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鳞看着他满头的黑发,跟上次离开时一模一样的脸,他内心没有欣喜,只有恐慌:“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的样子没有变?”
李青辞刚睡醒,脑子还很迟钝,他眨着眼睛,疑惑地看着玄鳞。
玄鳞的手在他脸上用力地摩挲:“我刚才见到了那个小姑娘静婉,她的头发几乎都是白的,脸上有很多细纹,她说她老了,老了就是快要死了,你们俩不是一样大吗?为什么你没有变?”
玄鳞嗓音颤抖起来:“为什么我在你身上嗅到了死气,小崽儿,你要死了吗?”
李青辞看着红了眼圈的男人,心里也难过起来。
玄鳞回来得太晚了,而他的时间太短了。
他快要死了。
孔雀说他活不过这个冬天。
玄鳞用脸紧紧贴着李青辞的脸蛋,可是却觉不出温暖,小崽子的脸比他还要凉。
“小崽儿,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那个静婉还好好活着,为什么你就要死了?”
“你太不听话了,太不乖,我还没教训你,你怎么能死!!!”
这是玄鳞第一次在李青辞面前露出脆弱,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李青辞这才发觉他以往对玄鳞有多残忍,当自己心爱的人,痛苦地在自己面前哭,而自己无能为力时,那种心情有多难过。
李青辞慢慢抬起手,玄鳞给他擦了那么多次眼泪,这是他第一次给玄鳞擦眼泪。
“好啦,别哭了,人都会死的,我只是寿命到了。”
玄鳞死死咬着牙,把脸埋在李青辞的脖颈里。
李青辞抱着他,在他背后慢慢顺着:“我还能再活一阵子,应该还有两三个月才死,这段时间你就在家里陪着我,好不好?”
死。
小崽子会死。
这个认知冲击着玄鳞的意识,让他陷入一种绝望的恐慌里。
他还很年轻,还有很漫长的生命,他的小崽子怎么会这么早就死?
那他以后怎么办?
他不仅是一条失去逆鳞的蛟,还是一条失去了雌兽的蛟。
“不行!你不能死!”玄鳞死死搂着李青辞的腰,把人往怀里勒,“我还活着呢,你现在不能死。”
李青辞沉默着,没有说话。
玄鳞猛地扳过他的脸,看着他逼问:“说!你都做了什么?再敢骗我,我活活掐死你!”
李青辞笑了笑,歪头蹭他的手:“就会这样吓我,你才舍不得掐死我。”
玄鳞红着眼圈看他。
李青辞脸上的笑意僵住,他低下头,抿了抿嘴,思索良久,仍是隐瞒了。
“我的官越做越大,又有花不完的钱,我不想变老,想一直年轻,就找道士给我炼丹药,现在丹药的药效过了,我的寿命也到了。”
玄鳞搂着他不说话。
心里又气又恼,小崽子又骗他。
李青辞面上轻松,语气说得随意:“死就死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谁都有死的那一天。”
其实他心里满是不甘和遗憾,他这一辈子和玄鳞过日子的时间太短了。
他金榜题名、大权在握、意气风发的时候,玄鳞不在他身边。
他被妖拖下水,沉在河水里差点淹死的时候,玄鳞也不在他身边。
玄鳞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的日子总是安稳的、平淡的,没有波折。
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可惜这些时光太过短暂。
他看着眼前这张依旧年轻的脸庞,早些年心里的那点怨恨散了个干净。
他能和这么好的一条蛟过那么开心的日子,等待还是很值得的,短点就短点吧,也是应该的。
不能天下的便宜都让他一个人占了。
李青辞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果然,我还是等到了。”
玄鳞从胸口的鳞片里掏出一缕白发:“你是为了等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对不对?你不想让我看见你老的样子。”
李青辞沉默了,眼神落在那缕白发上,那是玄鳞从他头上拔下来的,没想到一直攒着。
玄鳞握紧头发:“我拔你头发的时候,你是不是知道?后来我没在你头上见到过白发,我把你翻过来,想给你抚平眼角的细纹,可你睡觉的时候脸总是埋在我脖子里,我一动你,你就哼唧着不让碰。”
李青辞满心无奈,他不想让玄鳞知道凡人有多脆弱、寿命有多短,不想让玄鳞面对生离死别,他想让玄鳞轻松随意地活着,可玄鳞还是因为他伤心了。
玄鳞捧着他的脸,近乎哀求地看着他:“小崽儿,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做了什么?我才能想办法救你。”
李青辞摇头:“你救不了我,这是我的命,寿数天定,谁也改不了。”
玄鳞垂着头沉默。
李青辞凑过去贴了贴他的脸:“好啦,笑一笑吧,剩下的日子我想开开心心地活着,我不想难过,也不想你难过。”
玄鳞抱着他起来:“那个棺材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睡在那里面?”
