候能做到麻木。
李青辞蜷缩着身子,扯过被子蒙在头上。
半梦半醒,外间响起脚步声,又该起了。
李青辞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床穿衣。
在车上吃完早饭后,短短眯了一会儿,出了城,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到帐篷里,照例寒暄一番,李青辞随着人视察河道疏浚进度。
晌午。
他来到大锅饭前。
锅里飘着油花,大勺翻动时,能看见零星肉沫。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菜里竟然舍得放油!”
“可不是,我还瞧见肉了呢!”
“这次衙门真是出了血本!”
“……”
几人嘻嘻哈哈,说着闲话。
李青辞缀在最后面,等人都走了,他过去打饭。
打饭的衙役见他穿着官服,又神色郁郁,不由得心惊肉跳,轻声问:“这位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李青辞道:“我来打饭。”
“啊?!”衙役看着锅里剩下的残渣,没敢真给他打饭,讪笑道,“大人你走错地方了,您吃饭的地方在那!”
衙役指了指帐篷。
李青辞道:“我以后就和夫役一块吃饭。”
衙役紧张地吞咽,纠结许久,到底没敢真给他吃饭渣。
他从一旁板子下拿出一个陶罐,从里头舀了满满登登的两勺菜搁进李青辞碗里,菜里掺杂着不少肉片。衙役一脸笑容:“这是留给巡逻衙役的饭,大人,您放心吃,都是干净的,”
李青辞抬眼看他,笑了笑没说话。
他从筐里拿了一个糠饼,转身离去,走到一个夫役跟前停下,那人正在舔碗。
李青辞拨了半碗菜给他。
那人受宠若惊,一见是位穿官服的大人,倒头就要跪拜。
李青辞道:“不必,你自安心吃饭。”
说完,李青辞抬脚就走,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慢慢吃饭。
碗里的菜煮过头了,偏咸,味道一般,糠饼里几乎没掺白面。
这手艺比秦翠英还不如。
李青辞细细嚼着饼子,咽下去时,仍旧剌嗓子眼。
叹了口气,李青辞端着吃干净的碗,起身离开。
走到大锅前,见筐里还剩下半块饼子,他俯身拿起,朝帐篷里走。
里头诸位大人,都坐在椅子上喝热茶。
李青辞笑着问好:“诸位吃得如何?”
郑其正摆摆手,一脸苦意:“尚未饱腹,勉强有五分饱,账目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李青辞长哦一声:“可巧,我这还剩半块饼子,诸位分吃了吧。”
他先掰了一大块递给郑其正:“同知大人辛劳,怎能让您饿着肚子办差。”
郑其正神色一僵,随即笑着应和:“那真是多谢李主事美意。”
他收下饼子,面色如常地吃着,囫囵嚼了几口就咽,不料直接噎住,他用力拍着胸口,脸色涨得通红。
“同知大人!”
“我的大人哎,您老慢着点!”
其余人一哄而上,倒水的,拍背的,一副心痛不已、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模样。
李青辞冷眼看着,笑道:“看把同知大人饿的,不嚼就咽了,同知大人都吃不饱,在座的诸位想必也是腹中犹饥。”
他掰碎饼子,一人递过去一块:“都赶紧吃吧,一会儿还得出去巡察。”
郑其正缓过神来,脸色难看极了。
这小子,竟如此下他的脸!
没等他发作,就听李青辞情真意切道:“李某不忍见诸位饥饿,这个差使还有月余才完,日子还长,明日我就去工部禀告实情,让主官向户部陈情,多给咱们拨些银子,最起码得让咱们吃饱啊。”
郑其正满腔怒火僵住,这要是报上去,那还得了!
传出去,他们贪财克扣到这种份上,到时候遂宁府丢人丢到京里去了!
他赶紧堆起笑意:“李主事,你放心,等会儿我就让人重新核对账目,说什么也要把饭钱挤出来,只要您在这监管一日,保管您吃饱吃好。”
李青辞一脸感动:“如此太好不过,多谢同知大人为下官们着想。”
郑其正笑得咬牙切齿:“好说好说。”
李青辞微微一笑,翩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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