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虽是邀请,但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却令人不快。
时铄拉起弯腰干呕的朝盈,皮下肉不笑:“不必了,又不是活不到下次。”
那弟子眉一竖,拿手指着:“你!”
魏洛冷道:“手不要就砍了。”
时铄架起朝盈的胳膊,嘲笑道:“马后炮怎么能姓‘马’呢,应该姓‘魏’才对。魏师哥,砍人用的是剑,不是嘴皮子。”
朝盈浑浑噩噩道:“佩兰君……门中的确有急事,半月后菩提门要进行月度考核,全宗门都没复习,现在得赶回去抱佛脚了!”
时铄笑道:“少君,相处下来我还挺喜欢你的。有空来长歌玩,我们悠悠山下的护山灵犬不咬好人,你问魏清灵就知道了。”
她说话夹枪带棒,魏洛却充耳不闻,绷着一张脸。他长得很俊俏,却总是板着脸,像个老夫子。
齐芜菁微笑道:“谢谢,我也很喜欢我自己。”
菩提门一走,音书宗也不去了。他们头脑受了冲击,全部胃口恹恹,回了客栈。
驭兽族众人受召问罪,回了云中,他们此次伤亡惨重,死了两个弟子,其中一位还是配授紫符的独苗大弟子!
伏岁和血鸦君留在太公府,料理狼藉。
众人从五湖四海聚来,再散回五湖四海去。
最后所谓的“道歉宴”竟只剩下观南宗和紧那罗门的人,以及部分小门派的修士。路上,齐芜菁直言不讳道:“看来各位同僚很讨厌贵宗呢。”
魏洛沉思道:“宗门一盘散沙,我也在尽力规束师弟师妹的言行。”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来活跃气氛,最后只能说一句干瘪的:“佩兰君却是都很有修养的。”
齐芜菁边走边说:“哪里,哪里,是师父教得好。”
魏洛“嗯”了声,听到锁链的响声,他分了点眼神给桑青,却见对方一副散漫无聊的姿态,仿佛他与他们一路同行是件很勉强的事。
魏洛有点不喜欢他。
于是心不在焉道:“夫子他的确教导有方。”
言语间,一行人已经来到醉风楼。齐芜菁却在门口止步:“师父教导,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我不喜欢参与宴席,还望清灵君见谅。”
观南宗的弟子越听越不对:“敢情你让我们宽以待你?”
齐芜菁礼貌道:“你理解了就好。”
这弟子将话挑明,堵死了魏洛再邀请的机会。魏洛沉默片刻,只好问:“你辛苦整日,不吃点东西么?”
齐芜菁道:“前面的巷子里有家清静小馆,我们去那里随便吃吃就好。”
魏洛还想再说什么,桑青已经迫不及待要走了,他困恹恹的,连招呼都没力气打。齐芜菁也不觉尴尬,而后道了“告辞”。
*
巷子里不是家饭馆,而是家酒馆。
二人坐下来,点了很多酒。齐芜菁其实没太搞懂,他真切中带点讥诮,问:“你身体不行了么?”
桑青听了,却很讶异似的:“少君竟关心起我来了,受宠若惊啊。”
“瞧着你……”齐芜菁盈盈笑道,“很、累、呢?”
桑青道:“适才他不是说了么,少君才最辛苦。”
“他?”齐芜菁挑眉,“魏洛啊……他是观南宗唯一的外门弟子,最开始他入的紧那罗门,做大弟子,也就是现在钱悦的位置,后来寿夫子将他送——”
酒端了上来,齐芜菁了然道:“那你到底想听什么?”
桑青斟酒,仍旧懒散,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少君讲什么,我便听什么。”
齐芜菁又轻又长地“哦”了声,戏谑道:“少君,少君啊……现在叫这么好听了?你今日当着其他人的面可这样没叫过,是为了和我装熟么?”
“可惜啊。”桑青晃了一下酒杯,叹惋道,“装熟和真熟总归不同,你我之间伤痕累累,同他说话却那样柔情蜜意。”他俯过身子,身上酒气浓烈,“链子已经拴了我,怎么还惦记着其他人呢?”