李青辞道:“那是孔雀给我找的,让我安魂用的,我睡在那里面能活得久一点,不过,现在效用也不大了。”
他在这个棺材里已经睡了十来年了,躺在里面时,人很木楞,睡醒后要很久才能缓过神,如今都快死了,他不想睡了。
第72章
李青辞拍着玄鳞的肩膀:“放我下来吧,我去收拾,晚上咱俩一块睡床。”
玄鳞抱着他不松。
窗外夕阳欲坠,光线昏黄起来。
玄鳞将人搁在榻上,操控着水流,把他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清洗一遍,棺材的阴沉气息渐渐散去,可是那股浓郁的死气一如既往,没有半分消散。
“头发乱糟糟的。”玄鳞把李青辞搁在腿上,用手给他梳头发。
李青辞道:“睡觉睡乱的,我现在自己在家,也不想束发了。”
早些年,过了四十五岁,为了掩饰自己容貌的异样,他要一直梳妆掩盖,十几年如一日,如今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终于可以彻底放松了。
玄鳞一边给他梳头,一边发问:“怎么回这个家了?”
李青辞道:“两年前我就辞官了,京城里人太多了,这里清静。”
玄鳞怔了怔,手指一顿,这么快呀,小崽子竟然已经辞官了。
他继续梳理李青辞的头发:“饿不饿,等会我给你弄吃的?”
李青辞坦然道:“有一点饿了。”
“好,这就去给你找吃的。”玄鳞从心口的鳞片处掏出一根红绸布条。
拿出来时才发现,曾经鲜红的布条如今褪色暗淡。
李青辞余光瞥到了那根布条,那是他们成婚时,他绑在玄鳞麻花辫上的。
褪色的布条就像李青辞即将逝去的生命。
玄鳞手抖了一下,他塞回黯淡的红绸,从自己袖子上撕下一截儿绑住李青辞的头发。
“好了,你现在又是一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崽儿。”玄鳞很想显得若无其事一点,可是他的尾音却忍不住带出一丝颤抖。
他双臂圈住李青辞的肩膀,额头抵在他发顶。
李青辞忽然后悔了。
他不应该回来这里等玄鳞,而是应该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让玄鳞找不到他。
他怎么能让玄鳞眼睁睁看着他死呢。
玄鳞这么疼爱他,他死了,玄鳞可能不会只难过一会儿,会难过很多会儿。
两人身上都流露出浓重的悲伤。
玄鳞率先从悲伤中抽离出来,他亲了亲李青辞的额角:“乖,没事的,走,我带你去弄好吃的。”
李青辞笑了笑:“好。”
他伸直腿,打算下来走路,不料被玄鳞抱住了。
玄鳞一手托住他的屁股,一手搂住他的腰:“窝好。”
李青辞弯着腰背,搂住玄鳞的脖子,脑袋搭在他肩上。
玄鳞抱着人一边朝山上走,一边释放大量妖气。
没一会儿,一只游隼扑腾着翅膀,迅速朝玄鳞飞过来。
玄鳞眯起鎏金色的眼睛,眼神一凛,朝那只游隼看去。
游隼眼睛失神片刻,随即扇动翅膀,飞速朝京城飞去。
此时,天边夕阳已尽,两人又一次坐在水潭边。
李青辞辞环顾一周,隔了四十年,他又一次回到这个地方。
水潭没什么变化,身边的黑色身影也没变化。
只有他变了。
玄鳞一边搂着李青辞,一边给鹌鹑上刷蜂蜜:“这个水潭好小,我盘在里边睡了一觉,醒来觉得身上哪哪都憋屈。”
李青辞听完愣住了,他扭过头去看玄鳞:“你这一次是在这里睡的觉吗?”
玄鳞避开他的视线,似有些不太情愿地低嗯一声。
李青辞不由得苦笑。
这二十多年,他着人打听过一些清澈大江附近的消息,希望能得到玄鳞的踪迹,可惜一无所获。
他回到这个家里已经有一年半了,却一次也没来过山上,他不想重游故地,把自己搞得伤感难过。
没想到玄鳞居然会睡在这个水潭里。
“怎么了这是?”玄鳞腾出手,两只手都抱着李青辞轻轻拍着,语气慌乱,“好好的,哭什么?”