齐芜菁小酌了下,想到些陈佩兰的零散记忆。他正襟危坐:“魏清灵他同我有师门情谊……小时候我在煜都总是受欺负,魏清灵护了我许多次,长兄如父,我待他自然要尊重些。”他抬眼瞧桑青,并不避讳桑青的目光,反而打量起对方来,“人和狗可不同,链子也不是谁都拴。”
他勾勾手指,桑青忽然变得更近。他们鼻息交错,能闻到彼此唇中的丝丝酒气。
然而齐芜菁却忽然顽劣地笑了。
“凑这么近干吗?”少君手指松松,空无一物,他得逞道:“骗你的,我根本没有召出狗链。”
桑青不答。
他只是微微有些喘息,因为感觉到脖子发紧。
哪怕少君没有用链子扯他,他也像被套住、被掐住了。
齐芜菁转着酒杯,泰然道:“魏清灵就是这点好,你不说,他就不会问。难道你想介绍一下,让他们知道你是条狗?”
桑青盯着他,肯定道:“是。”
齐芜菁手一顿。
桑青的气息变得很重,他道:“我不仅想让他们知道,还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嗯?”齐芜菁目不斜视,又喝了一杯,“知道你是条狗?”
“……重要的不是狗,”桑青掰过齐芜菁的下巴,让他只能看自己,“而是你的狗。”
“我看你倒是喝成傻狗了。”齐芜菁似乎已经习惯了疯狗的僭越,因为心情还算不错,他并未露出凶狠,而是拍掉狗爪子,好整以暇地瞧着他,若有所思:“你啊……你到底是谁?”
然而就在这时,齐芜菁的笏板震动起来。
上面的通讯符咒属于紧那罗门,他想也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少君鲜少露出为难和头疼的情绪,桑青欣赏道:“不接?”
齐芜菁盯着手上的笏板,那神情好像在看什么妖魔鬼怪,不、是比妖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齐芜菁试探性接通,寿夫子的第一句便是:“混账小白眼狼!”
第二句话是:“为师给你发了三百多条通讯符,你一条不接,很忙吗?”
齐芜菁深呼吸,果断道:“徒儿知错。”
寿夫子吹胡子瞪眼:“为师有那么烦人吗?你师兄掉了只耳朵,还在病床上养着呢!你倒和咬你师兄的畜生一块儿消失了?!”
齐芜菁和桑青对视了眼,桑青眼中含笑,一副很想说话的样子。齐芜菁拦住他,又道:“徒儿知错。嗯……师兄现在如何了?”
寿夫子哼声道:“多亏你给他耳朵上的药,不然这废物命都不保了!”
齐芜菁冷笑道:“师兄是福大命大之人。”
寿夫子“嗯”了声,清了清嗓子:“你可知,为师马上要过生辰了?”
齐芜菁讶然:“师父不是上个月刚过完生辰?还是徒儿记错了?”
“为师不管。”寿夫子语气僵硬,“明年这个时候,你也就十九了。为师呢,咳……为你寻了个亲——”
果然。
陈佩兰这具身体对这三百多条通讯的恐惧,是有据可依的!
桑青看戏似的瞧,齐芜菁哈哈干笑道:“亲戚?哪里的亲戚?他走丢了吗?”
寿夫子道:“混账!你和你师兄都是混账!你们知不知道,煜都内有多少人嘴碎你们二人!说你们一个病秧子,一个不举!多难听!实在有损宗门名望!”
桑青险些笑出声来,齐芜菁眼疾手快,立刻捂紧他的嘴。
少君哂然:“师父,他们说得不对,这两个都是我。”
桑青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为师当然知——”寿夫子狂咳起来,“你休要拿来搪塞我这个老夫子,你的身子,我最清楚!病是病了点,但火旺得很!”
桑青用唇形说:看来小主人今夜是搪塞不过去了。
“好吧,”齐芜菁忽然温声说,“您老人家旁边可有侍女?”
寿夫子还没说话,便听到有女声回应:“少君,我和秋红都在呢。”
“那就好,师父,我就实话实说了,其实……”齐芜菁佯装语气纠结,“其实我喜欢男的!秋红碧玉你们快扶好师父!”
齐芜菁立刻断了通讯,将笏板如烫手山芋般扔在桌上,惊了一身冷汗。
桑青还在笑。
少君余魂未定,猛灌了几杯酒。他有些气急败坏,扯过链子,凶神恶煞道:“我杀了你!”
桑青随即和他碰了杯:“随时恭候。”
然而酒意上头比想象中的快,齐芜菁为方才的通讯烦恼坏了,他撑在桌上,捂住自己的脑袋,十分懊丧。
少君手指蹭着泪痣,眼尾已经被酒意熏红了。他挥挥手,似乎要打散适才的经历,随后道:“之后南下,我们同观南宗的人分开走。”
桑青道:“我有位好友,专做杀人利器。”
齐芜菁说:“我不杀人。”
店里人很少,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烛光落进桑青的眼,被其中浓郁的黑给湮灭,显出些无悲无喜的冷漠来,他说:“你总有一天要杀人。”
齐芜菁撑着脑袋看他,桑青又变成那副散漫的模样。
桑青道:“杀邪祟,杀坏人,都要有一把好武器。若主人同武器不契合,生出的灵也很难服驯。”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齐芜菁心头狂跳,皱眉又问:“……不对,你到底是谁?”
“桑青,桑宛双。”桑青不厌其烦地回答,几乎像是在哄,“我啊……三千大千世界里的众生其一,你呢。”
我?
我么——
忘记要说什么了……
可恶。
这酒很坏!
齐芜菁有些后悔,他隐有预感自己又要失态,只好努力抓住理智,言简意赅道:“我是要登神的。”
桑青很认真地思考:“成神真有那么好?我不是很明白,你告诉我好不好?”
不论说什么,齐芜菁都想收回。他双手捧着脸,奋力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苍天……我是酒鬼。
齐芜菁佯作正经:“告诉你,你就听么?”
桑青目光很乖:“我一直很听话。”
齐芜菁松散地扯了下链子,却将自己给扯了过去。他趴在桑青肩头,神秘地说道:“酒鬼说胡话,小狗不要听。”
然后二话不说,将桑青的两只耳朵给捂住了。
*
夜里起了雾,少君被酒害得不省人事。他被桑青背在身上,还攥紧着狗链不放。
齐芜菁闷声道:“我好烦。”
桑青问:“又在烦什么?你不是要做神么,上了神台、入了神龛,可不能有再有烦恼。”
齐芜菁又拽链子,咬他脖子:“我说了不准听,为什么不忘记?”
“你如今想咬我要拽链子,讨厌我也拽链子。”桑青语气为难,“叫我以后怎么分得清,拽链子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
少君忽然在背上弯下腰,看他。
在这月寂影无声的夜里,这一瞬间,他似乎听到桑青微不可察的吸了口气,露出点犹疑地胆怯来。
但少君醉成一滩烂泥,脑子根本转不过来。齐芜菁挑衅般勾他下巴:“你污蔑我?”
桑青道:“嗯?”
“我骗你们的……”齐芜菁呢喃道,“我不恨任何人。”
桑青眸光闪烁,里面像是忽然被拨开了一圈涟漪,月光闯进里头,被瓦解成粼粼碎光。
少君又说:“除了……”
桑青停住步子:“谁?”
齐芜菁左思右想,想了半天,最后想出来个:“酒。”他怕别人不信,还笃定地重复道,“是酒,我最讨厌了。”
桑青失笑,他有些束手无策:“为什么不恨?”
齐芜菁果决道:“自然因为我要做神。”
桑青觉得困惑:“做人上人不好么?链子永远牵在自己手上,套在别人脖子上。”
听到“链子”,齐芜菁又扯了扯,怀疑道:“永远么?”他真情实感地说,“可是人会生病,像这具身体一样,很麻烦。”
桑青任他拉扯自己的脖子,那点窒息感令他愉悦,还令他活着。
所以,根本无所谓啊……
一直拽我、命令我、占有我好了。
由于外力,桑青微微仰高脖颈。他解释道:“病已经好了。”
“你懂什么?”齐芜菁攀着他,十分霸道,“你不懂。”
桑青将人背高,微微偏头,一道无形的刀痕果然出现在桑青颈侧,那里裂开鲜红的口子,瞬间漏出许多血。
他听见少君骤然仓促的呼吸,温声哄道:“没关系,舔掉吧。”
第25章
血将两人的衣裳都打湿了。
齐芜菁攀上桑青的脖子,他的唇几乎就要蹭上桑青的伤口,然而下一瞬,少君却用手指往他伤口一点,心情糟糕:“你是不是没有脑子?不要将命门送给别人看。”
桑青歪头笑:“送给你也不许?”
齐芜菁义正词严:“除了我。”他张口五指又并拢,反复多次后,露出茫然的表情,“喂……我戒指呢?你将我戒指叼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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