那股闷在心底许久的思念,终于开始发酵迸发,李青辞如梦初醒似的,迟钝地感受到那股清冽的气味,干涸的心泉在一瞬间丰盈满溢。
他埋在玄鳞肩上嚎啕大哭,委屈地哭诉:“你怎么才回来呀!我好想你呀,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呀,我都以为自己等不到你了!”
“对不起,我不该锁你,你原谅我吧,玄鳞你原谅我吧!”
玄鳞垂着眼皮,默默给他擦眼泪。
他上次离开的时候,跟李青辞说两清了。
他是真的要打算跟李青辞两清,再也不去见他。
李青辞即使挨了他一巴掌,依旧倔强地看着他,说不后悔。
他不想自己要时时刻刻防备身边躺着的人,他怕自己抱着小崽子满心欢喜的时候,心口再被捅一下,再被锁在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他不想自己整天活在猜忌里。
可是当他醒来时才发现,他当初漫无目的寻找的地方竟然是这个水潭。
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小崽子,他醒过来的一刹那,下意识就想去找李青辞。
他担心小崽子吃不好睡不好,身上的肉又少了,担心他路走多了腿酸没有人抱,担心他天黑了一个人在外面没有人接,担心他冬天冻着,夏天热着。
当他透过棺材的缝隙,再次看到李青辞的脸时,他忽然发觉,他身上的锁链其实一直都没有解开。
而且在他没有发觉的时候,有一根无形的锁链早就套在了他身上,并且这根锁链,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解开了。
这根锁链叫李青辞。
他一想到李青辞会死,身体会变凉,嘴巴不会再说话,亮晶晶的眼睛不会再睁开巴巴地看着他,尸体会在土里慢慢腐烂。
他心疼得简直要碎了。
玄鳞紧紧搂着李青辞,满腔悲愤:“我不原谅你!只要我活着我就不原谅你!你现在还在锁着我!!我根本就挣脱不开!!!我永远都挣脱不开了!!!”
李青辞愣了愣,然后沉默起来。
许久之后,他垂着眼,说了一句苍白无力的道歉:“对不起。”
“你的对不起有用吗?很值钱吗?就是一句废话!”玄鳞狠狠抹了把脸,拿下烤好的鹌鹑,撕掉腿上的肉,喂到李青辞嘴边,“吃!”
李青辞张嘴慢慢嚼着。
“大口吃!”
缓缓蠕动的腮帮子快速鼓囊起来。
“慢点嚼,来,张嘴,喝口汤。”
“唔……好……”
等把人喂饱后,玄鳞抱着李青辞往山下走。
头顶的月光照亮两人前行的路。
李青辞扯着玄鳞的头发:“放我下来吧,吃得好撑,我想自己走会儿。”
玄鳞脚步顿住,李青辞双脚触地,站在地上。
他刚伸出手就被牵住了,手掌被紧紧包裹住。
玄鳞拢着凉润的小手,心绪莫名。
小崽子不热了,是因为快死了吗?
黝黑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样,不那么亮晶晶了,眉眼间萦绕着一股疲态,但是眼里的笑意还是和以前一样,巴巴地望着他看。
玄鳞用鼻尖蹭了蹭李青辞的脸蛋,握紧他的手,慢慢朝山下去。
……
晚间。
玄鳞给李青辞洗完澡,烘干他的头发和身上的水渍,抱着人往屋里走。
李青辞除了刚开始的僵硬和不适应,很快就坦然起来。
两人搂抱着躺在床上,玄鳞问:“身上这么凉,要不要盖被子?”
李青辞摇头:“现在是夏天,而且我也不冷,只是身体凉而已。”
这是那个禁术的反噬。
玄鳞在他身上摸了摸,又把人搂紧一些,手掌抵在他后背,源源不断的热意烘着李青辞。
李青辞本来不舍得睡,想抱着玄鳞好好说会儿话,结果困意涌上来,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玄鳞又朝他脸上吹了两口气,李青辞彻底昏睡过去。
玄鳞掐住他的脸,迫使他张嘴,滴滴嗒嗒的血液流进他嘴里。
一只大掌紧贴在他腹部,为他散去那股滚烫的热意。
可是李青辞实在太脆弱了,承受了六滴心头血之后就再难支撑。
玄鳞不甘心地撤下手,重新把人搂在怀里。
翌日清晨。
李青辞从睡梦中醒来,身体仍旧疲乏,好像怎么睡都缓不过来。
他愣愣地睁着眼,晃了几息,才反应过来他被人抱在怀里。
隔了二十五年,他终于又被抱在怀里了,一睁眼就能看到自己心爱的人躺在身边。
李青辞笑了,眼泪也下来了,心境忽然往后倒退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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